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她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臉上神情懨懨的。日光打在她肩頭,照久了發燙。她往邊上挪了挪,蹙眉道:“你哪裡來那麼多時間,天天過來給我做飯?”

他還忙着照看爐子上的飯,抽空道:“時間要擠總擠得出來,如果有要緊事要做決定,小俞會來彙報的。”

南欽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你怎麼會有我家裡的鑰匙?”

他頓了下方道:“我去學堂找了錦和,問她討來的。”

“錦和會給你?”她越想越不對,“一定是你又拿槍逼迫人家,是不是?”

他板起了臉,“我在你眼裡是個只會動粗的莽夫麼?錦和是個聰明人,她也覺得你只有和我在一起纔會幸福。別人都看得清的問題,偏偏你還在這裡掙扎!我問你……”他氣涌如山,實在是剋制不住了,“你和白寅初到底怎麼回事?爲什麼讓他抱你?他有什麼資格抱你?說好了一年的,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她被他質問得發噎,也是賭氣,聲音不比他小多少,“關你什麼事?只說一年不嫁人,又沒說不談戀愛!”

“好啊!”他生氣了,兩隻眼睛瞠得溜圓,“你承認你在談戀愛,天天吃着我做的飯,你和別人談戀愛!”

這種吵架方式是孩子式的鬥氣,兩個人卻都沒有察覺。南欽拔着脖子道:“我叫你做了麼?做得又不好吃,以後不要了,我寧願自己動手,不想勞煩少帥你!”

“不知好歹!不好吃,你還每天都吃完?”

“那怎麼辦?放在那裡餿掉?”她開始抱怨,“米里面有花椒,淘米不會把花椒挑乾淨麼?燒在飯裡一股花椒味,叫我怎麼吃?吃一半倒一半你沒有看到罷了!現在米多貴你知不知道?人家天天喝粥,你每天燒飯,這麼下去我吃不起!”

他覺得驚訝,“你窮得連飯都吃不起,還不肯要我的錢?這就是餓着肚子打飽嗝,窮爭氣嗎?明天我讓俞副官給你送兩麻袋米過來,盡着你吃,行不行?”

“多謝你,吃不完要生蟲子,還是糟蹋。”她背過身去,把窗臺上的布鞋收下來,隨手往牆角一扔,一隻倒扣過來,他很快上去歸置好,妥帖地收到一旁。南欽看得想哭,他究竟要幹什麼?這個賢惠模樣,還是爲了坑騙她吧!她咬着牙說,“以後不要再來了,我自己能夠料照顧好自己,你來也是添亂,菜還那麼難吃!”

他看着她,兩個人都氣得哧哧地喘,半晌他說:“你要實在嫌棄我的手藝,我讓吳媽過來。”

“用不着,我說了自己可以。”

“然後每頓都吃剩菜?”他皺着眉,轉過身拿筷子夾桌上的山藥片,仔細地嚐了嚐,“明明比以前好多了,你怎麼這麼挑嘴?要吃好的就回陏園去,那裡廚子隨你怎麼點。老子做小伏低,到頭來還要被你挑剔!”他扯過毛巾擦了兩下手,一把摜在她面前,“你瞧不上,我還不幹了呢!”

“是啊,這套功夫花在我這裡不值得,還是好好存着,去新太太跟前賣弄吧!”她別過臉罵了句“豬頭三”,罵完也不管他,轉過身就往樓上去。

女人受了委屈愛找牀,心裡苦悶了照牀上一躺,流兩滴眼淚就好了。沒想到他後面追上來,喋喋道:“什麼新太太,你給我說清楚!”

她停下步子,兩手撐着樓梯間的左右兩堵牆攔截他,“你上來幹什麼?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可以走了。”

他站在第六級樓梯上,腳下吱扭作響,“我讓你說清楚,什麼新太太?我什麼時候有新太太了?要是有,還在你這裡熱臉貼冷屁股?你又聽誰嚼舌根?是白寅初麼?”

和他說不清,彷彿語言都用盡了,再也組織不起來了。不願意和他理論,徑直上了樓。他還是跟過來,她坐在牀沿,他叉腰站在她面前,“我必須和你約法三章,還沒有領離婚證,單是一個協議不頂用。你不許再和白寅初來往,更不許去給那個孩子做後媽。要是讓我知道你們偷偷來往,我派人打斷姓白的腿!”

“你再無理取鬧些,老毛病全在我眼睛裡了!不要動不動拿武力來威脅我,協議簽了沒有用,要法律幹什麼?你要殺誰別和我說,我不愛聽這個。”

“那你愛聽什麼?聽花言巧語,聽他拿孩子做手段來央求你?”他肝火旺透了,她就這麼折騰,他做的事她完全不在乎,看來要向姓白的那邊倒戈了。

她倔強的樣子叫人牙根癢癢,扭過脖頸垂着眼,兩排睫毛扇子一樣蓋住眼睛。她不看他,飽滿的嘴脣嘟着,又紅又豔。他突然心癢難搔,白寅初抱過她,那麼親過她嗎?他醋勁上來,力道也奇大,撲過去把她壓在被褥裡,“你說,有沒有被他親過?”

南欽被他突如其來的襲擊弄懵了,“你胡說什麼!”

“我要檢查一下!”他蠻橫地扳住她的臉,“閉上眼睛!”

她當然要反抗,扭着身子躲閃,“你發什麼瘋,走開!”

他的脣終於貼了上來,這麼溫暖,南欽心裡的堅冰一下子就化了。那是熟悉的味道,她丈夫的味道。不知怎麼她控制不住眼淚,這個害人精,從來都是蠻不講理。可是自己這麼眷戀他,即使到了現在還是眷戀他。她沒有對他說過“我愛你”,覺得太肉麻說不出口。以前是難爲情,現在是沒有立場。他就此不來倒好了,誰知道趕都趕不走。

他慢慢地吻她,吻得很有耐心。她起先還推他,後來靜下來,只是哭。他明白她心裡的苦處,他們都一樣。他想她應該不是屈服於他的淫威吧?她臉上沒有憎惡,應該也對他們之間的種種感到悲傷。

“南欽,我們從新開始吧!我的壞毛病會努力改掉的,我們重新開始。”他吮吸她的脣瓣,把她描摹得豔若桃李。

她還是有些抗拒,“我們離婚了。”

“協議不算數。”他的拇指軟軟在她腮邊遊走,“還有報上登出來的啓示,都不算數。”

分分合合弄得兒戲一樣麼?他來給她做飯,她的確很感動,然而這一點妥協怎麼抵消她之前受到的傷害?她略使了點力氣推開他,這個時候兩人的心都是攥着的,都敏感易碎。她點個頭,他就功德圓滿了,那她呢?真的回到陏園,以什麼面目?

她搖搖頭,“我雖然是女人,說的話做的事都要負責任。所以你別在我身上花力氣了,我們只有一年的夫妻命,時候到了就要各奔東西的。”

“你哪裡來的這個謬論?我說沒完就是沒完,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夫妻,白髮蒼蒼也要在一起。”他翻身拉她起來,“我們出去蕩馬路好不好?我給你買吃的,帶你看電影。”

南欽乜了他一眼,“你有錢嗎?”

“我有的。”他把褲袋都翻出來給她看,零碎的毛票裡混着大面額,污糟糟一團,“過來的路上要買菜,一毛兩毛的,省得讓俞副官付錢。上次去西餅店賒了賬,我知道你下不來臺,後來身上就開始帶錢了,備着萬一要用。”他興致勃勃地問,“你請假了嗎?請了幾個鐘頭還是半天?”

南欽說:“請了兩個鐘頭提前回來的。”

他哦了聲,“那你下午照舊去上班,我也回趟空軍署。回頭我讓人去買電影票,六點再到大昌接你,好不好?”

她臉上呆呆的,“你不要自說自話。”

“就這麼定了。”他根本不理會她,拍拍身上的襯衫下樓,邊走邊道,“你歇一會兒,我去把雞燉上。”

南欽仰在牀上發怔,轉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樓下傳來砧板上切姜的聲音,莫名讓她覺得安心。她還是渴望他的,不管寅初對她怎麼樣,良宴纔是能叫她安定下來的人。

下午的班上得雲裡霧裡,忙碌着還要不停看鐘。沒有梅寶的報時,總覺得會錯過下班時間似的。

“怎麼啦?今天有約會呀?”對面的財務阿姐時刻緊盯她,有點風吹草動,馬上伸過頭來問。

南欽笑了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肯定是的,幹什麼要隱瞞吶?”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男方是幹什麼的?”

南欽悻悻的,“沒有什麼約會呀,不要瞎猜。”

那阿姐的嘖嘖聲簡直是個奇蹟,快得叫人反應不過來,“當我是外行啊?這種腔調嘛,我一看就知道了。沒有約會會不停看時間?長得漂亮就是吃香哦,這麼快就有下家了。噯,等下我們一道走,正好給你把把關。”

南欽無可奈何,中年婦女的好奇心向來殺傷力極強,要阻止她們,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時間靜靜流淌,沒消多久就六點了。南欽收拾好手上文件,那阿姐上來挽她手臂,歡欣雀躍比她還興奮。連拉帶拽拖到洋行大門外,對面馬路上停了部車,一個漂亮的青年倚門站着,打扮光鮮的人,手裡拿着玫瑰花,格外有種受重視的感覺。

“哎喲,不錯嘛!”阿姐拍拍她的胳膊,“小夥子賣相好的,不過好像很面熟,哪裡看到過。”

南欽心道大概是報紙上看到過吧!也不便說什麼,含蓄地揮了揮手,“那我過去了,阿姐明天見呀。”

“好的好的。”財務還在冥思苦想,忽然想起來,一拍大腿,“咦,帶這樣吃回頭草的呃?”

良宴把花塞到她手裡,南欽擡眼看他,他的臉浸在金色的餘暉裡,沒有鋒棱,有淺淺的溫情。他望着她笑,脣邊兩個俏皮的酒窩,“我們先去吃小吃,小蘿蔔鴨舌湯,堂吃可以管飽。吃完了到大光明,電影七點半開場。有一個半小時吃飯,足夠了。”

南欽臉上有了笑意,和他在一起纔是最快樂的,不像別人,永遠讓她感覺不自在。她低頭看懷裡的花,香氣不甚濃郁,但是紅得火一樣,能導暖她的心。

他攜她上車,回到了初初戀愛時的感覺。珍視她,呵護她,他有段時間似乎淡忘了,所以失去她。現在尋回來,要比以前更加小心。再想讓她冠上他的姓,勢必要加倍付出。

橫洲路上的小店面積還不及陏園半個廚房大,緊湊地擺着五六張小桌子。他們擇了個角落坐下來,在一片熱氣騰騰裡喝湯,咬住鴨舌跟上的軟骨抽出來,動作世俗而快樂。良宴是貴公子,沒有吃過這樣的東西,咬得急了甩了一臉湯。南欽笑着抽出手絹來給他擦,他藉機抓住她的手,悄悄在她手背上親了一下。這樣遮遮掩掩的小動作是幸福的催化劑,甜膩得五臟六腑運轉不過來。

時候差不多了去大光明,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大廳里人來人往。良宴去買了汽水和爆米花,捧過來給她,不防邊上咔地一聲,是行軍禮的響動。回過頭去看,那人挺胸收腹叫了聲“總座”,對南欽敬個禮,“夫人好!”

良宴的手下很多她沒見過,只有頷首微笑。

“高團長啊!”良宴抱着零食卻故作威嚴,“軍需處的報表送到你那裡了麼……哦,不說了,該入場了。”語罷拉着南欽匆匆去了。

高團長的女伴側目不已,“馮少帥和夫人不是離婚了嗎,怎麼還在一起?”

高團長哈哈一笑,“離婚是做給外界看的吧!正室不把位置騰出來,馮趙怎麼聯姻?叫趙大帥的千金來做小?不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