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動聽的鋼琴聲再次響起,輕靈空冥,不帶一絲煙火,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直到夜色降臨,優美的旋律聲依然迴盪在城市上空。
這是一個電燈還沒有發明的時代,因此入夜之後,幾乎就沒有人還在戶外活動。
終於,在嗚咽的寒風送來連續敲擊十下的鐘樓音鳴之後,露娜停下了按動琴鍵的雙手。
看來今天晚上,彈簧腿傑克是不會來了。
露娜忍不住想:作爲一個以深夜襲擊路人聞名的惡魔,這個時點出來轉悠,又能找到什麼有意義的目標?充其量不過是一些流浪漢而已,蹂躪這些人得到殘忍名聲,究竟能給他帶來什麼收穫?
所以這個爲兇殘而兇殘的形象,只是一件用來轉移視線和隱瞞責任的馬甲罷了。
就在這時,砰砰的敲門聲突然間冒了出來,在寒冷的夜空裡顯得格外響亮。
“進來吧,我並沒有關門。”
但是這句話說了以後,沒有人走進來。
露娜想了想,來到門外,果然見到一個僵硬的人影已經倒在了門前。
過了一刻鐘後,凍僵的人漸漸恢復了意識,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屋內,還披着一件厚厚的毛皮大衣,全身暖洋洋的,似乎有一股熱流正在循環不止。
在一盞煤油燈的昏暗光暈之下,她看見了一個面容模糊不清的身影筆直站立,正在注視着自己。
“謝謝……”從牙關裡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個單詞。
“琳達,你發生什麼事了。爲什麼會這麼晚過來?”
“對不起,我聽到琴聲。知道這裡還有人在……”這個名叫琳達的女子忽然反應過來,“咦。你認識我?”
“是啊,我曾經被你指認偷竊了主人的財物,被警察抓走了。”
“你、你是露娜?”琳達心頭猛地一跳,在認真辨認之後,驚訝地喊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露娜微微一笑,“自從被人陷害以後,我遇到了許多和我一樣的人,我們都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次出現在我們身上。所以我們就成立了一個相互聯繫的協會,既是爲了抱團取暖,也是爲了幫助更多不幸的人。”
琳達突然間沉默了起來。
“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呢。”
“說了有什麼用?”琳達情緒低落,“難道你會幫助我嗎?”
“這裡是接受女僕求助的地方,你有什麼困難,都可以說出來。”
等了片刻,露娜見她沒有接話的意思,於是說道。“你真不是來求助的嗎,那麼你在克萊爾教授那裡是沒有遇到問題了?”
琳達神色猶豫不定,咬了咬牙,“克萊爾先生已經把我趕出來了。”
既然對方已經直接把話說到這個分上。她也不打算隱瞞了。
“爲什麼?”露娜問,“你不是爲他服務了不少年頭了嗎,對於他來說你應該是不可或缺的吧?”
“其實……那塊金錶是我偷的。”琳達吞吞吐吐地說道。“今天被克萊爾先生髮現了,他非常生氣。立刻就把我趕走。”
“爲什麼會被他發現呢?”露娜不解,“你難道還沒有把那塊金錶給處理了?沒有早早賣掉?”
“我並沒有想要克萊爾先生遭受損失。我只是想讓你被趕走。”琳達低着頭,尷尬地說,“所以那塊金錶,我想找個機會,讓克萊爾先生無意中重新發現,讓他以爲是自己遺忘在某個地方。”
“可是你的計劃失敗了?”露娜接着說道,“克萊爾先生雖然發現了金錶,但他沒有認爲是自己遺忘造成的,而是推斷出了正確的結果,於是你就被趕出來了?”
“……是的。”
教授果然屬於高智商人士,不是這麼容易被女僕糊弄的。
“然後我就來到了這裡。”琳達終於自己說了下去,“我聽說,這裡爲女僕提供各種幫助,不僅有維權,有培訓,還能幫忙找到工作。”
“是啊,你說的一點不錯。”露娜點頭,“你想要我怎麼幫你,是要討回不公待遇呢,還是再次找到一份工作?”
“不公待遇?”琳達驚愕地說,“我被趕出來是罪有應得吧?”
露娜嘆了口氣,“這麼冷的天氣,這麼晚的時間,克萊爾先生說趕人就趕人,他有考慮過你會被凍死在外面嗎,他有考慮過你一個孤身女人深夜被襲擊的風險嗎?”
“這……”
“而你寧可冒着凍死的風險,立刻趕到我們協會來求助,是因爲你還有三個孩子,如果你沒了工作,他們就全都要餓死了,所以你才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重新工作的希望。”露娜繼續說道,“克萊爾先生一定會給你作出負面的工作評價,所以你太害怕失業了,你必須要立刻知道我們協會能不能幫到你。”
“等等,你怎麼知道我有三個孩子?”
“這也是聽人說起的。”露娜回答,“對於倫敦的女僕,我們協會盡量進行資料的蒐集和記錄。這樣當你們上門求助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知道了一些基本情況,就能更好地具體施助,就會讓你們覺得,這裡就是你們的家。”
琳達喃喃地說,“這裡,是我們的家嗎?”
“是啊,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一定會幫助你的。”露娜柔聲問道,“給我說實話吧,如果找不到工作,你還能維持幾天?”
琳達遲疑了一下,艱難地說道,“我已經身無分文了,上個月和這個月的報酬,克萊爾先生把我趕走之前,還沒有給我。”
“什麼,你連一點生活費都沒有了?”露娜吃驚地說,“他突然中止合同。不給違約金遣散費什麼的就算了,怎麼還要剋扣你本應有的工錢?”
“對克萊爾先生來說。他已經是寬宏大量了。”
“我去,這是哪一門子的寬宏大量?”
“克萊爾先生本可以用盜竊罪的名義把我交給警察。而他只是把我趕了出來。”琳達苦澀地說,“所以他雖然有一個半月的工錢沒有給我,我也不能和他要吧?”
“這是兩碼事!”露娜生氣地說,“教授並沒有受到損失,已經拿回了自己的金錶。而你就算做錯了事,再怎麼說,你跟着克萊爾先生這麼多年,他不可能不瞭解你的家庭,不可能不知道你的現狀。但他竟然一點不考慮你的處境,這不令人齒寒嗎?”
“克萊爾教授那時候非常生氣,覺得被我愚弄了。”琳達小聲說道,“而且他覺得我是個罪人,不管落到什麼下場都是自找的。”
“是啊。”露娜笑了,“對他來說,因爲關乎他的自尊心了,滿足他的正義感了,於是他不管怎麼發落你。都可以覺得心安理得,都可以覺得不算過分。至於他發泄了之後,你一個小小女僕的生死,你那三個孩子的嗷嗷待哺。根本都是無足輕重的塵埃,不必考慮的瑣事。”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琳達無可奈何地說,“我們女僕。本來一切就靠着僱主,仰人鼻息地活着。”
“正是有了你這樣的心理。我們纔會一直受人擺佈。”露娜沉着臉,“沒有和僱主鬥爭的勇氣。那就永遠會被他們欺壓。”
琳達囁嚅着說,“我們要怎麼鬥爭?”
“比如說,我們可以去告克萊爾教授,指控他犯了蓄意謀殺罪。”
“什麼!”琳達大吃一驚,“他這就犯了殺人罪?”
“你太輕賤自己的生命了。”露娜憐憫地看着她,“寒冬深夜把人趕到街頭,還把工錢扣個精光,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是什麼?”
“我……”
“克萊爾沒有因爲你的偷盜行爲把你交給警察,你就感激不盡了?”露娜嚴厲地說,“你實在是太愚蠢了,他只是放過了你的盜竊罪,而你是放過了他的殺人罪!還不止是你一個人的生命,甚至應該包括你的三個孩子。”
在露娜看來,琳達簡直比天朝的農民工都大大不如,被人逼到絕路上,居然連討薪的心思都不敢有,還一點不趕怪罪對方。
“那我怎麼辦呢?”琳達嗚嗚地哭着,“讓我去和克萊爾先生打官司,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又一點不懂法律條文,怎麼可能上得了法庭?”
“是啊。”露娜點了點頭,“單個女僕想要維權,是一條步步艱難而且基本無望的道路。但是,我們現在有協會哪!”
琳達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說,協會願意幫我和克萊爾先生進行訴訟?”
“協會當然可以幫你,但是最關鍵的還在於你自己。”露娜嘆了一聲,“如果你自己都不覺得被壓迫,如果你自己都不覺得有委屈,那我們就算想要幫你,也無從下手。”
“我有,我有……”琳達抽泣着,一邊哭一邊說,“我兢兢業業服侍了克萊爾先生那麼多年,爲什麼最後連條活路都不給我啊,我真的是非常非常難受,非常非常委屈!”
“是啊,你爲他服務了那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露娜點頭,“既然你已經想要討回不公待遇,我們的法律團隊會進行相應的準備,到時候你配合出庭就行了。”
“哦。”琳達回過了神,可憐兮兮地說,“露娜小姐,我來這裡不僅是爲了維權,還想要再找到一份工作,你會幫我的吧?”
“怎麼會不幫你呢?你不用這麼緊張地看着我。”
露娜頓了一下,說道,“因爲克萊爾肯定對你進行了非常糟糕的評價記錄,暫時沒有辦法給你找到工作。”
“這……”琳達覺得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就停住了。
“所以我會先給你一百英鎊的救濟費用,你回家好好照顧你的孩子吧。”
琳達面露喜色,這筆錢即使度過一年都綽綽有餘,不過終非長久之計,“那麼,我究竟什麼時候纔可以重新工作呢?”
“這就要看法庭訴訟的進程了,當克萊爾先生敗訴以後,你就可以翻身了。”
“好像有點不對?”琳達遲疑着說,“克萊爾先生的錯誤是把我趕了出來,對我的評價記錄應該沒有錯誤吧?畢竟我確實偷了他的東西。”
“你真是太實心眼了。”露娜嘆了口氣,“我們和克萊爾訴訟得不可開交,讓他疲於應付,他纔有可能願意和我們達成庭外和解。到時候我們撤掉對他的起訴,他撤掉對你的工作評價和補償你的工錢,這不就雙方各取所需了?”
“原來訴訟的目的,就是爲了達成庭外和解?”
“起訴並不一定是爲了勝訴,而是爲了讓他們陷入訴訟麻煩。讓他們意識到不能任意拿捏我們。”露娜說道,“只有這樣,他們對待女僕纔會剋制自己的任性和無禮。”
“我都明白了。”琳達點點頭,“露娜,你真是一個偉大的人哪。”
“你不用這麼說。”
“我說的是真心話。”琳達滿臉都是感激,“以前我做了那麼對不起你的事,你居然還不計舊怨,這麼熱心地幫助我。在我眼裡,你簡直和聖母瑪利亞一模一樣!”
“別!”露娜喊了起來,“千萬別說我是聖母,我和這個詞一點關係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關係?”
“我之所以幫你,只是出於職責。”露娜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是女僕協會的會長,女僕協會的成立是要要幫助世界上所有的女僕。而你作爲一個有着不幸遭遇的女僕,既然來我們協會求助了,我就必須全心全意幫助你,這樣才能對得起我們協會的職責和目標,才能不斷提高我們的凝聚力和團結心。所以我絕不會因爲我們過去的一些恩怨而報復你,這會影響協會工作的大局,也會損害我個人的領袖形象,實在是非常划不來的一筆買賣。”
琳達愣了,“你居然說的這麼直白……”
“不是我直白,而是天下本來就沒有聖人。”露娜諄諄相告,“有時候你會覺得某些人的境界高,那只是他們的利益訴求已經在不同的層面上了,所以表現形式也有所不同。”
“雖然你這麼說,但是我沒有聽懂。”琳達說道,“露娜會長,請你告訴我吧,我應該怎麼表達對你的敬意呢?”
“哦。”
露娜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高高指天,“如果你真的想尊敬我,那就稱呼我爲會、長、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