我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看向了眼前那扇緊閉的房門。
外面一點聲息都沒有,難道裴元灝一直站在我的門口?
但不等我多想,素素似乎還想開口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只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像是被人捂着嘴,然後,裴元灝道:“你們來做什麼的?”
這時,就聽見吳嬤嬤賠笑道:“奴婢是來服侍公主殿下和顏小姐起牀的。”
“朕來吧,你們下去。”
“……是。”
素素“嗚嗚嗚”的聲音更大了,但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外面只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應該是給吳嬤嬤拖走了。
我站在門口,回頭看了看還在牀上睡得三五不知的妙言,又想了一會兒,然後上前一步,打開了大門。
冷風一下子迎面撲來。
我看見他雙手捧着一隻銅盆,裡面的熱水還散發着熱氣,擡頭看着我:“你起了?”
“……”
我沒說話,只下意識的往旁邊讓了一步,他就這麼捧着盆子走了進來,我往外看了兩眼,沒人跟着,他應該是直接從常晴那裡過來的。
這樣也好,若真的讓人知道他一大早到我這裡來,只怕又有人要瞎想了。
等我回過頭的時候,他已經把東西放好,然後看了看牀榻那邊,低聲道:“妙言還沒起嗎?”
“沒有。昨天燒了一天,今天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也好。”
他說着,又看着還站在門口的我,也不過來,只說到:“你快去洗洗。”
“……是。”
我沒有問他爲什麼一大早就過來,甚至也沒有往日那種明顯的抗拒,因爲此刻,我感覺到了他自己身上那種矛盾的氣息,若他連自己都還沒有處置好,自然更不知道該如何來處置別人。
於是,我走過去,將雙手放進銅盆裡。
水很熱,甚至有些微微的發燙,原本被風吹得冰冷的指尖此刻一下子浸到水中,像是被千萬根針在扎着一樣,可肌膚上卻看不到一點傷痛,只是指尖慢慢的變白了。
手,好像有一點活過來的感覺。
我看着自己的手,回想起這兩天發生的事,心情也像是那水面一樣微微的盪漾起來,而就在這時,另一雙手從我的身後伸過來,也放進了水裡。
我驚了一下,正要回頭,卻感覺他的胸膛已經貼在了我的身後,兩隻手也握住了我的手。
“輕盈……”
他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壓抑着自己想要掙扎的衝動,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銅盆就那麼小,而他的手偏偏那麼大,那麼有力,這一握,我就連擺脫的餘地都沒有了。
只能聽見他的呼吸在耳畔響起。
“輕盈。”
“……陛下有什麼話要說嗎?”
面對我的平靜和坦然,他的氣息反而更加沉重了。
過了很久,我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裡,幾乎已經感覺不到水的溫熱,而慢慢都是他的體溫,終於聽見他說道:“朕,不是要騙你。”
“……”
“朕是真的想要讓你做皇后。”
“……”
我的眉心微微一蹙,下意識的要轉過頭去看他,可這一次,他卻僅僅的握住我的手,不讓我有任何動彈的機會,只能感覺到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着,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我輕輕的說道:“皇帝陛下何必如此?”
“你知道爲什麼。”
“可民女更知道,這天底下,除了皇后娘娘,沒有任何人配坐上那個位置。”
“輕盈,朕不是這個意思。”
“……”
“朕只是想要讓你——”
“陛下,”這一次,我稍微用了一點力氣,在水中他更不好控制我,眼看着熱水已經盪漾着從從盆沿溢了出來,他的手指終於鬆開了一些,我順利的將手從他的掌心裡抽了出來,然後回過頭看着他,看着他佈滿血絲的眼睛,看着他滿是黑影的眼圈:“陛下不能一言九鼎,不能乾綱獨斷,所以現在非常的沮喪,但在民女看來,不是陛下沒本事,相反,民女樂見於此。”
他的臉色微微一黯:“爲什麼?”
“一言九鼎,乾綱獨斷,這聽起來當然好聽,但往往也就會變成剛愎自用,一意孤行,那樣的話,也就離禍國殃民不遠了。”
“……”
“如今,陛下審時度勢,做出對當前局面最好的判斷,這是陛下的英明。”
“……”
“因爲這代表,陛下還聽得進人的進言,知輕重,也知道到底如何做對這天下更好。”
“……”
他的目光閃爍着,過了好一會兒,啞然道:“可是,朕更想讓你知道,朕想要對你好。”
“……”
“朕想要把你過去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全都——朕,想要好好對你。”
我慢慢的低下頭:“民女現在已經很好了。”
他盯着我:“你真的這麼認爲?”
“如果,真的能夠促成西川和朝廷的聯合,那民女所有的辛苦委屈,就都沒有白受。”
他的目光一下子閃爍了起來。
這一刻,我明顯感覺到他柔和而綿長的氣息變得緊促了起來,顯然,這件事纔是真正最牽動他心意的事情,比起這件事,其他的也許都可以放在一邊。
於是,我接着說道:“那個査比興,現在在哪裡呢?”
“……”
“他雖然是個送信的,但,其實這個人有些見識。陛下若容得下他,不妨用用他。”
“……”
“還有——”
我的話沒說完,他突然說道:“你跟朕,只能談這些事嗎?”
我剛剛纔有些口若懸河的意思,但他這句話一出口,就像是落下了一塊大石頭,把這條“懸河”給堵住了,我微微一怔,擡起頭來看着他。
他看着我:“你不願意跟朕談任何關於你,關於朕,關於我們之間的事。”
“……”
我一時間有些語塞。
我不知道爲什麼到了這個地步,他仍然不肯放手,不過,既然已經逃過了冊封這件事,我倒也不想繼續糾纏在這些事情上。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我慢慢的說道:“我心如秤。”
裴元灝的氣息微微一頓,而我擡起頭來,平靜的看着他,也不再說什麼。
這四個字,他應該懂了。
我心如秤,我沒有時間去錙銖必較,不去計較誰愛誰,誰負了誰;也不想去算誰欠了我,我欠了誰;甚至不想在這個時候去算我和南宮離珠的老賬。感情,仇怨,也就是一兩個人,一羣人的事,但我想要放在秤上的,是更多,更重要的東西。
至少現在,西川和朝廷的是戰是和,就放在我的秤上,在我看來,那比一個皇后之位,比我跟南宮離珠的私怨要重要得多了。
我想,這麼多年來,他放不下的,也是這些,天下萬民,百姓的福祉。
裴元灝長久的沉默着,那雙漆黑的眼睛也長久的看着我,一眨不眨,而我也就這樣的看着他,就算我和他有過再多的矛盾,但我想有一些事,我懂他,他也會明白我。
過了不知多久,他終於長嘆了口氣。
我也在心裡,鬆了口氣。
щшш◆tt kan◆¢O
這,就表示他同意我的做法。
不過,就在我剛剛鬆了那口氣的時候,他突然說道:“輕盈,你知道嗎,遲早有一天,你跟朕,我們兩個要放在秤上稱一稱。”
我的呼吸一窒,什麼也沒說,只平靜的看着他。
就在這時,屋子裡突然響起了一個細細的,柔軟的聲音:“爹爹……”
我和他原本對視着,一聽到這個聲音,兩個人都猛地一顫,急忙回過頭去,就看見妙言正迷迷糊糊的從被子裡爬起來,薄被還蓋在她的頭上,那樣子又滑稽又好笑,她木呆呆的看着裴元灝,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得,又揉了揉:“爹爹?”
裴元灝急忙走了過去:“妙言!”
妙言一直看着他走近,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要從牀上下來,給他行禮,裴元灝立刻抱住了她,妙言還說道:“我,我又忘了,他們都說,我必須要向爹爹行禮才行。”
“……”
裴元灝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這些事,今後會有人來教你。你現在病着,爹爹不想你又着涼了。”
說完,便將她又塞進了被窩裡。
妙言仍舊睜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像是有滿腹的話要說,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倒是裴元灝伸手輕撫着她的臉,柔聲道:“那天,是不是被嚇壞了?”
妙言道:“那個漂亮的娘娘,把我嚇壞了。”
“你是說,貴妃?”
“嗯。”妙言認真的點頭:“她的臉色好嚇人,比死人還嚇人。”
雖然“童言無忌”,但她這話也有點過了,我剛想要上前阻止她,就聽見她接着說道:“她來找過我,也找過娘,她說,我曾經叫過她娘,可是,妙言明明只有一個娘啊!”
裴元灝的目光微微閃爍着,下意識的回頭看了我一眼,看着我有些僵冷的面孔,他勉強笑道:“你認爲自己該怎麼做呢?”
妙言嘀咕着:“反正,妙言只有一個娘。”
“……”
裴元灝沒說話,只是繼續伸手撫摸着她的頭髮,將她臉上的散發也捋開,妙言又輕輕的說道:“她那天的樣子好嚇人啊,爹爹,她是不是生病了呀?”
“是。”
“病得厲害嗎?妙言病起來,全身都痛,她呢?”
看着妙言認真詢問的樣子,我不知爲什麼,心裡突然有一絲微微的悸動。
說實話,之前也聽說,南宮離珠的病情很險,這一次她到底如何,其實宮裡的人都不怎麼關心,因爲大家注意的都是常家和顏家勢力的重新分配,反倒是我的女兒,用她最簡單,最乾淨的想法,關心了一件最尋常的事。
裴元灝看着她,眼中也有些閃爍的流光,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說道:“她,還活着。”
一聽到這話,我的心裡咯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