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清酌有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把自己帶的一些乾糧給了這位老哥,讓這位老哥給她好好講講。
崔光耀得了點好處,積極性大增,啃了兩口軟和和的餅子,也有力氣跟安清酌白話,把幹這行的始末和遇到的事兒大致說了說。
他是新干這一行的,只靠工分活不下去,就想着開始養牛販牛,原定是從老家出發在牧區進牛,然後到燕城去賣。
這次因爲家裡有事兒,閨女途中來信,他們就決定跑半路,直接草草賣到壩下,這樣掙得少了,但是餘下的時間多了。如果不管不顧的回去,那接下來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崔光耀說着深深嘆了口氣,蹲也蹲不下去了,索性一屁股坐這土地上。
“三子,給這妹子拿個馬紮!”崔光耀坐下後招呼不遠處的三女婿。
“不用不用!”
“別客氣,咱吃了你的餅,不能連坐都不讓你坐啊!”
不遠處的三女婿面相雖然憨厚,可也很有眼色,搬了兩個馬紮,遞給安清酌一個,另一個又遞給吳力戰士,讓他坐下。
吳力也不拒絕,把自己的口糧直接塞給這三女婿,坐的十分板正。
“戰士同志……”
“拿着吧!”吳力道。
安清酌見狀也勸道:“彆扭捏,拿着吧,我們一會兒就回去了,比你們方便。你要是不收,我可不敢接着往下問了。”
“好……好,謝謝……”
三女婿有些不知所措,在崔光耀的示意下才接了過來,漲紅着臉,笨拙的說了句謝謝。
安清酌錯過眼,很多人,總是質樸的可愛,讓人忍不住爲他們做些什麼,這可能就是很多人爲國捐軀不斷赴死的原因之一吧。
崔光耀坐的舒服了,肚子裡有了東西,這時餓的有些痙攣的胃也舒適許多,便和安清酌細細說來。
這一說,就打開了話匣子,有些止不住。
正巧現在也沒人來他們的位置上,就對着安清酌大吐苦水。
老話總說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
這養牛賣牛真是太不容易了,一旦生了病或者有了其他意外,很可能全都死完,血本無歸。
崔光耀從最開始的買牛和安清酌說起,這買牛說來,最重要不過了,買的好不好也決定了這一趟的盈利多少。
他們大多時候從牧區收小犟牛,沿途也會收,不過這就有些良莠不齊了。而且這販牲口的進貨與其他不一樣,不是買糧食那麼簡單,“貨物”不是一個產品一個檔次的,因爲每頭牛都是不一樣的,要買上好牛可不是件容易事兒。
同行都說“買出秀氣才能賣出秀氣”,對於這個話,崔光耀也是很贊同的。
咱們這是跑的第四趟了,每次販牛都不多,一般十來個,少的時候四五個也得走一趟。
同行都是徒步趕牛,不過人家大廠子是裝車拉貨,雖然快,但是容易掉膘,不比他們好!他們徒步趕牛,既節省了運費開支,又不致運輸途中“掉膘”,多好的事兒啊!
崔光耀說着還昂了一下頭,可又很快的低了下來,誰都知道這也就是寬慰自己的話。
他要是有個大卡車,怎麼會徒步走那麼遠的路!遭這麼大得罪!
牛是活物,“早餐”“晚餐”很重要,沿路一般也能找到它們吃的,人可就遭罪了!
早晚穿皮襖,到中午還得把棉衣脫了!
不僅溫差大,還人煙稀少,多是沙漠,風沙來得快去的也快,有時候都能把人埋了,頭上頂着大太陽,腳下的沙子還燙腳,冬天更不用說了,不是冷熱的事兒,稍有不慎人就沒了。
崔光耀吃完了大餅,又抽了口老煙,繼續說道:
這路上不光有事兒,到了賣牲口的市場,裡面還有些狗屁倒竈的事兒,什麼地方保護政策,什麼要經畜牧局批准,什麼硬性搭配和限制……沒完沒了,他這個老農民怎麼會搞懂。
不僅如此,有些不會說普通話的同行還得找個牙紀,給些中間費,牙紀就是遊牧與中原交易的中間人。人家消息靈通,有人家幫着也能更快賣出去,就是收入又少了……
或許是這陽光太刺眼,崔光耀眯起眼睛,看着這人來人往的集市,一種天地之大,竟無處安身的孤獨感縈繞在他這種人身上。
“人這輩子,是真苦啊。”
崔光耀喃喃一句,看向遠方,他從小到大就沒吃飽過飯,尤其那幾年的時候,啃樹皮吃草根,觀音土都塞了兩嘴,要不是吃的慢了,看到一個同伴漲死在旁邊,他八成也是這下場。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也這麼覺得。三個孩子,兩兒一女,孫子孫女一大羣,這是多好的事兒!可後來兒子去支援三線建設了,都沒了,只剩下一羣嗷嗷待哺的娃子。
要不是三女婿有良心,時不時地支援他們家,這個家早就散了,活着呀,是真難。
小時候總聽老人說,等到臨了的時候就能享福了,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福,這輩子他就想吃飽飯,就想讓孩子活下去。
現在他也是爺爺輩分的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吃飽的那天……
崔光耀說着忍不住有些老淚縱橫,乾枯如樹皮的手狠狠擦了下那對家庭頂樑柱來說非常無用的淚。
“妹子,見笑了。”
自從販牛開始,他的壓力就太大了,壓的他喘不過氣,多少次夢裡驚醒,嚇得一身冷汗。他就是個地道的老農民,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了,也不會想着幹這種一點都不踏實的活計……
安清酌搖搖頭,張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
安清酌回去的時候腦子裡都是崔光耀跟她說的一些話,沉悶,且了無生趣。
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學習,尤其是經濟這些社會科學,不是坐在學校拿着一堆不知道準不準確的數據開始瞎分析的事兒,還得實地調研,真真切切地去看看這個社會。
說空話誰都會,安清酌也喜歡,畢竟不腰疼嘛。
但幹實事兒還是很難的。
從她少年時代當掌櫃開始,她就喜歡聽那些說話,三教九流,聽着他們的生活,有抱怨,有幸福,生活氣息十足。
可惜後來越來越‘高大上’了,連自己的根都看不到,這能研究出來個錘子東西!
她學的,喜歡的,又不是老蘇那種沒意思的物理。它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於接近生活,反應社會。
按照她的理解,現在幹畜牧風險還是十分大的,尤其現在是即將開始變革還沒變革的時候,風還沒起來呢,做着十分困難,可要是之後風起來了,那在頭部做的人,不說永保頭部,起碼能有一段輝煌。
這樣看起來這老哥的魄力還是很大的。
安清酌想到這個結論的時候不由得諷刺一笑,魄力?
人啊,有時候的魄力不就是被逼出來的嘛,活都活不下去了,不變革等什麼!
……
安清酌在這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駕馬狂奔,緩解心裡的一些悶意。
過了良久,安清酌和吳力兩人停在一片肥美的牧草地上,讓馬兒休息吃草,兩人沉默半晌,自顧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突然,安清酌問了句。
“小吳,你說,崔老哥以後能吃飽嗎?”
吳力愣了愣,撫着馬兒鬃毛的手停了下來,憨笑了一下。
“或許吧。”
吳力看向遠方,從前的小戰士,也變成了一位丈夫,一位父親,對於生活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蘇嬸子,我覺得……我們其實不用吃很飽,既然已經吃了半輩子苦,那就直接吃一輩子好了。”
“每天七分飽或者是五分飽就已經夠了,我一直是這樣的。”
“七分飽已經夠我訓練用了,如果不訓練,我會只吃五分飽,剩下的,我要給我婆娘和孩子留着。”
“我們這個小家要是省下糧食了,不消耗那麼多,國家就有更多糧食撥向三分飽甚至是連飯都吃不上的人!”
吳力語氣鏗鏘,志氣也變得昂揚起來。
“比起溫飽,我覺得四化建設更重要,國家站起來騰飛起來更重要。”
“蘇嬸子,你是本事人,見的世面廣,知道的事情多,你能對國家發揮更大的作用,讓更多人吃飽飯,有力氣,建設我們的國家,你們要吃飽飯這樣才能讓更多人吃飽飯……”
“蘇嬸子,我們這輩子修了防空洞,學着怎麼樣防輻射扔手雷,七萬萬人,七萬萬兵!這是好事兒嗎!這不是好事兒!我不想讓我的下一代再去修防空洞了……”
“我這輩子不用吃飽了,我就想讓後面人,吃飽!”
吳力說着,眼中晶瑩閃過,錯開眼,看向遠方。
憋屈,真是太憋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