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震八方紫面崑崙俠童林,保着雍親王趕奔清水潭太平莊,在半道上遇上一件意外之事:官府的人正捉拿一個白臉的和一個黑臉的逃犯。那個黑麪大漢一個勁兒地喊冤枉,官府的人兒不讓,一口咬定他就是採花賊,把童林弄了個左右爲難,這才叫空口無憑。你說他們倆誰說得對呢?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白臉的說了話。就見他把髮辮一甩,眼淚流了下來,往前走了幾步,離童林不遠,躬身施禮:“好漢爺,我不管他們倆冤不冤,小人我冤哪!冤哪!”正在這時候雍親王也過來了。雍親王一看,嗨,外邊細雨——,周圍還沒人,正好在這兒升堂問案,一方面是在這兒開開心,另一方面也把事情弄個清楚。雍親王一指白臉的說:“小夥子!你一個勁兒地口呼冤枉,冤在何處?家住哪裡?姓何名誰?有什麼冤屈儘管講來!如果說得條條是理,我一定給你做主。說吧!”哎呀,這小夥子一看,面前這位長得雍容華貴,穩着泰山,看這樣是個當官的,乾脆我就說了吧。小夥子點頭報出名姓,把經過細細述說一遍。童林聽了大吃一驚,雍親王也感嘆不已。
先說這白臉的。這人住蘇州城,姓白,叫白潔白鳳如,父親叫白善,母親周氏。一家兒在蘇州城裡一住,小日子混得不錯。白善經常經商,家裡有一套四合小院,外頭還有兩處買賣,雖然不是富翁,也是個小康之家,還僱着幾個僕人。但是,好景不長,在白潔十六歲那年,他爹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後來調治無效,就死了。老頭這一死,就像大梁折了一樣,母子痛不欲生。等把老頭喪事辦理完了,沒有收入了,還得往長遠考慮呢。怎麼辦呢?他們把兩處買賣變賣了,爲了節約開支,把家裡的僕人遣散了,就剩下孃兒倆過日子。白善留下的財產,足夠孃兒倆過的。老太太在家裡沒事,織織布,紡紡線,將將就就,在家裡看門望戶。白潔呢,除了讀書之外,他有一個愛好,就是酷愛武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當時,蘇杭二州那還了得!大邦子弟,市農工商,來來往往,有的是這江湖的人,也來蘇州獻藝。這白潔一聽到這信兒,不管多遠也要看熱鬧,有時還要把練武的請到家裡來,教給自己三拳兩腳,這些錢也就沒少花。老太太呢,不同意兒子這樣,但是膝下就這麼一個孩子,嬌慣成性,一想孩子學武術也不是壞事兒,花倆錢就花倆錢吧。就這樣,白潔學了不少,到十八歲這年,不管刀槍棍棒,還是拳腳,都有了一定的基礎。總請老師,供不起人家,後來孃兒倆一商量就不學了,乾脆,就在這個基礎上練吧。
白潔沒事看完書、伺候完母親,就全心練武。他只聽老師講過: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機在於晨。他就早早地起來,空氣還好,外邊又不亂,練武正是機會。所以這白潔天天早早起來,梳洗以後,吃兩餑餑,夾着刀槍,入蘇州,到虎丘山下練武,練完了回來,正好日頭也出來了,便給母親做早點。孃兒倆吃完,老太太該幹什麼幹什麼,白潔唸書。晚上,白潔再練一陣兒,安排得挺有規律。
咱們單說這一天,白潔不知爲什麼起得太早了,出門一看,滿天星斗。他夾着一把刀到城門洞裡,城門還沒開呢。嗨,等一會兒吧。他在街上溜達了好一陣兒,城門剛開,還看不見人,就出了城門。
來到虎丘山下,空無一人。往日有不少人在樹林裡,今兒個就他自己。他把大衫脫下,掛在樹上,把刀擱在樹底下,來回溜達溜達,活動活動筋骨,然後就開始練拳腳,把所學的換趟練了一遍,又拿了刀想練。可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到樹林裡發出一種特殊的聲音,像牛吼,又不像,“噢——哞——哎——”喲,是什麼?白潔頭髮有些發-,以爲鬧鬼,不是吧?這塊兒經常有人來,怎麼能鬧鬼呢?要不弄清楚,這心裡頭彆扭。他把刀抽出來,高擡腿,輕落步,順身隱着進樹林。樹林裡更黑,什麼都看不清。他踅摸了一會兒,鬧了半天,樹林裡有不少孤墳,也不知道誰家的。在一個大墳頭的後面,他突然發現那裡趴着一個人,是那個人發出的聲音。白潔壯着膽子哈下腰去,仔細一看:啊呀,這位五官都挪位了!鼻子、眼睛、嘴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了,太難受了!兩隻手刨地,兩隻腳蹬地,把那地都刨出了兩坑,腦袋紮在地上,痛苦難耐。“噢——陣——”白潔再一看:這位穿一身夜行衣,勒着十字襻,腰裡纏着帶子,後頭揹着空刀鞘。離這人二尺多遠,地下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白潔心一動:這位是幹什麼的?夜行人打扮,難道他是個賊?但又一想:也不敢下決定,因爲常練武的人,有時候也這身打扮。白潔有心走,但又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候,地下趴的這人聽見來人了,強咬牙關,轉過身來,把脊背靠在墳頭上,顫抖着聲音:“朋友,我求求你!”白潔一聽跟自己說話呢:“哦?你求我什麼事兒?”“你手裡拿的是刀吧?你快給我一刀,別讓我受罪啦,我求你把我殺了就得了!”白潔一聽,一撲棱腦袋,哪有這份兒理?一無仇二無冤,我能殺人嗎?就是有冤有仇,還有官府做主呢,我也不能幹這種蠢事!怎麼他這麼痛苦呢?白潔把眼睛揉揉一看,這才明白:他大腿上釘着一隻鏢,這隻鏢扎進去挺深,外頭露着一截,鏢穗頭耷拉着。這位褲子讓鮮血給染紅了,地上一大攤血,怪不得他這麼叫喚。白潔就更糊塗了,把手一擺:“朋友,咱倆無冤無仇,你這個要求我可不能答應。你是哪兒的?叫什麼?這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這人搖了搖頭。第一,是不願說;第二,太痛苦了,也沒那個精力說話。所以他還要求:“朋友,你就當行行好,給我個痛快!我實在受不了啦!朋友,我求求你殺了我,咱們結個鬼緣。”“不行,不行!你說什麼也不行!你說死於什麼?難道就不能活嗎?”這個人聞言長嘆一聲:“我在貴寶地舉目無親,擡頭無故,誰能給我治呢?”白潔這會兒見義勇爲,一拍胸脯:“我能!見死豈能不救?我救!”“真的?”“這還能開玩笑?”“我謝謝恩公!要救你還得快點救,晚了就來不及了。你看這隻鏢,是隻毒藥鏢,釘在我腿上甚是嚴重,天一亮,這毒性散發,準死無疑。你要救我,先拔出這隻鏢,把爛肉剜掉,把骨頭刮淨,然後抓幾付藥,一部分塗在傷口,一部分灌在肚子裡,我這命就保住了。不過,這太麻煩,我有點於心不忍。”白潔一聽:“得,得啦!不就這麼點事嗎?沒關係!我全包了!我家離這兒不遠,就在城裡,現在就揹你走。”這人往身上一指:“兜子裡有個藥方。”這人說話的精力顯然不行了,斷斷續續:“你按這藥方抓藥,切記:一半塗在傷口,一半灌在肚子裡。灌下去,我可能要吐,吐淨後再灌水,灌下去又吐,直到吐得什麼也沒了,然後你讓我出汗。汗出透了,我這命就保住了!”“聽清楚了,行啦!我都明白了。”最後,這人的嘴直吧嗒,說不出話了。
白潔一想:既然答應了他,就應該救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娘說過,人生在世,得做善事。我先別管他身份,救活了再說。他把那人從地上扶起來,個頭比自己大,塊頭兒也大。白潔仗着自己力氣大,把他抱出了樹林子,拿脫下的大衫往他身上一裹。因爲什麼?讓人看着不方便。白潔一想:他已經昏迷不醒了,乾脆,我揹着他吧,把那人那把刀撿起來,往胳肢窩一夾,用手攏着他的雙腿,趕奔蘇州城。
回來了,天還沒怎麼亮,街面上幾乎沒人,就是遇上幾個人,誰也不注意這個。所以白潔拐彎抹角到了家,身上有鑰匙,把門開開,然後進了院子,把門關好,進了自己那個屋。他們家是個四合院,母親住在上房,他住在配房,就孃兒倆挺棒的。他把那人背到屋裡,放到外屋地上,心想:我得先設法搶救,不然天一亮,這人命就保不住了。白潔讓這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把燈點上一看:喲,這不是死了嗎?就見這位眼窩深陷,牙關緊咬。這時他把那人的內衣脫下來。喲!這鏢怎麼扎得這麼深,這麼狠呢!從牀底下把鉗子、剪子拿出來。那陣兒,沒有什麼消毒的東西,就拿火烤,烤過了毒也消了。白潔就用鉗子夾住那隻鏢,唉,唉,費了半天勁鏢才拽出來,這下他放心了。這鏢釘進去足有三四寸深。釘在肉裡的部分,這肉都發黑了,有腥臭氣味。他把這隻鏢放在旁邊,把剪子、鉗子拿過來。這玩兒還沒下過手呢,手腕發抖,心裡有些緊張,猶豫了半天還是下不了手,但又一想:我是練武的,我還怕這個!耽誤了,這人的命就沒了!乾脆下手吧!硬着腦袋殼作手術,把爛肉用剪刀咯哧咯哧剪掉,向裡一看,腿骨都露出來了,顏色是黑的,骨頭髮鐵青色,有手指肚大小。白潔就用刀子咯哧咯哧往下刮,一直刮到黑色沒了,露出白骨頭碴來,又開始擠,開始擠出來的是黑血,後來擠出來的是紅色的血。他知道這裡沒毒了,心說:我趕緊去抓藥吧。拿了藥方,白潔從抽屜裡拿了幾個錢,開了門直奔藥店。離他們不遠有一藥店,叫廣德堂。白潔一頭進屋:“得……掌櫃的,抓藥!”“哎,白少爺,什麼事?”“快!一個朋友委託我抓藥,你看看最好是別缺。”掌櫃的拿過藥方一看:“這……是治什麼的?”“治病的,您就別問了。抓吧!”掌櫃的按藥方分量抓了藥,分成三包。白潔把錢付了,拿着藥一溜小跑,跑回家去,把街門關上,開始煎藥。
這藥也煎得差不多了,他把藥倒出來,一半敷在傷口上,敷完了又用布紮上,藥湯往嘴裡灌。這人嘴都張不開,就拿這筷子給別,後來別開了,趕緊給把藥湯灌下去,把白潔折騰出一身汗。灌完了之後,他一想這地下冰涼,哪行呢?從外屋搬了一個長條凳,讓這人趴在長條凳上,旁邊放了一個盆,得準備讓他吐,白潔就在旁邊看着。約有片刻工夫,就聽着這位肚了裡咕嚕咕嚕……又過了一會兒就見這位胸脯一起伏,嘴一張,嗚哇吐了一盆子黃花綠沫,也不知道吐的啥,這味兒太難聞了。白潔把門窗都打開,點了兩根香,好驅趕這臭味兒。一直等這人吐完了,他按着這人的囑咐,給他灌了幾碗白水,把這盆倒了,用水涮淨放這兒,仍然讓這主趴着。又過了一會兒這主肚子咕嚕又叫開了,哇哇又吐,如此吐了三遍,最後什麼也吐不出來了,白潔這才費勁地把他抱在牀上,蓋了幾牀厚被,四個角都用枕頭壓上,門窗關上,好使他發汗。
此刻天就亮了,白潔洗了把臉,把屋裡、外頭收拾了一下。母親也起來了。白潔見了,“娘啊”叫着,趕緊施禮:“娘,您早!”“孩子,你出來一趟進去一趟幹啥呢?”“娘,您不知道,我揹着您辦了點事兒。”“什麼事,孩子?你說吧!”“是這麼回事兒。我救了一個人。”“哦!”老太太嚇了一跳,“這人在哪兒呢?”“正在我屋裡發汗呢。”“啊呀,孩子!這人是幹什麼的,你知道嗎?”“不知道。娘,您不是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嗎?我打算把他救活了,然後再問他是誰。”老太太點點頭:“好啊,孩子!你做得對!不過他醒了你得問問他是誰。世界複雜,咱不能吃那虧呀!你爹又不在,就咱們孤兒寡母,一旦沾上什麼官司,咱孃兒倆就完了!”“唉,娘,您放心,我一定問清楚。”說話之間廂房裡有了動靜,白潔回屋了,一看這位,這汗出的,又像牛吼似的。汗出透了,白鳳如把手伸進去,跟瓢澆的似的。此時白鳳如心說:我給他擦擦,頭上、腳下都擦完了,繼續叫他發汗。就這樣一直到黃昏,這人才清醒過來,就見他鼻子一抽,嘴吧嗒吧嗒。啊呀!活了!“好啦,好啦!活了!”白潔挺高興,湊到跟前:“朋友,朋友!你覺得怎麼樣?”那人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就回憶回憶,問道:“難道我是在夢中不成?”“嗨,這是真事,怎麼能在夢中?!”“是你把我救得嗎?”“嗨,那還錯得了?你忘了在樹林之中我遇上了你?”這人聞聽,眼淚掉下來了,等了多一會兒,把氣調順了,才說話:“恩公,讓我怎麼補報你呢?”“唉,別說那話!施恩不望報。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好多了,我這條命算保住了!恩公,我再麻煩麻煩你,我腹中飢餓,你能不能給我點吃的?”“哎,你說話,吃什麼吧?”“最好軟和點,麪條、粥都可以。”“行!我現在就去做。”
白潔一想:我做面有把握,熬粥太稀怎麼辦?得了,我給他做點面片,裡頭臥兩雞蛋,再滴點香油,放些蔥花,這玩兒挺香。就這樣,白潔給做了兩大碗,端到牀邊,幫着這人吃下去了。這人真餓了,兩大碗一點沒剩,吃完又見了汗,二話沒說又見他沉沉睡去。
白潔也不能問,自己把東屋收拾收拾,搬到東屋睡去了。這白少爺一晚上起來三四回,到這兒來看,一着睡得挺踏實,也沒打擾。第二天,給他做了麪湯讓他吃了,晚上可以吃乾的了,做了兩張薄餅。一連七天,這人徹底恢復了,傷是沒好,精神恢復了,強掙扎着下了地,身子搖搖晃晃,撲通一聲給白潔就跪下了,未曾說話,眼淚就像珍珠斷線:“恩公,救我一命,我感恩匪淺哪!我說什麼好呢?讓我先給你磕幾個頭吧!”嘣嘣嘣磕起沒完沒了,白潔覺着於心不忍,趕緊用手相扶:“朋友,別,別!你這何苦呢!你現在身子骨還不硬實,住在我這兒,好好養傷,多咱傷好啦,多咱再說。”這人站起來,又說了幾句客氣話,白潔叫他躺下。
此人究竟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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