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的傷

我只是你生活裡的一個影子,你卻在我的生命裡佔有重要地位。如果我只是個單純的過客,爲何要讓我闖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想過要離開你,但僅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

從家裡回來十天後,我收到媽媽的第一封信,就像她以往的每一封信一樣,她詢問我的近況,期盼很快收到我的迴音。通常我會在回來好幾周後,纔有動力提筆滿足媽媽的期望。成長中的子女出於一種近乎純然的私心,對父母總是不太熱絡。我對此感到分外歉疚,於是把媽媽所有的信收進一個盒子裡,擺在書櫃的層板上,代表我的心意。

蘇菲和我自忙裡偷閒回來後,幾乎沒有見面,甚至沒有一起過夜。在我童年家中小住期間,有一條隱形的線橫亙在我倆之間,不論她或我,都無力成功跨越。不過當我執筆寫信給媽媽時,我還是在文末寫上蘇菲向她獻上親吻作爲問候。編造這個謊言的次日,我在蘇菲值班時去找她,向她坦承我想念她。次日,她接受我的邀約一起去看電影,但散場後,她選擇獨自回家。

一個月來,蘇菲任由一名小兒科實習醫生追求,並決定爲我倆曖昧不明的關係(或許應該說是爲“我”不確定的態度)畫上休止符。得知有別的男人威脅着要奪取不確定是否屬於我的所有物,讓我十分惱火,我鉚足全力要贏回她。於是,兩星期過後,我倆的身軀裹在我的牀單裡,我已趕走了入侵者,生活重新回到軌道,笑容也重回我的臉上。

九月初,經過長時間的值班後回到家,我在樓梯間發現了一個天大的驚喜。

呂克坐在一個小手提箱上,神色不安卻又一臉喜悅。

“我等了你好久,渾蛋!”他邊說邊站起來,“我希望你家有東西可以吃,因爲我快餓死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他,一邊打開套房的門。

“我老爸把我趕出來了!”

呂克脫下外套,跌入室內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我爲他開了一罐鮪魚罐頭,並在行李箱上鋪上餐巾和餐具,權充矮桌,呂克則熱烈地述說經過。

“我不知道我家老頭怎麼了。你知道嗎,你離開的那天凌晨,在麪糰膨脹的靜置期過後,我很驚訝他竟然沒有回到烘焙房,我以爲他睡着了,甚至還有點擔心跟你說了全部實情。沒想到當我打開正對小巷的門時,他正坐在椅子上哭泣,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想回答,只喃喃說着是因爲疲憊所致,還要我忘記剛剛看到的景象,並且什麼都別跟我媽說。我答應了他。但從那天開始,他就變了;通常,他在工作時對我很嚴厲,我知道這是他要教我學好這份工作的方式,我不怪他,並且我知道爺爺當年也沒讓他輕鬆過。但從那天之後,他就對我越來越好,近乎慈愛;當我爲麪包塑形卻失誤時,他竟然沒有斥責我,而是走到我身邊,重新示範給我看,並且每次都對我說‘沒關係’,還說他也曾失誤過。我向你發誓我完全一頭霧水。有天晚上,他甚至把我擁入懷中,我差點以爲他瘋了,而我之所以完全不能置信的原因是,他前一天才像辭退一個學徒般解僱了我;清晨六點,他盯着我的眼睛,跟我說我之所以如此笨拙,是因爲我不是當面包師傅的料,與其浪費我的時間和他的時間,我更應該到城裡試試機會。他還說我過去只有這條路可選,是因爲在當時,這是大家以爲幸福的方式,他對我說出這些話時,還一副生氣的樣子。午餐時,他向我媽宣佈我將離開家,而他當天下午要關店。晚上在餐桌上,沒人開口說一句話,媽媽哭個不停。最後下了餐桌,她還是淚眼汪汪,我每走進廚房一次,她就走過來抱住我,還悄聲說她已經很久不曾如此快樂。我媽媽竟然因爲我爸把我掃地出門喜極而泣……我跟你保證,我爸媽一定是瘋了!我看了日曆三次,確定當天不是四月一日愚人節。

“早上,我爸到我房間找我,要我換好衣服。我們坐上他的車,車子開了八小時。八小時不曾交談,除了中午他問我餓不餓以外。我們傍晚抵達,他把我放在這棟建築物門口,告訴我你就住在這裡。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他下了車,從後備廂拿出我的箱子,放在我腳下,然後交給我一個信封,跟我說這雖然只是一點小數目,但已經是他能給我的極限,有了這點錢,我應該可以撐一段時間。然後他就坐回駕駛座,開車離去。”

“沒再跟你多說別的?”我問。

“有啦,就在發動車子前,他向我宣告:‘你要是發現你當醫生跟當面包師傅一樣蹩腳,那就回家來,這一次,我會好好把手藝傳給你。’你能從中理解到什麼嗎?”

我開了我唯一的一瓶酒——這是蘇菲送我的禮物,不過我們沒有在她送我的當晚喝掉——倒了兩大杯。乾杯之際,我向呂克宣稱:不,我完全沒有從他爸爸的話中理解到任何事情。

我幫好友填寫完所有註冊醫學院一年級的必要表格,我陪着他到行政辦公室,在那裡,他貢獻了他爸爸給他的一大部分資助金。

課程從十月開始,我們會一起去上課,當然不是肩並肩坐在同一個教室,但我們可以時不時在院區的小花園相見。縱然沒有七葉樹也沒有籃球架,但我們會很快地重塑屬於我們的下課時光。

我們頭一次在小花園相聚時,我向他的影子道謝。

呂克住在我家,我們的同居生活再容易不過,因爲我們的時間完全相反。他在我值夜班時獨享我的牀鋪,在我返家時出去上課。少數幾次我們共居在套房時,他就把被子鋪在窗邊,把毯子捲成球狀當枕頭,然後像只睡鼠般蜷曲着睡。

十一月,他向我坦承迷戀上一名常常一起復習功課的女同學;安娜貝拉比他小五歲,但他發誓她比同齡的女生更有女人味。

十二月初,呂克請我幫他一個大忙。於是當天晚上,我敲了蘇菲的門,她在牀上迎接我。呂克和安娜貝拉的關係把我向蘇菲推近,我越來越常在她家過夜,安娜貝拉則越來越常在我家過夜。每個星期日晚上,呂克會在我的套房裡重啓爐竈款待我們,讓我們享用他的糕點手藝,我已經數不清我們吃掉了多少鹹派和餡餅。晚餐最後,蘇菲和我會讓呂克和安娜貝拉親密地“溫習功課”。

我從入夏以來就沒有再見到媽媽。她取消了秋季的探訪行程,因爲她覺得很累不想旅途奔波。她在來信中向我寫道,房子就像她一樣,都老了,她開始重新粉刷,而揮發劑的味道讓她頗爲不適。在電話中,她一再向我保證,要我完全不用擔心,一直說休息幾個星期就會沒事。她還要我承諾聖誕節會回去看她,而聖誕節已經近在眼前。

我早就買好了送她的禮物,取了預訂的火車票,並且協調好十二月二十四日當天不值班。然而一名公交車司機和地面上的薄冰毀了我的計劃。根據目擊者表示,因爲失控打滑,巴士先撞上護欄,然後側翻倒地,車內四十八名乘客受傷,十六名乘客被拋到人行道上。當我的呼叫器在牀頭櫃上響起時,我正在準備行李,我致電醫院,所有見習醫生都被動員了。

急診室的大廳陷入一團混亂,護士忙得不可開交,所有的急診檢查間都被佔滿,四面八方都有人跑來跑去。傷勢最嚴重的傷員等着被輪流推進手術室,傷勢較輕的則得在走廊的擔架上耐心等候。身爲擔架員,呂克在不斷抵達的救護車及調度室間穿梭,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工作。他臉色蒼白,每次他從我面前經過,我都小心地注意着他。

當消防隊員交給他一名脛骨和腓骨都從小腿肚上垂直叉出的男人時,我看到他轉向我,臉色發青,慢慢滑向自動門,然後癱倒在棋盤狀的地磚上。我衝過去扶起他,把他安置在觀察室的椅子上,讓他慢慢恢復神志。

這場風暴持續了大半夜,到了清晨,急診室就像大戰過後數小時的軍醫院,滿地都是血污和紗布。一切歸於平靜後,急診團隊忙着讓一切回到正軌。

呂克還坐在我先前安置他的椅子上。我走到他身邊坐下,他把頭埋進雙膝間,我強迫他擡起頭看着我。

“都結束了,”我對他說,“你剛剛從水深火熱的最初體驗中活了過來,而且和你想的不同,你算是挺過來了。”

呂克嘆了口氣,他環顧四周,又衝到外面去大吐特吐。我緊跟着他,以便隨時給他支持。

“你剛剛說我算是挺過來了是什麼意思?”他背倚着牆問我。

“這是個該死的恐怖聖誕夜,我向你保證你表現得很好。”

“你要說的是,我表現得像個廢物吧,我先前不但昏倒了,剛剛還吐了。對一個醫學院的學生而言,我想這大概是最好的噱頭了吧。”

“我告訴你,第一天進解剖室我就昏倒了,這樣你應該安心了吧。”

“謝謝你的預告,我的第一堂解剖課在下星期一。”

“你看着吧,一切都會順利度過的。”

呂克投給我的眼神灼熱。

“不,什麼都不對勁,我過去捏的是麪糰,不是活生生的血肉;我過去割開的是麪包,不是沾滿血的襯衫和長褲,尤其我從沒聽過奶油麪包瀕臨死亡時的悲鳴,即使我往它頭上紮上一刀。老友啊,我真的在自問是否適合這一行。”

“呂克,大部分醫學院的學生都會遇到同樣的疑惑,你會隨着時間而漸漸習慣的,你無法想象照顧好一個病人會帶來多大的滿足感。”

“我以前就用巧克力麪包來照顧好許多人,而且我向你保證,這招每次都會見效。”呂克邊回答邊脫下白袍。

當天稍晚的時候,我在家裡遇到他,他一直生着悶氣,把手提袋裡的東西清空,把衣物放回他專用的五斗櫃抽屜去。

“這是我小妹第一次過沒有我陪在身邊的聖誕節,我該怎樣在電話裡向她解釋我的缺席?”

“實話實說,老友,告訴她你這一夜是怎麼度過的。”

“對我十一歲的妹妹?你難道就沒別的提議了嗎?”

“你貢獻了聖誕夜在救助不幸的人,你認爲你的家人還能責怪你什麼?而且,你原本說不定會搭上這班失事的巴士,就別再抱怨了吧。”

“我原本說不定已經在家了!我受夠了這裡,受夠了這座城市,受夠了階梯大教室,受夠了這些得夜以繼日生吞活剝的教科書。”

“也許你該告訴我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我問呂克。

“安娜貝拉,這就是問題所在。我過去總夢想着跟一個女人來段風流韻事,你沒辦法想象我有多渴望,每次我爸叫我回神,都是因爲我在神遊太虛,幻想着某個女生。好了,現在事情發生了,我卻只有一個渴望——恢復單身。我甚至會怪你不肯好好投入、維繫跟蘇菲的感情。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你媽媽家,我還跟自己說,這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謝謝你。”

“我很抱歉,但我看得很清楚,你根本不在乎她,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子,實在太過分了。”

“你是在暗示我你愛上了蘇菲?”

“別傻了,如果真是這樣,我纔不會用暗示的。我只是要告訴你,我越來越搞不清楚了,我厭倦了安娜貝拉,她一點兒也不風趣,還自視甚高,自以爲高我一等,只因爲我是在鄉下長大的。”

“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有這樣的感受?”

“她回家跟家人過節。我原本向她提議過去找她,但我深深感覺到,她並不想把我介紹給她的父母。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你不覺得你有點誇張了嗎?她也許是害怕事情就此被認定下來呢?把某個人介紹給家人,這可不是件小事,畢竟這象徵了某種意義,在一段關係中算是一大進展。”

“你帶蘇菲去見你媽時,就考慮到了這一切?”

我默默地看着呂克。不,我當時是自發地向蘇菲提議和我一起回家,我並沒有想到這一切,而我現在纔想到她當時應該從中得出的推論。我的自私和愚蠢解釋了入秋以來她對我保持的距離,而我卻完全沒有向她提議共度聖誕。我們友情般的愛情已經褪色,我卻是唯一沒有察覺到的人。我丟下呂克與他的悶悶不樂,着急地衝向電話打給蘇菲。沒有人接。莫非她是看到我的來電號碼,而不願意接起電話?

我打給媽媽,爲我的失約道歉。她要我別擔心,她完全能體諒。她向我保證我們交換禮物的儀式可以延後舉行,她會盡力把春季的旅行提前,二月就來看我。

元旦當晚是我值班,我本來是用這一夜換取聖誕夜的空閒,卻沒想到吃了悶虧。呂克已經跳上回家的火車,要和家人會合,而我一直沒有蘇菲的消息。我坐在急診室大門旁的椅子上,等着第一批尋歡作樂之徒在狂歡過後來我這裡報到。這一夜,我有了一番奇遇。

老婦人在晚上十一點由消防隊員送來急診,她躺在擔架上,愉悅的神情讓我很驚訝。

“什麼事讓您心情這麼好?”我問她,一邊測量她的血壓。

“很難解釋,你沒辦法理解。”她冷笑着回答我。

“給我個機會試試看嘛!”

“我保證,你一定會以爲我瘋了。”

老婦人從擔架上坐起身來,仔細看着我。

“我認得你!”她大叫。

“您應該認錯人了。”我對她說,同時思考着必須幫她做進一步掃描。

“你呀,你正自忖我是個老糊塗,還想着是不是該幫我做個檢查。然而,我們兩人中最糊塗的其實是你呀,親愛的。”

“如您所言!”

“你住在五樓右邊,而我,正好就住在你樓上。所以呀,年輕人,我們兩個之間,究竟誰比較糊塗啊?”

自從進入醫學院以來,我就擔心着某天會與爸爸在相同情況下重逢,但這一晚,我遇上的是我的鄰居,場景不是在大樓的樓梯間,而是在急診室。我已經搬到那裡五年了,五年來,我聽着她的腳步聲在頭頂上來來去去、早晨她熱水壺的哨聲和她打開窗戶的吱吱聲,而我從來沒有想過是誰住在那裡,也不曾幻想過這個日常生活與我如此貼近的人長什麼模樣。呂克說得對,大城市讓人抓狂,它榨乾你的靈魂,又像吐口香糖般把它吐出來。

“別那麼拘謹,大孩子,不要因爲我幫你代收過兩三次包裹,就覺得欠我的情,應該要來拜訪我。我們在樓梯間擦肩而過好幾次,但你上樓的速度太快,就算你的影子要追着你跑,你也會把它甩在某一層樓。”

“您說得實在太有趣了。”我邊回答邊用燈觀察她的瞳孔。

“哪裡有趣?”她很驚訝,一邊閉上眼皮。

“沒事。或許您可以告訴我是什麼事讓您這麼開心?”

“纔不要,現在我知道你是我鄰居,我就更不想說了。說到這兒,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請說。”

“你如果能建議你的朋友在和女友翻雲覆雨時壓低音量,我將不勝感激。我對年輕人的遊戲沒有意見,但到了我這個年紀,唉,我們的睡眠很淺啊。”

“請放心,您不會再聽到任何聲音,據我所知,他們已經快分手了。”

“啊,我真是個愛幻想的老女人,真是抱歉。好了,要是沒事的話,我可以回家了嗎?”

“我必須讓您留院觀察,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你還想觀察什麼?”

“您呀!”

“好吧,我就讓你省點事吧。我是個連你都不會再多看一眼的老女人,而我在廚房滑了一跤。沒什麼好觀察或好檢查的,只要幫我把這個腫得一目瞭然的腳踝包紮起來就好啦。”

“請躺好,我們會送您去照X光,如果沒有骨折的話,我可以在值完班後送您回家。”

“因爲我們是鄰居,我給你三小時,否則,我就用自己的方式回家。”

我開了拍X光片的檢查單,在返回工作崗位前,把老太太託給一名擔架員。新年前一夜是急診部最慘的時候,從半夜十二點半開始,第一批病患就紛紛來報到。過量的酒、過於豐盛的食物,有些人慶祝節日的方式總是讓我不解。

我在清晨時去找我的鄰居,她坐在輪椅上,手提袋放在膝上,腳上纏着繃帶。

“還好你當了醫生,你要是當司機,大概早就被開除了。你現在要帶我走了嗎?”

“我還要半小時才下班,您的腳踝還痛嗎?”

“一點兒扭傷罷了,不用看大夫也知道。你要是能去自動售貨機幫我買杯咖啡,我就可以再等你一會兒;只有一會兒哦,不能太久。”

我到自動售貨機前幫她帶了杯咖啡,她就着杯口沾了沾脣,對我擠出一臉難喝的模樣,指了指柱子旁的垃圾桶。

急診大廳空蕩蕩的,我脫去白袍,從值班室拿了外套,推着輪椅走出去。

在等出租車時,剛下班的救護車司機認出了我,問我要去哪裡。他很好心地願意載我們一程,更貼心地幫我一起把我的鄰居擡上樓。到了六樓,我們倆都已累得氣喘吁吁。我的鄰居把鑰匙交給我,救護車司機就離開了。我協助老太太坐在扶手椅上。

我答應她會再來看她,並幫她帶來可能需要的東西,以她腳踝的脆弱程度,最好一段時間別爬樓梯。我把我的電話號碼草草寫在一張紙上,把字條放在小圓桌顯眼的地方,又讓老太太答應一有問題就立刻打電話給我。沒想到我剛離開,她的電話就來了。

“你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啊,你甚至沒問我的名字。”

“艾麗斯,您叫艾麗斯,您的文件上寫了。”

“我的出生年月日也有?”

“是的。”

“真討厭。”

“我沒有推算您的年紀。”

你真有風度,但我纔不相信。沒錯,我九十二歲,而我也知道,我看起來只有九十歲!”

“遠不到這歲數,我本來以爲您只有……”

“閉嘴,不管你說多少歲,對我而言都太多了。你真的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到底我到醫院時,是因爲什麼事而開心。”

“我忘記了。”我向她坦承。

“那就到我家廚房來,你會在洗碗槽上方的櫥櫃裡找到一包咖啡粉,你會用咖啡機嗎?”

“我想應該會。”

“反正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比你先前買給我的那杯飲料還糟。”

我盡力煮了咖啡,用托盤端着走回客廳。艾麗斯幫我們各倒了一杯,她喝了她那杯,沒作任何評論,我應該成功通過考驗了。

“好了,昨天晚上心情爲什麼那麼好?”我開口,“摔傷了沒什麼好高興的啊。”

艾麗斯彎向矮桌,拿出一盒餅乾給我。

“我的孩子讓我厭煩,厭煩到你無法想象!我受不了他們的談話內容,我兒子的老婆和我女兒的丈夫更讓我無法忍受。他們只會浪費時間在抱怨,對他們小小世界以外的事物絲毫不感興趣。你要知道,我以前是法文老師,所以會教他們讀詩也不難理解,但這兩個白癡只對數字感興趣。我本來想逃避在新年前夕去我兒媳婦家,換句話說,那根本是苦難日,我兒媳婦簡直是用腳在煮菜,就算一隻火雞都能把自己烤得比她烤得好。爲了不要搭上昨天早上的火車,到他們淒涼的鄉下宅邸跟他們見面,我藉口說我扭傷了腳踝,他們也全都假惺惺地說真遺憾;我跟你保證,就只有五分鐘而已,一分鐘都不多。”

“要是他們其中有人決定開車來載您呢?”

“完全不可能。我女兒和我兒子從十六歲起就在比賽誰更自私,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他們還分不出高下。滑倒之前,我本來還在廚房自言自語地說,應該等他們度假回來後,假裝在腳踝纏個繃帶,以配合我的謊言,沒想到就滑了一跤,然後發現自己跌得四腳朝天。十一點四十五分,消防隊員來了,我努力幫他們開了門,六個帥哥待在我的公寓,對我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新年前夕更美好呢,更別談不用去吃我兒媳婦的火雞了,我沒什麼好要求的了!消防隊員幫我作了檢查,把我綁在擔架上以便扛下樓。午夜十二點整,正當我們要去醫院時,我問隊長能不能再等我幾分鐘,因爲我的狀況並不危急,所以他答應了。我請他們吃巧克力,我們一起等了一會兒……”

“您在等什麼?”

“依你之見呢?當然是等電話響啦!結果今年大家還是沒辦法裁定我這兩隻雛鳥誰是贏家。到了醫院我一直笑,是因爲我的腳踝在消防車上就不斷腫大,終於,我得到了我要的繃帶。”

我協助艾麗斯躺到牀上,幫她打開電視,讓她休息。一回到家裡,我就急着打電話給媽媽。

一月是一片天寒地凍。呂克從家裡回來後,對學業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動力,因爲在家裡他爸爸一直惹火他,而他妹妹花在玩遊戲機上的時間遠大於跟他聊天。受我之託,呂克去拜訪了我媽媽,他覺得她氣色不太好。媽媽託他帶了一封信和一份聖誕節禮物給我。

親愛的:

我知道你工作纏身,別爲此懊惱,聖誕節晚上我有點累,很早就睡了。花園和我一樣,在冬霜中沉睡,樹籬都染成白色,這景象如此優美。鄰居送了我很多木柴,多到足以撐過圍城之戰。夜晚,我燃起壁爐,看着爐膛裡噼啪作響的火焰,想着你,想着你緊湊的生活,這勾起了我好多回憶。你現在應該更能理解,爲何我當年總是精疲力竭地回家,而我希望現在的你能原諒我,因爲曾經有那麼多夜晚,我完全沒有一絲力氣來和你說話。我很期望能常常看到你,也很想念你在這裡的時光,但我又爲你所完成的任務感到驕傲又欣喜。我會在初春來臨時去看你,雖然我答應過你二月就過去,但有鑑於這持續的嚴寒冬霜,我還是謹慎爲上;我可不想爲了讓你感動而變成跛腳病患。如果你碰巧能休幾天假——雖然我寫的時候就知道那不可能——我就會是全天下最快樂的媽媽。

眼前是美好的一年,六月你即將畢業,然後開始當實習醫生,雖然你比我更清楚這些事,但光是寫下這幾個字,就讓我感到非常驕傲。爲此,我可以抄寫同樣的文字上百次。

那麼,祝你有個美好且幸福的一年,我的孩子。

愛你的媽媽

附:如果你不喜歡這條圍巾的顏色,沒辦法,你也沒得換了,這是我爲你織的。如果圍巾有點鬆垮垮的,那很正常,這是我第一次織也是最後一次了,我痛恨編織。

我拆開包裹,把圍巾圍在脖子上,呂克立刻嘲笑我。圍巾是紫色的,一端比另一端寬大得多,但一圍上就看不出來了。這條圍巾,我戴着它過了整個冬天。

蘇菲在一月第一個星期的最後幾天現身。我曾每晚在她值班時去找她,卻從未在那裡遇到她。這次是她到急診部來看我,也是她回來的當天,她一身被曬黑的皮膚和她臉部周遭蒼白的膚色極不相稱。她說她前陣子需要去透透氣。我帶她到醫院對面的小咖啡店,一起在重回工作崗位前共進晚餐。

“你去了哪裡?”

“如你所看到的,去曬太陽。”

“一個人?”

“和一個女性朋友。”

“誰?”

“我也有一羣童年密友好嗎!你媽媽好嗎?”

她讓我一個人唱獨角戲般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突然,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堅決地看着我。

“你和我在一起多久了?”她問我。

“幹嗎問這個問題?”

“回答我。我們的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我們雙脣初觸的那天,是我在你值班時去看你的時候。”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蘇菲看着我,一臉抱歉。

“還是我在公園請你吃冰激凌那天?”我接着說。

她的臉色更沉了。

“我在問你日期。”

我需要思考幾秒鐘,她卻不給我喘息的餘地。

“我們第一次**,是兩年前的今天。你甚至根本不記得。我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卻在醫院對面這個破舊的小店裡慶祝我們的兩週年,只因爲必須在值班前吞點兒東西。我真的無法時而當你最好的朋友,時而當你的情人。你已經準備好爲全世界,甚至爲早上才遇到的陌生人奉獻,而我,我只是你在暴風雨時緊抓的浮標,天氣一放晴你就鬆手。你這幾個月來對呂克的關心,遠比兩年來對我的還多。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們都已不是在學校操場放縱青春的孩子。我只是你生活裡的一個影子,你卻在我的生命裡佔有重要地位,這讓我很受傷。你爲何帶我去見你母親?爲何要製造在閣樓裡的親密時刻?如果我只是個單純的過客,爲何要讓我闖入你的生活?我千百次想過要離開你,但僅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所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們完成這件事,又或者,如果你相信我們之間還有可以共同分享的地方,即使只是時間問題,就爲我們找出方法來繼續這段故事。”

蘇菲起身離開。透過玻璃,我看到她在人行道上等綠燈。外面正下着雨,她豎起大衣上的衣領,而不知爲何,這個無意義的小動作卻讓我該死地想要她。我掏空口袋,把錢扔在桌上付賬,着急地衝出去追上她。我們在冰冷的大雨中擁吻,在親吻中,我爲對她造成的傷害致歉。而我又如何能知道,我接下來會同樣傷害了她,並再度爲此向她道歉。不過我當下完全沒有預料到,我對她的渴望是如此真切。

一支插在漱口杯中的牙刷、兩三件櫃子裡的衣物、一個牀頭鬧鐘、幾本隨身的書,我把套房留給呂克,就此搬進蘇菲家。我每天還是會回我家,只是去看一看,就像水手會去碼頭巡視纜繩一般。我每次都會趁機到樓上走走,艾麗斯的反應可愛極了,我們聊天時,她會滔滔不絕地說着她的童年慘事,這讓她很開心。我先前曾委託呂克,所以我不在時,換他幫忙留意艾麗斯,確保她什麼都不缺。

一天晚上,我們偶然同時出現在艾麗斯家,她向我們提出了一個頗爲驚人的論點:“與其生孩子,再盡全力把他們養大,還不如領養成年的大人,至少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交道。像你們兩個,我立刻就會選擇領養你們。”

呂克一臉驚愕地看着我,而被他的反應逗得樂翻的艾麗斯接着說:“別假了,你不是跟我說過你父母有多令你惱火嗎!那麼,爲什麼父母無權對他們的下一代有着同樣的感覺呢?”

呂克愣住,答不出話來。我把他拖到廚房,偷偷跟他解釋艾麗斯有着獨特的幽默感,這不應該怪她,她因悲傷而日漸憔悴,面對如此沉重的悲痛,她徒然用盡千方百計想與之相處,甚至試着去恨,但全都枉然,她對兒女的愛太深,所以爲他們的棄養而飽受折磨。

這個秘密並非艾麗斯親口對我吐露,而是某個早晨我去看她時,陽光正好射進她的客廳,而我們的影子又偏偏剛好靠得太近。

三月上旬,急診部全體同仁被徵召開大會,因爲吊頂的天花板板子被發現含有石棉,特殊小組將維修替換,工程會持續三天三夜。在這期間,會由另一個醫學中心來接替我們的工作,換句話說,全體同仁整個週末失業。

我立刻打電話給媽媽,跟她說這個好消息:我很快就能去看她,星期五就到家。媽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她很抱歉,因爲她已經答應陪一位女性友人去南部玩,這個冬天特別嚴寒,曬幾天太陽會讓她們好過一點兒。這趟旅行已經計劃了好幾個星期,旅館的訂金已經付了,機票又不可退換,她不知道該怎麼取消。她說她真的很想看到我,這真是陰錯陽差,她希望我能諒解,不要怪她。她的聲音如此無力,我立刻就請她放心,我不僅完全能體諒,還很高興她願意走出家門去旅行。到了月底春天就要來了,等她來看我時,我們就能彌補失去的時光。

這一晚,蘇菲值班,我則沒有。呂克正在加緊溫習功課而且需要人幫忙,於是在快速解決一盤面條後,我們一起坐在書桌前,我扮演教授,他飾演學生。午夜時,他把生物學課本扔到房間另一頭,我能理解他的舉動;一年級時,面對日漸逼近的考試,我也有過相同的壓力,恨不能把一切都丟掉、逃避可能考不過的危機。我撿起課本,像一切都沒發生過般拿回來,但呂克已經走到外面去,他的不安讓我有點擔心。

“我要是再不離開這個地方一兩天,我鐵定會爆炸。”他說,“我會把我身體殘存的部分捐給醫學院。第一宗從體內自體爆炸的人類孵化器,應該會引起醫學界的興趣。我已經預見我躺在解剖室的臺子上,被一羣年輕學子包圍,至少在我魄散九霄之前,女孩們會把玩我的睾丸。”

聽到這段獨白,我明白我的朋友真的需要去透透氣。我考慮情況後,建議陪他到鄉下去溫習功課。

“我不喜歡乳牛。”他回答我,聲音悽切。

一陣沉默,我緊盯着呂克的眼睛,直到他把視線轉開望向他方。

“去海邊吧,”他說,“我想看看海,看看一望無際的地平線,遼闊的外海和浪花,聽聽海鷗的叫聲……”

“我想我能想象那幅畫面。”我對他說。

離我們最近的海岸線在三百公里之遙,唯一可搭的火車是班慢車,車程要六小時。

“租輛車吧,雖然我當擔架員的錢都會花在這上頭,但沒關係,由我來付這筆錢,我求你,帶我去海邊吧。”

就在呂克央求我之際,蘇菲推開門走進套房。

“門是開着的,”她說,“我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我以爲你在值班。”

“我也以爲,我白白工作了四小時,才發現我搞錯日期了,我花了點時間纔想起來我們上次是一起值班的,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跟你共度一個真正的夜晚。”

“真可惜。”我回答。

蘇菲幽幽地看着我,撅高的嘴預示了最糟的情況。我瞪大眼睛,沉默地詢問她有什麼事不對勁。

“你這週末要去海邊對吧?如果我猜得沒錯。噢,別擺出這副臉色,我沒有在門外偷聽,呂克的嗓門大得在樓梯口就聽得到。”

“我不知道,”我回話,“既然你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你就應該知道我還沒回答。”

呂克用眼神來回看着我們,就像個坐在體育場的階梯座位上,觀看網球比賽的觀衆。

“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要是你們想一起共度週末,我會找到事情做的,不用擔心我。”

呂克應該看穿了我正面臨兩難局面。他彈跳起來,撲向蘇菲的腳邊,緊抓住她的腳踝,開始求她。我還記得他也曾經爲了逃過雪佛太太的處罰,上演過同樣的戲碼。

“蘇菲,我求求你,跟我們去嘛,你不要當壞女人,不要讓他有罪惡感嘛。我知道你想跟他共度這兩天,但他正試着挽救我的性命,你要是拒絕對一個身處危險的人伸出援手,又何必讀醫科呢?尤其那個有問題的人是我啊。如果你們再不帶我離開這裡,我就快要被書本壓得窒息而死了。跟我們一起去啦,求求你,我會待在沙灘上,你們不會看到我,我會讓自己隱形起來。我保證會保持距離,一句話也不說,然後你會忘了我的存在。到海邊過兩天,只有你們倆和我的影子,答應吧,我求你,我會付租車費、汽油費和旅館的錢,你還記得我之前曾經爲你做過牛角麪包吧?我當時跟你還不熟,但我已經知道我們一定會相處愉快的。你要是答應我,我就做你從來沒吃過的泡芙麪包給你吃。”

蘇菲垂下眼睛,用非常嚴肅的語氣問道:“首先,泡芙麪包是什麼?”

“你又多了一個非去不可的理由,”呂克接話,“你絕對不能錯過我做的泡芙麪包!你要是拒絕了,這渾蛋一定也不去了。萬一我沒去透透氣,我就不能繼續複習功課,我就會考不好,結論是我的醫生生涯就掌握在你手裡。”

“好了,別耍寶了。”蘇菲溫柔地說,一邊扶他站起來。

她搖搖頭,說我們是一丘之貉。

“兩個淘氣鬼!”她說,“去海邊吧,不過我們一回來,我就要吃到泡芙麪包。”

我們留下呂克繼續溫習功課,他星期五早上會來跟我們會合。

當我們散步回蘇菲家時,她抓住我的手,“要是我剛纔拒絕跟你們去,你真的會取消這週末的行程?”她問我。

“你真的會拒絕嗎?”我反問她。

走回套房的途中,蘇菲向我承認,呂克真算得上是個很有自我風格的怪人。

呂克無疑找到了城裡最便宜的出租汽車——一輛老舊的廂型車,四扇車門的顏色完全不同,車前沒有散熱器的護柵,兩盞被生鏽散熱器分開的車頭燈,讓人聯想到一雙醒目的斜視眼睛。

“對啦,這輛車是有點鬥雞眼,”在蘇菲猶豫着是否要坐上這堆廢鐵時,呂克開口,“但它轟轟作響的引擎和剎車皮都是新的,就算離合器有點嘎吱作響,還是能平安把我們載到目的地,而且,你們看,這輛車的空間很大哦。”

蘇菲選擇坐在後座。

“我讓你們倆坐前座。”她說,一邊在驚人的嘎吱聲中關上車門。

呂克轉動車鑰匙發動車子,他轉向我們,一臉興奮。他說得沒錯,引擎很賞臉地轟轟響起。

避震器是舊的,一點點彎道都會讓我們像坐上旋轉木馬般盪來盪去。開了五十公里之後,蘇菲求饒,要我們在第一個休息站停下。她毫不客氣地把我趕走,因爲她寧願冒着生命危險坐上死亡之座,也不願留在後座,忍受每次轉彎時,從一端窗戶滑向另一端的噁心嘔吐感。

我們趁空當把油加滿,還趕在重新上路前,一人吞了一個三明治。

接下來的旅途,我就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我躺在後座,一路搖來蕩去,漸漸陷入沉睡中。偶爾睜開眼睛,蘇菲和呂克正在高談闊論,他們的聲音比車子的搖晃更有助於入眠,於是我再度進入夢鄉。

出發五小時後,呂克把我搖醒,我們到了。

他把車停在一間與車子同樣破舊的小旅館門前,好像這輛破車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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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這不是四星級旅館,我承諾了要付賬,而這是我唯一能負擔得起的。”呂克一邊說一邊從後備廂取下行李。

我們一言不發地隨他到了櫃檯。這棟濱海小旅館的女主人應該是在二十來歲時就開始經營這家旅館了吧,她五十多歲,外形恰到好處地與屋內的裝潢融爲一體。我本來以爲,在這淡季中,我們會是唯一的一組客人,然而卻有十五名老人家倚着欄杆,好奇地看着我們這些新來的客人。

“這些都是常客,”老闆娘聳聳肩,“街角的贍養院被吊銷了執照,我被迫接手這羣可愛的小團體,總不能讓他們流落街頭吧。你們很幸運,其中一個房客上個星期過世了,所以空出了一間房,我帶你們過去。”

“嘿,這下子我得說,我們真是走了狗屎運了!”蘇菲一邊上樓一邊低語。

老闆娘請求寄宿老人在走廊上挪出一點空間,好讓我們穿過。

蘇菲一一向老人家微笑,她向呂克拋下一句:“萬一剛好想念醫院的話,至少在這裡,我們不會太不習慣。”

“你怎麼知道我有內線消息?”他回擊,“一個一年級的女同學給我這個地址,因爲她每次放假都會來這裡幫忙,賺點外快。”

我們打開十一號房的房門,裡面有兩張牀,蘇菲和我轉向呂克。

“我答應你們會自動消

失,”他道歉,“反正旅館本來就是用來睡覺的,不是嗎?如果你們需要安靜,我也可以去車上睡,就這樣。”

蘇菲把手搭在呂克的肩上,告訴他,我們來這裡是爲了看海,這纔是最重要的。呂克安心了,要我們先選一張牀。

“兩張都不要。”我低語,拐了呂克一記。

蘇菲選了離窗戶最遠、離浴室最近的牀。

放下行李後,蘇菲建議不要浪費時間,她餓了,又急着想看到遼闊的大海。呂克沒有讓她同樣的話重複第二遍。

去沙灘大約需要步行六百米。我們請老闆娘在紙上草草畫了個大略的地圖,路途中,我們發現一家全日供餐的小餐館。

“這次換我請你們。”蘇菲提議,爲捲到我們腳下的浪花陶醉不已。

走在市集的路上時,我纔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似乎來過這裡。我聳聳肩,所有的濱海小鎮都差不多,我的想象力大概又在耍我了。

呂克和蘇菲餓昏了,今日特餐不夠他們果腹,於是蘇菲又點了一客焦糖布丁。

走出小餐館時,夜幕低垂,大海就在不遠處,即使暮色中能見度不高,我們還是決定到沙灘走一圈。

防波堤的燈光纔剛點亮,三盞老舊的路燈隔着一段距離相互輝映,而碼頭盡處則沉浸在一團漆黑中。

“你們聞到了嗎?”呂克歡呼,同時敞開雙臂,“你們聞到這股碘的味道了嗎?我終於擺脫從我當擔架員以來就揮之不去的醫院消毒水的臭味了,我還曾經爲了除去這股臭味而用牙刷刷鼻孔,但那根本沒用。不過現在,啊——多美好!還有這股噪聲,你們聽到海浪襲來的噪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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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克根本不等我們回答,就除去鞋襪,跑到沙堆上,撲向浪花形成的泡沫滾邊。蘇菲看着他走遠,朝我使了個眼色,就打起赤腳,衝去加入呂克。呂克此刻正在追逐退潮,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吼。我前進追隨他們,高掛的月亮已經近乎滿月,於是我看到身前拖得長長的影子,而在繞過一個水窪的瞬間,我依稀從海水的粼粼波光中,瞥見一個凝視着我的小女孩的身影。

我找到呂克和蘇菲,兩個人都氣喘吁吁,我們的腳都凍僵了。蘇菲開始打哆嗦,我抱住她幫她摩擦背部取暖,是該回旅館了。我們拎着鞋子,穿越鎮上回旅館。旅館所有的房客都已沉睡,我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

一衝完澡,蘇菲就滑進牀單裡,幾乎一沾枕頭就睡着了。呂克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對我比了個手勢,就熄了燈。

早晨,一想到要到餐廳與大家共進早餐,我們就一點兒也提不起勁。那裡的氣氛本來就不太愉悅,更何況大家咀嚼的聲音更是讓人倒盡胃口。

“但是早餐包含在房價裡。”呂克堅持。

面對着一臉挫敗、厭惡不已地在幹吐司上塗果醬的蘇菲,呂克突然推開椅子,命令我們等他一會兒,就消失在廚房裡。經過長長的十五分鐘之後,埋首餐盤的寄宿老人擡起頭來,鼻子靈敏地嗅到一股不熟悉的香味,然後是一陣靜默,一絲聲音都聽不到,所有的老人都放下了餐具,齊刷刷地緊盯着餐廳的門,眼神熱切。

呂克終於來了,頂着一頭沾了麪粉的頭髮,提着一籃烘餅。他繞了餐桌一圈,分給每個人兩塊餅,再走到我們身邊,把三塊餅放到蘇菲的餐盤裡,然後坐下。

“我儘量用能找到的食材來做,”他一邊坐下一邊說,“我們得再去買三包麪粉和等量的奶油及糖,我相信我已經把老闆娘的存糧洗劫一空啦。”

他做的烘餅真是色、香、味俱全,溫熱又入口即化。

“你知道嗎,我很懷念這種感覺,”呂克一邊環顧四周一邊說,“我很喜歡這樣,看着清晨第一批客人胃口大開地來到麪包店。看看我們周遭的人,他們看起來多幸福,嚴格說來這與醫學無關,卻看起來對他們很有效。”

我擡起頭,老人家正在享用美食,一掃我們剛走進餐廳時的死寂,替換成此刻充滿活力的熱鬧談話聲。

“你有一雙點石成金的手,”蘇菲滿口食物地開口,“說不定這也是一種醫術呢。”

“這個老人家啊,”呂克說着,指着一名站得直挺挺像根木樁的老先生,“再過幾年就可能是馬格咯。”

我們周遭的每位老人都比我們老了至少三倍以上的歲數,置身這羣笑顏間——偶爾甚至聽到幾陣笑聲流瀉在四周,我竟有種奇怪的錯覺,彷彿重回到昔日的學校學生餐廳,而在那裡,同學全都染上了微微風霜。

“我們去看看白晝下的大海像什麼吧?”蘇菲提議。

我們花了點時間上樓,回房間套了件毛衣和外套,就走出了小旅館。

到達沙灘時,我終於明白前一天感受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什麼了——我來過這小小的濱海小鎮。在碼頭盡處,燈塔的塔燈在晨霧中浮現,一座小小的、被遺棄的燈塔,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忠貞不渝。

“你來不來?”呂克問我。

“啊?”

“沙灘盡頭有間小咖啡店,蘇菲和我渴望來杯‘真正’的咖啡;旅館裡的咖啡根本就像洗碗水。”

“你們去吧,我稍後和你們會合,我需要去確認一些東西。”

“你需要在沙灘上確認一些東西?你要是擔心大海消失的話,我向你保證它今晚就會回來。”

“你能不能幫我個小忙,不要把我當笨蛋?”

“哎喲,火氣很大呢!好啦,您的僕人去陪伴夫人了,讓大人您可以好好去數數貝殼。有沒有話要我傳達呢?”

懶得再聽呂克的蠢話,我走向蘇菲,向她道歉失信不能陪她,並且承諾儘快過去和他們會合。

“你要去哪裡?”

“我想起了一些回憶。我最晚一刻鐘後去找你們。”

“什麼樣的回憶?”

“我想我曾經來過這裡,和我媽一起,並在這裡度過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幾天。”

“你到現在纔想起來?”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從此之後就沒再回來過這裡。”

蘇菲轉過身。在她挽着呂克的手遠去時,我朝防波堤前進。

生鏽的告示牌一直掛在鐵鏈上——禁止進入,字跡已經模糊,字母c和i已經無法辨識。我跨過去,推開鐵門,鐵門上的鎖孔早已因鹽分侵蝕而消失。我爬上樓梯,登上老舊的瞭望臺,階梯好像縮小了,我原以爲它們更高一些。我攀上通往塔頂的梯子,窗玻璃都還完整,但污垢積得發黑,我用拳頭擦了擦玻璃,從拭出的兩個圓圈裡看出去,這兩個圓圈就像望遠鏡般指向我的過去。

我的腳絆到某樣東西。在地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大衣底下藏了一個木箱子,我蹲下身把箱子打開。

箱子裡躺着一隻老舊的風箏,骨架都還完整,但翅膀已經破爛不堪。我把老鷹風箏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撫摸它的翅膀,它看起來如此脆弱。然後我望向木箱深處,倒抽了一口氣,一長條的細沙還維持着半顆心的形狀,旁邊有一張捲成錐狀的字條,我把字條攤開,讀出上面的字:

我等了你四個夏天,你沒有信守承諾,你再也沒有回來。風箏死了,我將它埋葬在這裡,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你會找到它。

署名:克蕾兒。

四十米。風箏線軸仔仔細細地捲起。我下樓走向沙灘,把我的老鷹風箏攤在沙上,把木頭滾動條與風箏連接在一起,檢查連接兩者的結,放出五米的線,然後開始逆風奔跑。

“老鷹”的翅膀鼓起,先飛向左邊,又倒向右邊,然後直衝天際。我試着用風箏畫出數個完美的S和8,但是破洞的鷹翼很難任我操控,我稍稍鬆手,它就飛得更高。風箏的影子呈之字狀投射在沙子上,它的飛舞,讓我心醉神迷。我聽到一陣無法自抑的笑聲向我襲來,一陣可回溯到我童年深處的笑聲,一陣獨一無二、大提琴音色般的笑聲。

我的夏日知己變得如何了呢?那個因爲聽不到聲音,而讓我可以毫不畏懼地向她傾訴所有秘密的小女孩啊!

我閉上眼睛。我們曾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被帶路的老鷹風箏拖着跑,你放風箏的功力無人能及,常常會有路上的行人停下腳步,只爲欣賞你靈活的技巧。曾經有多少次,我牽着你的手走到這相同之地?你現在怎樣了?你如今身在何方?你又會在哪個沙灘度過每個夏天?

“你在玩什麼?”

我沒聽到呂克走來。

“他在玩風箏。”蘇菲回答,“我可以試試看嗎?”她問,同時伸過手來抓住風箏的手柄。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從我手中奪過風箏。風箏旋轉了幾圈,朝着沙灘栽去,在擦撞沙子的瞬間,風箏斷了。

“啊!對不起,”蘇菲道歉,“我不太會玩。”

我朝風箏跌落的地方衝去。它的兩支豎杆斷裂,翅膀也折斷了,倒在胸前,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跪下去,用雙手捧住它。

“別露出這副表情啦,你好像快哭出來了,”蘇菲對我說,“這不過是隻破風箏罷了,你要的話,我們可以去買一隻全新的。”

我一言不發,也許是因爲把克蕾兒的故事告訴蘇菲,就如同出賣了克蕾兒一樣。童年的愛是很神聖的,什麼都無法將之奪去,它會一直在那裡,烙印在你心底,一旦回憶解放,它就會浮出水面,即使只是折斷的雙翼。我折起鷹翼,重新把線卷好,然後請呂克和蘇菲等我一會兒,把風箏重新放回燈塔去。一到了塔頂,我就把風箏放進木箱子,還向它道了歉;我知道,對着一隻老舊的風箏說話很蠢,但我就是這麼做了。把木箱蓋合上時,我很愚蠢地哭了,而且完全停不下來。

我走向蘇菲,完全無法開口跟她說話。

“你的眼睛都紅了,”她低低地說,把我擁入懷中,“這是意外,我並不想弄壞它……”

“我知道,”我回應,“這是一個回憶,一直平靜地睡在上面,我不應該把它喚醒。”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但這似乎讓你很傷心。你要是想聊聊心事,我們可以走遠一點兒,就我和你,共度兩人時光。自從我們來到沙灘後,我就有種失去了你的感覺,你總是心不在焉。”

我吻了吻蘇菲,向她道歉。我們沿着海岸散步,只有我們倆,肩並着肩,直到呂克跑來加入我們。

我們遠遠就看到他過來,他用盡全力大喊,要我們等等他。

呂克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個早上,我又再度證明了這件事。

“你還記得你那次騎腳踏車摔跤的意外吧?”他邊說邊走近我,手藏在背後,“好吧,我來喚醒你的記憶,你這忘恩負義的傢伙。你媽媽買了一輛黃色的全新腳踏車給你,於是我騎上我的舊腳踏車,跟你一起去挑戰墓園後方的山坡。當我們從墓園的鐵柵門前經過時,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確認有沒有鬼魂跟在後面,反正你轉過了頭,然後撞到坑洞,你飛了一圈,四腳朝天跌在地上。”

“你到底想說什麼?”

“閉嘴,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你的一隻車輪變形了,你擔心得要命,這比你流血的雙膝還嚴重,你不斷說着你媽會宰了你,腳踏車纔剛買不到三天,要是這樣推回家,你媽絕對不會原諒你,她之前爲了買腳踏車給你而加了好多班,這真是一場災難。”

那天下午的回憶重新浮現在我的記憶裡。呂克拿出掛在他坐墊的小工具包的鑰匙,把我們倆的車輪掉換,他腳踏車的輪子剛好跟我的相符。他終於把輪子裝好,並對我說我媽媽什麼都不會察覺。然後呂克請他爸爸幫我修好了車輪,第二天,我們又再掉換回來。果然神不知鬼不覺,我媽媽什麼也沒發現。

“看吧,你又來了!好吧,但我可得先提醒你,這是最後一次啦,你總該學着長大一點兒。”

呂克拿出從剛纔就藏在身後的東西,他遞給我一隻全新的風箏。

“這是我在沙灘小雜貨店唯一能找到的了,你很走運,那傢伙告訴我這是最後一隻,他們已經停賣風箏很久了。這是隻貓頭鷹,不是老鷹,但你就別太挑剔了,這也是鳥類的一種嘛,而且,它在夜裡也能飛。你這下高興了吧?”

蘇菲把風箏放在沙上,把線頭交給我,對我比了個讓風箏起飛的手勢。我覺得有點好笑,不過當呂克一邊交叉雙臂,一邊用腳打着拍子,我明白我得證明些什麼,於是我飛奔過去,風箏也隨之升上天空。

這隻風箏飛得很棒,操縱風箏就像騎腳踏車一樣,是不會遺忘的本能,即使已經多年未曾練習。

每次貓頭鷹畫出完美的S和8,蘇菲都會鼓掌,而每一次,我都有種又多欺騙了她一點兒的感覺。

呂克吹了聲口哨,向我比了比,讓我看向碼頭。十五位寄宿老人已經坐在石頭矮牆上,欣賞着貓頭鷹風箏在空中飛舞。

我們和老人一起返回旅館,也到了我們該回家的時候了。我趁呂克和蘇菲上樓收拾行李時,把賬結清,還多付了一點兒,好彌補早上耗盡廚房存糧的那一餐。

老闆娘毫不客氣地收下錢,還壓低聲音,問我能不能拿到烘餅的食譜,她已經跟呂克要過,但沒拿到。我答應試着逼他說出秘方,再轉交給她。

早餐時在餐廳裡站得像根柱子般挺直的老人家,也就是呂克認爲是老年馬格的化身的那位,朝我走過來。

“你在沙灘上表現得很棒啊,孩子。”他對我說。

我謝謝他的讚美。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賣風箏賣了一輩子,我以前經營沙灘的那家小雜貨店。你幹嗎這樣看着我?不知情的人還以爲你看到鬼了哩!”

“如果我說很久以前您曾經送過我一隻風箏,您相信嗎?”

“我想你的女友需要人幫忙。”老先生對我說,指了指樓梯。

蘇菲走下階梯,拎着她的行李和我的。我把行李從她手中拿過來,放進車子的後備廂裡。呂克坐在駕駛座上,蘇菲坐在他旁邊。

“可以走了嗎?”她問我。

“等我一分鐘,我馬上回來。”

我朝旅館奔去,老先生已經坐在客廳的扶手椅上,看着電視。

“那個聾啞的小女孩,您還記得她嗎?”

車子的喇叭鳴了三聲。

“我看你的朋友蠻急的啊。找一天再來看我們吧,我們會很開心地接待你們,尤其你的哥們兒,他今天早上做的烘餅真是好吃極了。”

喇叭聲繼續響起,我只好勉爲其難地離開。我第二次對自己發誓,要再回來這個濱海小鎮。

蘇菲哼着呂克填了歌詞、並大聲吼唱的旋律。呂克嘮叨了我近二十次,怪我不肯跟他們一起唱,而蘇菲則重複了二十次,要他別吵我。四小時的車程過後,呂克開始擔憂突然暴跌的油表,指針已經從右方的“滿”一下子跌到了左方的“空”。

他以嚴肅的口吻宣佈:“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油箱的顯示器壞了,二是我們很快就得下去推車。”

二十公里之後,引擎咳了咳,在離加油站幾米前熄了火。走出車子時,呂克輕敲引擎蓋,讚揚它的功勞。

我把油箱加滿,呂克則去買水及餅乾。蘇菲走近我,摟住我的腰。

“你當加油工的樣子還蠻性感的。”她對我說。

她親親我的頸,然後去商店找呂克。

“你要來杯咖啡嗎?”她轉過身問我。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就朝我嫣然一笑,加了一句:“等你想告訴我是哪裡不對勁時,我會在這裡、在你身邊,即使你感受不到。”

我們重新上路後沒多久就遇上了大雨,雨刷很費力地驅趕雨滴,在風擋玻璃上發出陣陣令人不耐的嘶嘶聲。我們入夜後才抵達城裡,蘇菲睡得很沉,呂克猶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我們該怎麼辦?”他低聲問我。

“我不知道,就停在路邊,等她醒來吧。”

“送我回我家去,別在那裡說蠢話。”蘇菲閉着眼睛喃喃道。

然而呂克沒有照她的話做,他往我們住的套房駛去。他斷然宣佈,絕不能對週日夜裡的悲傷讓步,下雨天更要提高警覺,我們三個人要聯手打擊週末尾聲的憂鬱。他承諾要做我們從沒吃過的麪條。

蘇菲起身,擦了擦臉。

“看在麪條的分上就去吧,然後你們再送我回家。”

我們坐在地毯上吃了晚餐,呂克在我牀上睡了,蘇菲和我則到她家過夜。

我一覺醒來,她已經出門了。我在廚房找到一張小字條,用杯子壓着,放在早餐餐具旁邊。

謝謝你帶我去看海,謝謝你給了我這意外的兩天。我知道如果我騙你,告訴你我很幸福,你會相信。但我做不到。最難過的是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你卻顯得如此孤單。我不怪你,但我認爲我並沒有做錯什麼而需要遭受這樣的懲罰,成爲隱身在門後的女人。我覺得我們還是普通朋友時你更有吸引力,我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我太需要他的溫柔和真誠。我必須找回從前的你。

稍晚到餐飲部時,你會跟我聊聊你的一天,我也會述說我的,而我們會再度產生默契,在我們將之失落之處。再過不久……我們會做到的,相信我。

離開時,把鑰匙放在桌上。

親親。

蘇菲

我把字條重新摺好,放入口袋。從她的五斗櫃裡取出我的衣物,除了一件襯衫,在那上頭,她用大頭針別了一張小字條:“別帶走這一件,從現在起它是我的。”

我把鑰匙放在她要我放的地方,然後離開,覺得自己成了笨蛋羣中的最後一名,又或許是第一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