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瀟瀟的視線從晦澀的知識理論中離開,看向遠方,似乎在放空又似乎在想着些什麼。
“魏老師,相比做新聞當記者的嚴肅,我更喜歡做期刊,做雜誌,做媒體。不是時政,而是生活。”
“我想去弘揚一些東西,訴說一些東西,引領一些東西。”
她的性情太文藝了,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新聞人員,更不是一個合格的公家人員,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就像在軍區上下班不準時一樣,公家單位並不允許。
魏教授端坐在椅子上,看了她一眼,笑着搖搖頭,看得出來他對蘇瀟瀟的說法並不認同。
“弘揚和訴說都是對的,立場堅定,實事求是就好,可引領?你怎麼知道你說的就是對的?你要用你的三觀去引領大家嗎?你用什麼樣的立場?萬一坐歪了,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話的末尾,魏教授笑着打趣了一句,可眼神裡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魏教授這幾年過得並不容易。
可說起來,誰又是容易的呢?時代本就不易。
而且喜歡做期刊雜誌?不,宣傳部想要的還是報紙,再說了,國家的新聞事業是不允許個人的。
蘇瀟瀟盯着自己的指尖,抿了抿嘴角。
她在老師面前可沒有能夠完美撒謊的把握,老師的眼神並不銳利,透着一股子真誠,可總是讓人感覺被扒光了一樣。
別看老師現在是個儒雅的老頭,白髮蒼蒼,仙風道骨的樣子,可老師、江爺爺還有高伯伯他們三個是好朋友,非常好非常好的兄弟……
聽說老師以前學過心理學,刑訊手段……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所以古人常說臭味相投,呸,這叫志同道合。
蘇瀟瀟沒有斟酌多久,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在魏老師面前說場面話還不如不說。
“魏老師您說的沒錯,所以才更要長本事啊!而且我說的不是政治方面,而是普及科學技術、手工技能、法律等等一些知識,我的辦報宗旨就是宣傳政策、反映生活、倡導文明、傳播知識!”
“我相信魏老師您也能感覺到,以後的時代絕對是要飛速發展的,方向咱們目前不知道,可大家都知道以前的方法行不通,那就會找新的路,我什麼都不管,我就往大家的生活方面用力!”
她這人最大的一個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只做自己能做的事。
新聞這一行是紅線,包括她那時候,民營媒體對於新聞也只有轉載權,個人是不能辦報紙辦雜誌的。
也只有港城和灣灣可以私人辦報,之後去不去那兒,她還沒想好,她只想做自己的事。
“老師,我覺得報刊並不是我以後事業的重點,我對於繪畫和服裝設計都是很精通的。咳,老師您知道的,我對您一向是有什麼說什麼,我以後就準備專攻這些,在國內玩沒有意思,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咱們的畫,咱們的衣服!”
“服裝和繪畫我學了很多年,我想要的不多,就是爲國家在世界爭一個話語權!我要讓全世界的人爭着搶着來得我們國家的獎項,我要創辦全世界最具權威性和專業性的獎項!”
蘇瀟瀟的話擲地有聲,她這次並沒有迴避魏老師的目光。
魏教授的目光中那十年如一日的真誠早就消失不見,看向蘇瀟瀟的時候眼神變得冰冷而又充滿攻擊性,噬人又帶着點考驗。
但蘇瀟瀟並沒有畏縮,坦坦蕩蕩地迴應他的目光。
她說的是真話,有什麼好退避的?
她不怕事,不惹事,也不避事!
過了片刻,魏教授的眼皮微斂,拿起手帕假模假樣地咳嗽兩聲,模樣又重新變得溫良儒雅。
“咳咳……今年的倒春寒挺厲害的,人老了就是沒有以前中用了。”
蘇瀟瀟嘴角一抽,低下頭,沒有說話。
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等之後見了高伯伯或者江爺爺一定要打聽打聽魏老師是幹啥的!
說話就好好說話,怎麼突然間這麼危險?剛纔汗毛都豎起來了……
“妮子……”
魏教授不知道該讚歎這妮子的雄心壯志,還是說一下這妮子的異想天開!這妮子絕對說的是真心話,並且十分篤定自己能做到,一點躊躇和懷疑都沒有!
他都不知道蘇老匹夫那莽漢是怎麼養出來這麼自信的一個孫女!
可能就是莽漢一家的通病?就是這麼盲目且自信?
還國內玩沒有意思!現在就算是沒有閉關鎖國,可誰敢說有國外的事兒的,還是沒有的,這可不是什麼好詞。
魏教授感覺心裡的話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以後變是肯定會變的,明眼人都能開出來,高考都出來了,以後良性循環,肯定是少不了人才。
就算之前八大會議上就說私營作爲補充,那這妮子想的自己辦報社那也是不可能的。
解放之前倒是有民營,現在和以後那是不可能的,黨的新聞事業嘛,所以這妮子之後估計去找個事業單位或者國營廠子,她想要做自己的事,那就要更多的話語權,找個有底氣的老領導支持她。
就算有蘇家的各種用力,做起來還是很難的,可無論怎麼有可能,說全世界就有點早了吧!
還最權威最專業,上面還有老大哥和老美壓着呢!
魏教授被蘇瀟瀟一通話驚得有點頭疼。
但不可否認,他也想有這一天,理性上告訴他不可能,但感性又讓他不斷期盼。
現在國人面對老外還是有點自卑的,雖然談外色變,但就是沒底氣,要是這妮子能提升文化軟實力,這也給人增加實力啊。
唉,人老了,以前別人怎麼給他畫大餅他都無動於衷的,現在被這小丫頭一說倒是有些心神激盪。
回頭找那牛鼻子要本心經,聽老嫂子說這牛鼻子快得道了,他可以借鑑一下經驗,免得以後遇到的學生都是這麼……高瞻遠矚,他要是變了臉色,就顯得他太短淺沒本事了!
還是得學習啊!
蘇瀟瀟很乖巧,“魏老師您繼續說。”
魏教授一個凝噎,沒有點評她的‘夢想’而是說起了現實。
“現在的媒體很少,報刊幾乎就相當於無冕之王,不可能個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不過我們新聞界的獎項很少,以後也會向上提出舉辦一個咱們國家的新聞獎,老美的新聞獎已經有了世界級別的底氣,咱們也不應該差太多。”
“不過啊!咱們還是得考慮現實。”
“你做這一行,雜誌期刊本來就在報界內,報刊不涉及政治不可能,就算你不涉及,別人有的方法讓你涉及,當年那些先生還說着二十年不談政治呢,那還不是……”
魏教授言盡於此,不再多說。
蘇瀟瀟低頭看着腳尖,挪挪腳掌,對魏老師嚇人的話並不在意。
“我覺得老師您也不用過多擔心,我可是老黨員了,當然會跟緊組織的步伐。報刊本就是文化工作和上層建築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羣衆生活的反映,我也沒想着添加我個人的想法,報刊媒體這東西,以前缺不了,以後也缺不了!”
“不過這以前和以後不一樣了。”
前幾年的混亂,各種大帽子換着扣,比如畫貓頭鷹一眼睜一眼閉,就是對什麼什麼不滿,潑墨山水就是抹黑主義等。烙餅上能看出太極,雞蛋裡挑骨頭,這不是你想做什麼樣的事,而是別人怎麼看的事!
所以魏教授對蘇瀟瀟個人的想法並不贊同,這還是太有個性了,辦報紙不需要太多個人想法,上面怎麼說就怎麼做,民間怎麼反映就怎麼說。
就像蘇瀟瀟之前在軍區宣傳部辦報,隨着輻射範圍的擴大也不是沒有收到過舉報,還不都是上面給保下來了。
要是個人風格太強,想辦這個想做那個,且不說政策允許不允許,就說她一個人太突出,怎麼可能頂得住這些風風雨雨!
軍區已經做的仁至義盡了,這妮子還想辦什麼畫報或者什麼時裝報,宣傳部也是有自己的規劃的!不允許也是應該的!
“會不一樣,但是你要做這行,還是不能太個性,不能你想什麼就是什麼,還是要看預算看撥款。”
蘇瀟瀟道:“我不需要做多少,我找準方向,做好事就行。”
她不着急,也不覺得難做,她是以以後的社會情況爲標準,以後的報社大多都是自負盈虧,解放思想之後做這些是沒問題的,甚至以後還可以做成報業集團,上市都沒問題。
老師是以之前的社會情況作爲參考標準,機構臃腫不靈活,規矩多,掣肘多,所以才覺得那麼難。
她只需要等時機到來,做她自己的事就行。
她這七年做的積累不少,至於保駕護航?還有蘇家在呢!
如果實在做不了她想做的事,她就去港城,到港城自己辦報紙,辦雜誌,辦比賽,都是國家的一部分,那麼見外幹啥。
外公家還在港城呢,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東西,家世背景本來就是她的東西之一。
魏教授還是嘆了口氣,爲這妮子的盲目自信頗爲憂心。
這妮子怎麼就這麼認死理呢。
“不好做啊!”
蘇瀟瀟這時擡頭,笑了一下。
“老師,就是這樣纔要去做啊,他不做,我不做,等誰來做?”
魏教授: “……”
“我不會去當一線的記者,但我會爲那些說真話,揭露真實的記者保駕護航,大家都說我這輩子最會的事就是投胎,那我就用我的家世背景給那些正義之士底氣!”
“我也不會逐利,違背良心,我的錢夠用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沒有兒孫我享福,我不求我的孩子多有本事,能養活自己就行,所以就算我死了,遺產也不會留給他們,我要留給這個世界,我要在這世界留下屬於我的印記。”
“我想用這報刊和雜誌來記錄時代,能做到一點,就做到一點,能散發一點光,就散發一點光。”
“這樣想來,我的人生都是有意義的。”
蘇瀟瀟的聲音並不大,可裡面的雄心和野心像是要溢出來一樣。
有人愛錢,有人愛名,蘇瀟瀟也就是個俗人,只不過在物質條件滿足的情況下,想追求點別的東西罷了。
魏教授有節奏的敲擊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些什麼。
“你已經做好計劃了?”
魏教授這句話像是在問,又像是一個肯定句,沒等蘇瀟瀟說話,魏教授就自顧自地說起來。
“我看過你的報紙,也查過你們報社,在全國各地培養的人才不少,幾乎每個省份都有一個站點,辦公室內部流動的人才也不少,這付出的可不少啊!”
“軍區願意做這虧本買賣嗎?他們的宣傳可不需要這麼大的範圍啊,這不是負擔嗎?”
魏教授盯着蘇瀟瀟,似笑非笑看着她。
蘇瀟瀟一下就坐正了,目光毫不避讓,大義凌然。
“這怎麼能算負擔呢!我用…呸…我們用的是一點資源,回饋的是整個社會!”
“部門收入看起來少了點,可整個社會的多了,我們在不斷地生產人才,一些同志我也會把他們派到祖國的其他地方其他部門獨立做事,長見識,長本事!”
“辦公室人員流動很快,對我……我們來說不是負擔。雖然會損失些人才,但是這樣有助於把整個產業做大做強。因爲我需要的是一片森林,而不是一棵大樹。”
“當有一片森林的時候,個人才能成木、成材,是廣泛的人才成就了這份報紙,不單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蘇瀟瀟說到最後,頗有些破罐子破摔。
是的,她就是把之前那個報社當成自己的地盤了。
就算收入和她無關,那也沒關係,她要的是這個辦公室和她思想一致!
她要的是說一不二!要的就是指哪兒打哪兒!
不過,還是欠缺很多,就像她想要的第二份報紙辦不出來一樣,一是土壤不夠,二就是話語權不夠了。
可她也清楚,除了那裡,其他地方絕對不會有這樣寬鬆且適宜的條件讓她發育。
魏教授咂了一下舌,他也沒說是這妮子的功勞啊,他誇這妮子了嗎?
他其實還挺看不慣妮子這個報紙的,東西太雜了,看得他眼疼。
不過他也能理解,宣傳部爲的還是宣傳,不是辦報,有的版塊分出去就沒有了。
蘇瀟瀟繼續說道:
“等之後寬鬆了,話語權多了,我負責了報紙,對於這種模式還是會繼續進行下去,並且找其他教授,比如您吶,給我們報社的人講課,要不斷地培養人才,再把人才放出去,就算被其他報社挖走我也是開心的。”
魏教授樂了,還是頭一次聽到這說法: “你不怕你以後沒人可以用?”
蘇瀟瀟搖搖頭,自信道:
“不會,我相信我的地盤,會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魏教授點點頭。
“想法挺好的,不過不現實。你想要的是你自己的報紙,不是公家的,也不是單位組織的,這基本是不可能的,報刊是無冕之王,是輿論利器,這種工具不適合掌握在個人手裡。”
蘇瀟瀟笑了笑沒說話。
她對這種說法並不反對,但她的想法單純的很,就想爲國爭光、光宗耀祖而已。
蘇瀟瀟開玩笑似的嘆了一聲,“誰知道呢,路不都是走出來的,走着來唄!先上完這幾年大學吧!”
“不,你心裡的想法絕對不是這樣的,你很篤定,你在等什麼!”
蘇瀟瀟沒有說話,魏教授也沒有細問,兩人沉默下來,各有想法。
半晌,魏教授嘆了一句:
“如果以後有需要我的,儘管來找我,趁我還不老的時候。你可別小看了老師我,在這行,嘖嘖,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哈哈,囂張了,不過我覺得我這老骨頭還是有幾分薄面的。”末了,魏教授哈哈一笑。
蘇瀟瀟同樣笑了起來,“不需要多久,這春風,快到了。”
窗外的春風劃過院落,枯黃的落葉被颳走,地面的各種小草冒出了嫩綠,之前的立春還沒有這樣的春意,今天呢,春姑娘好像已經來了。
當一陣春風來到之後,化成雨水點滴落下,一切,似乎都變得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