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也門人,他們就會猜測你是從這張魔毯上下來的。要是他們瞭解到丹尼爾一家在耶路撤冷已經住了一百多年,他們纔會真正驚詫不已呢。
“你說對了,”露安妮說,“這真夠辣的,簡直像摩洛哥風味的食品。你不覺得很棒嗎,親愛的?”
基恩點點頭,繼續舀着湯喝,身子弓起趴在桌上,又黑又粗的大手指頭緊緊握着勺子,彷彿伯它長腿跑了似的。
他們四個人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被懸垂植物遮住了,吃着大碗熱氣騰騰的肉湯和豌豆湯,湯裡都放了不少辣椒。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種風味,”勞拉說,“我們到丹尼爾父親家去,他就會給我們做各種各樣看上去很誘人的菜。然後我一嘗它們,嘴裡就像着了火一樣。”
“我已經把她鍛煉出來了,”丹尼爾說,“如今她吃辣子比我還多。”
“我的味蕾全部麻了,甜心。感覺不到痛了。”她摟拄他,碰碰他平滑的棕色脖子,他望着她——金髮垂下來,很整齊,稍微化了點妝,灰色針織緊身裙,金銀細絲工藝的耳環——他的手落在她膝蓋上,感到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那是他們初次相見時的感覺。“彼此暈眩”,她這樣叫那種感覺。是某種與美國漫畫書和魔力有關的東西。
女服務員是卡斯比家的六個女兒之一——丹尼爾永遠搞不清誰是誰——她拿來一瓶亞登-索維濃酒,倒在長頸玻璃杯中。
“爲你們乾杯,”丹尼爾祝酒道,“願這次來訪只是第一次。”
“阿門。”露安妮說。
他們沉默地喝着酒。
“你們在加利利玩得還好吧?”勞拉說。
“和耶路撤冷完全不一樣,”露安妮說,“那種生命力——你確實能夠從每塊石頭上感受到靈性。加利利真是妙不可盲,這一點倒和耶路撤冷一樣。”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很高——幾乎和基恩一樣高——肩膀又平又寬,逐漸變灰的頭髮燙成了精緻的波浪型,有非洲人分明曲面部輪廓。她穿着一件式樣簡單的高領米色絲裙,上面有海軍藍的斜紋,戴着一對珍珠耳環和一串珍珠項鍊。裙子和珍珠襯托出她和丹尼爾一樣黑的膚色。
“爲了能夠真正看見你在猶太教經文中讀到的每件事物,”她說,“聖母領報的教堂,你會想你正在把自己的腳放在上帝曾經走過的地方——那簡直難以置信。”
“導遊也帶你們去看聖約瑟教堂了?”勞拉問。
“噢,是的。還有下面的地窖——我只能想象着約瑟夫的工作間,他在那兒幹木匠活,瑪麗在樓上,也許正在做飯或是想着孩子出生的時間。當我回來告訴我班上的學生這些時,必定能給我們的課程注人真正的生命力。”她轉向基思:“你不認爲這很了不起嗎,親愛的,像這樣親眼目睹這一切?”
“了不起。”基恩說,這個詞說得很含混,因爲他正在嚼着什麼,多肉的腮幫不停地動,他掰下一塊皮塔餅,放進嘴裡,又喝光了杯子裡的酒。當丹尼爾重新倒滿他的酒杯時,他說了一聲“謝謝”。
“我把我們遊覽過的所有聖址都寫成了日誌,”露安妮說,“是我答應孩子們要完成的一個項目——一張在聖地旅遊的地圖,掛在教室裡。”她把手伸進包裡,掏出一個小記事簿。丹尼爾認出它是基恩常用的那一種,上面標着“LAPD”。
“到目前爲止,”她說,“我已經列了十八座教堂——有一些我們實際上並沒進去,但我們從很近的地方經過,所以我想把它們包括進去也是可以的。還有一些自然標記:今天早上我們看見一條從加利利湖裡流出來的小溪注入瑪麗並中去,昨天我們參觀了客西馬尼園和各各他山——它看上去真像個頭顱,不是嗎?——雖然基恩看不出來。”她轉向丈夫:“我肯定看出來了,基恩。”
“你覺得它是,它就是。”基恩說,“你要把湯喝完嗎?”
“拿去吧,親愛的。我們走了那麼多路,你需要營養。”
“謝謝。”
女服務員拿來了一碟開胃菜:剁碎的牛尾,蠶豆,泡菜,燒腰花片,硬幣大小的燒雞心。
“這是什麼?”基恩嚐了點牛腸問。
“是道傳統的也門菜叫牛腸,”勞拉說,“裡面的肉是切碎的牛腸,煮過,然後和洋蔥、西紅柿、蒜和辣椒一起炸。”
“類似豬肚。”他說着,又吃了一些,讚賞地點點頭。他拿起菜單,戴上一副雙光眼鏡測覽着。
“有很多內臟做的菜,”他說,“窮人的食物。”
“基思。”露安妮說。
“有什麼關係呢?”她丈夫無辜地說,“是真的嘛。窮人吃內臟,因爲那是獲取蛋白質的有效途徑,而富人卻把它們都扔了。
富人吃牛的上腰肉做成的牛排,得到的全是熱量,還有動脈硬化。現在你告訴我誰更聰明些?”
“肝也是內臟,可肝富含卡路里,”露安妮說,“這就是醫生不讓你吃它的原因。”
“肝不算。我說的是心、肺、腺體……”
“好了,親愛的。”
“那些人,”基恩指着牆上那幅照片裡的人說,“他們全都皮包骨頭,但他們看上去身體都很好,即使老人也如此。都是因爲吃內臟。”他用叉子叉起幾個雞心,嚥了下去。
“是真的,”勞拉說,“也門人韌到此地時,他們中得心臟類疾病的人很少。然後他們開始受到同化,飲食習慣仿效歐洲人,也就開始得和別人一樣的病了。”
“你看這兒,”基恩又看着菜單說,“這種貴東西是什麼——
‘吉德’?”
丹尼爾和勞拉麪面相艦,勞拉爆發出一陣大笑。
“‘吉德’意思是。”丹尼爾解釋說,儘量讓自己板住臉孔。“它的做法和牛腸一樣——切片,然後跟蔬菜和洋蔥一起炸。”
“天哪。”基恩說。
“有些老人點這道菜,”勞拉說,“但它已經相當過時了。他們把它寫在了菜單上,但我很懷疑他們是否做它。”
“短缺,嗯?”基恩說。
“親愛的!”
黑人咧嘴一笑。
“記住菜譜,露。我們回家以後,你可以爲牧師團做做它。”
“噢,基恩。”露安妮說,可她自己也在使勁控制着別笑出聲來。
“你能想象得出來嗎,露?我們坐在教會的晚餐桌旁,你那些把腰柬得細細的橋牌牌友們一起閒聊,背後說別人的壞話,然後我轉身對她們說:‘現在,女士們,別聊了,吃你們的吧!’他們用的是什麼動物?”
“公羊,或者公牛。”丹尼爾說。
“在教會晚餐上,我們一定要用公牛。”
“我想,”露安妮說,“我得去往鼻子上補點粉了。”
“我和你一起去。”勞拉說。
“你注意到了沒有,”女人們離開後,基恩說,“把兩個女人放在一起,她們會有同時去洗手間的願望。要是讓兩個男人這麼幹,別人就會議論他們倆之間有什麼好玩的事了。”
丹尼爾大笑:“可能是荷爾蒙的緣故。”
“有可能,丹尼小夥子。”
“你們遊覽得怎麼樣?”
基恩左右看看,靠近丹尼爾,雙手合十。
“救救我,丹尼。我愛這個女人愛得要死。但她有鍾對宗教的狂熱——一直都有。在家時我不在乎,因爲她規規矩矩地養大了葛羅麗亞和安德烈亞——她無疑應該因爲她倆而受到讚揚。但我現在很快發現以色列是個大宗教糖果店——你走到哪兒,都會有教堂啦、聖殿啦,要麼就是‘耶酥在這睡過’之類的。錯過任何一個都是露無法容忍的。我不是個敬神的人,看一會兒就不耐煩了。”
“以色列的問題可不僅僅是那些聖殿,”丹尼爾說,“我們有和其他任何人一樣的問題。”
“趕快告訴我,我必須瞭解現實情況。”
“你想了解些什麼?”
“工作,小夥子,你意下如何?你一直在忙些什麼。”
“我們剛剛破獲了一件殺人案——”
“這件?”基恩問道。他把手伸進衣袋裡,擱出一張剪報,遞給丹尼爾。
昨天的《耶路撤冷郵報》。勞孚爾發送給報界的文章被原封不動地登了出來——和那些希伯來語報紙一樣——帶着那段惹人注目的結尾語:
“在探長丹尼爾-沙拉維領導下進行的。丹尼爾還領導過調查拉姆勒監獄看守伊拉扎-利普曼被暗殺一案的調查小組。這次調查最終迫使幾名高級獄官被迫辭職,或因的罪名受到起訴他放下剪報。
“你是明星,丹尼小夥子,”基恩說,“我只有被槍擊時纔有人這樣的報道我。”
“如果我能避免公開曝光,把這個機會送給你,我會很樂意,基恩。我沒有自主權。”
“出了什麼問題了,你威脅到了上司的地位?”
“你怎麼會知道?”
基恩的微笑清楚得像剪紙一樣。純白映襯着紅棕,像切下來的一片椰子。
“我曾是頂尖偵探,還記得嗎?”他拿起剪報,又戴上那副雙光眼鏡,“所有你做出來的成績,他們都歸在別人身上——勞孚爾——到最後的時候。也不管這個別人只不過是個跳樑小醜,什麼都沒做,絕對不應該首先把他讚揚一番。上司們不喜歡下級搶功。我說對了嗎?”
“滿分。”丹尼爾說。他想給基恩講講他是怎麼因爲加夫瑞利的辭職而不得不改受勞孚爾控制的。但三思之後,他只給基恩講了瑞斯馬威一案,那些懸而未決的疑點,那些讓他討厭這個案子的原因。
基思認真聽着,不時點點頭,這時才真正體會到這個假期的樂趣。
女人們回來時,他們便中止了討論。話題又回到了孩子和學校上。然後主菜上來了——一大堆什錦燒肉——所有的話題便中止了。
丹尼爾帶着敬畏的神情,看着基恩吃光了羊肉排骨、香腸、羊肉串、燒雞,就着紅米飯和沙拉,還喝了啤酒和水。他並沒有狼吞虎嚥——相反,他吃得很慢,講究得到了挑剔的地步。節奏平穩,效率很高,不受干擾,專心致志地吃着他的食物。
他第一次看見基恩吃東西是在派克中心附近的一家墨西哥餐館裡。按猶太教的規矩,那裡的東西都算不得潔淨——他只點了一杯軟飲料和一份沙拉,看着這個黑皮膚的偵探向一大堆看上去很可口的菜發起了攻勢。自從梯奧-吐維亞到耶路撤冷來之後他就已經知道了那些菜的名字:墨西哥玉米煎餅,脆玉米餅和肉卷玉米粉烤餅。豆子,餡餅,辣肉——除了奶酪以外,和也門菜沒有太大區別。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是這個人總這麼吃,他體重會達到二百公斤的。夏天過去時,他了解到基恩確實一直這麼吃,而且用不着體育鍛煉,也能保持正常的體形。他大約有一米九0,重九十公斤,略有點肚子,但對於快五十歲的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他們是在派克中心見面的——除了更大、更光彩照人以外,它和法國山的總部沒什麼區別。是在一次會議上,一起聽一位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大談恐怖主義和反恐怖主義,及在周圍有很多人的時候如何保護某些人或事物的安全。
奧運會的安全工作是份真正的美差,也是利普曼一案之前加夫瑞利交給他的最後一份差事。他可以去洛杉礬,不必自己付錢,也能讓勞拉有機會拜望她的父母和老朋友。自從艾爾爺爺和埃絲泰勒母親說起這件事以後,孩子們就一直在談論着迪斯尼樂園。
這件任務最終成了一件很平常的工作——他和另外十一名警察緊緊跟着以色列運動員,九個人在洛杉礬,兩個人和划艇隊一起去聖巴巴拉,十個小時一班,輪換值班。威脅性的謠言略有耳聞,卻必須認真對待。一些署名爲“巴勒斯坦獨立軍”的恐嚇信,在奧運會開幕前一天,查出是設在卡馬裡羅的國立精神病院裡的病人寫的。
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的工作只是觀察,一連幾小時一動不動,眼睛總警惕地盯着不合情理的事情:在熱天裡穿厚重大衣的人,衣服下面古怪物件的輪廓,鬼鬼祟祟的行爲,一張心驚肉跳的臉上露出的仇恨——可能很年輕,可能膚色很深,你永遠無法確切地知道。
一次毫無新奇之處的任務。每一班結束時他都緊張得頭疼。
在那次會議中,他坐在會議室的前排座位上,早就覺得有人一直在看他。他向後瞟了幾眼,找出了看他的那個人:一個膚色非常深的黑人,穿件淺藍色的夏裝,領子上別了一枚“督察”的標誌徽章。
那個男人體格魁梧,年紀比較大——丹尼爾猜他將近五十歲或者五十出頭,頭頂已經禿了,周圍還有一圈灰白的頭髮,看上去很像一種禮品糖——嵌在錫箔中的一塊球形巧克力。又扁又寬的鼻子下面是一大簇灰白的脣疵。
他很想知道那個男人爲什麼要看他,便對他笑了笑,那個人向他略一點頭作爲回答。後來,等演講結束後,其他所有人都走了,那個人還留在後面,咬了一會筆桿,然後裝在衣袋裡,朝他走過來。他們相距不遠時,丹尼爾看清了徽章上的字:“尤金-布魯克副隊長,LAPD”。
布魯克戴上一副雙光眼鏡,俯視着丹尼爾的徽章。
“以色列,嗯。我一直在猜你是誰。”
“你說什麼?”
“城市來了各種各樣的人。區分出誰是誰也是一種工作。我第一眼看見你時,以爲你是西印度人,然後我又看見了你的無檐便帽,很想知道是猶太人專有的便帽,還是某種特別的服飾。”
“是猶太人專有的。”
“是的,我明白了。你是哪裡人?”
“以色列。”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蠢?
“在到以色列以前……”
“我出生在以色列。我的祖先從也門來,那個國家在阿拉伯半島上。”
“你有埃塞俄比亞人的血統嗎?”
“就我所知沒有。”
“我妻子一直對猶太人和以色列很感興趣,”布魯克說,“她認爲你們是人之精華,還讀了很多關於你們的書。她以前告訴我埃塞俄比亞有一些黑皮膚的猶太人,正和其他埃塞俄比亞人一起捱餓呢。”
“有兩萬埃塞俄比亞猶太人,”丹尼爾說,“一部分移居到了以色列。我們很願意讓其他人離開那個國家。他們比我黑——更像你一些。”
布魯克笑了。“你也並不白,你自己。”他說,“以色列也有黑猶太人,從美洲過來的。”
敏感話題。丹尼爾決定正面回答他。
“黑猶太人是一個瘋狂的犯罪集團,”他說,“他們不僅偷竊信用卡,還虐待兒童。”
布魯克點點頭:“我知道。幾年以前逮捕過他們中的一些人,都是些大騙子或者更惡劣的人——我們美國的執法人員稱之爲‘爛球’。這是個行話。”
“我喜歡它,”丹尼爾說,“我會記住的。”
“記住吧,”布魯克說,“早晚會用得上。”停了一下,又說,“不管怎樣,我已經對你瞭解很徹底了。”
他不再說話,看上去有點窘,彷彿不知該把話題引到什麼地方去,或者如何結束這次談話,“你覺得演講怎麼樣?”
“很好。”丹尼爾說,想表現得圓滑些。演講在他看來簡單得就像入門課,似乎那名探員輕視這些警察而不願講得太深。
“我覺得它像米老鼠。”布魯克說。
丹尼爾沒聽明白。
“迪斯尼樂園的米老鼠?”
“是啊,”布魯克說,“它的意思是過於簡單的東西,浪費時間。”忽然他自己也糊塗了,“我不知道它怎麼會有這種意思,不過它確實是這個意思。”
“老鼠是種小動物,”丹尼爾提示道,“無足輕重。”
“可能是。”
“我也覺得這演講是隻米老鼠,布魯克副隊長。非常簡單。”
“基恩。”
“丹尼爾。”
他們握了手。基恩的手又大又厚,手心裡有結實的肌肉。他持持鬍子,說:“不管怎樣,歡迎你到洛杉礬來。見到你很榮辛。”
“見到你也很高興,基思。”
“讓我再問你一件事,”黑人說,“那些埃塞俄比亞猶太人,他們會怎麼樣?”
“如果他們繼續呆在埃塞俄比亞,他們會和所有其他人一起捱餓。如果允許他們離開,以色列會收留他們。”
“就這樣?”
“當然。他們是我們的兄弟。”
基恩思考了一會,手指撫弄着鬍子,看了看錶。
“很有趣,”他說,“我們有的是時間——一起去吃午飯怎麼樣?”
他們開着基恩那輛沒有警方標誌的普利茅斯車,到了那家墨西哥餐館。他們談工作,談位於兩個半球的街道景象之間的相同與差異。丹尼爾一直認爲美國是個有效率的國家,那裡人們富有開創精神,敢於打破官僚體制。但聽着基恩的抱怨——抱怨那些案頭工作,上司規定下來的無用規則,以及爲了滿足法庭的要求美國警察們不得不遵循的繁文縟節——他的想法變了,而且也被官僚主義的普遍性嚇住了。警察的負擔。
他深有感觸地點點頭,接着說:“在以色列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我們是個由移民組成的國家——人們都是警察國家的迫害下長大的。因爲這個,以色列人痛恨權力機關。我們有一個笑話:
這個國家有一半人不相信有猶太罪犯這回事;另外一半人不相信有猶太警察這回事。我們兩頭受氣。”
“我懂你的感受。”基恩說。他擦擦嘴,喝了口啤酒,“你以前來過美國嗎?”
“沒有。”
“你的英語好得嚇人。”
“我們在學校裡學英語,而且我妻子是個美國人——她是在洛杉礬長大的。”
“那麼巧?在哪裡?”
“貝弗利伍德。”
“好地方。”
“她的父母還住在那兒。我們現在和他們住在一起。”
“共享天倫?”
簡直是審問他,像個真正的偵探。
“他們是很好的人。”丹尼爾說。
“我的岳父母也是,”基恩笑着說,“只是他們住在佐治亞州。
你們結婚多久了?”
“十六年了。”
基恩十分驚訝:“可你看上去這麼年輕。怎麼回事,中學時的早戀?”
“結婚時我二十歲,她十九歲。”
基恩算了一下:“你看着沒有那麼大。我和你一樣——退伍時,我二十歲,娶了第一個同意嫁給我的女人。那次婚姻維持了七個月——對我傷害很深,也讓我變小心了。以後的兩年裡,我不緊不慢,同時交了幾個女朋友。即使我遇見露安妮以後也是如此。我們訂婚的時間很長,訂婚以後才逐漸與那些女朋友斷交了。這次婚應該說是結對了,因爲我們在一起已經二十五年了。”
直到這時爲止,黑人警察一直顯出他堅強嚴峻的一面,語氣中充滿了諷刺性的幽默和厭世感。丹尼爾曾在很多老警察身上看到過這種情緒,但當他談到他妻子時,臉上不禁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丹尼爾想:他愛她愛得很深呢。他發現自己更加喜歡面前這個人了。
基恩臉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直到他掏出一個傷痕累累的錢包,裡面塞滿了信用卡和邊緣皺捲了的紙片。他打開錢包,抽出他女兒們的照片拿給他看。“這個叫葛羅麗亞——她是個老師,和她母親一樣。安德烈亞在上大學,學會計。我告訴過她該走哪條路:做一名律師,掙大錢。可她有自己的主意。”
“那很好呀。”丹尼爾說,把他家人的照片也拿了出來。“有自己的主意。”
“是啊,我也這麼想,只要心思放在正道上。”基恩看着丹尼爾家孩子們的照片。“很漂亮——結實的小傢伙們。啊哈,她是個美人——長得有點像你,除了頭髮。”
“我妻子頭髮是金色的。”
基恩把照片還給他。“非常好,你有個很好的家庭。”微笑漸漸消失了。“把孩子養大可不像開野餐會那麼簡單,丹尼爾。我女兒們成長的全過程中,我一直警惕着危險信號,這可能快把她們逼瘋了。誘惑太多了。她們在電視上看見什麼,就恨不能立刻得到。要迅速得到快樂,這就是他們吸毒的原因——你們也有毒品案吧?你到過罌粟地嗎?”
“不像美國這麼多,但比以前多。這是個問題。”
“解決它有兩種方式,”基恩說,“一種是讓它全部合法化,這樣就沒有交易的動機了,把道義全置之腦後。另一種是處決所有毒品販子和吸毒者。”他用手指比成槍的形狀,“砰,他們死了,所有人。不這樣做,任何措施都不可能奏效。”
丹尼爾含糊地笑着,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基恩問,一邊叫服務員來結帳,“我不是。在警方呆了二十四年,我見過太多無藥可救的癮君子和與毒品有關的犯罪案件,我覺得沒有任何其他辦法。”
“在以色列我們沒有極刑。”
“你們不是絞死了那個德國人艾赫曼了嗎?”
“我們對納粹例外。”
“那麼就把毒品販子當作納粹吧——他們一樣會殺死你們。”
基恩壓低了嗓子,“別讓在這裡發生的事在你們那裡發生——我妻子會覺得幻想破滅的。她是個嚴肅的浸禮宗教徒,在一所浸禮宗教學校裡教書,她一直說要去看看聖地,說了好多年了。好像那裡是伊甸園一樣。”
露安妮又把談話引回到教堂上,尤其是聖墓。丹尼爾瞭解那個地方的歷史,以及在不同的基督教宗派之間不斷進行的控制權爭鬥——希臘人打亞美尼亞人,亞美尼亞人打羅馬天主教徒,羅馬天主教徒打敘利亞人。而科普特派和埃塞俄比亞派基督徒被放逐到了房頂上的小教堂裡。
還有在奧托曼帝國時代發生過的放蕩行爲——基督教清教徒在主教堂裡交媾,因爲他們相信在靠近基督墓地的地方懷上的孩子註定會成爲偉大的人。
這並沒有讓他吃驚。它所能證明的全部就是基督徒也是人,但他知道露安妮會被嚇壞的。
她是個與衆不同的女人,對她的信仰如此虐誠。她屬於那種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人,讓她周圍的人感到安全。當她談到站在聖靈面前涌上心頭的感覺時,丹尼爾和勞拉都聽得人了神。她說她在聖地呆了三天之後成熟了很多。池與她的信仰不同,但他感染到了她的熱情。
他暗自許諾讓她做一次特別的遊覽,去看看猶太人和基督徒們的聚居地,有多少時間就去多少個地方。作爲一個熟知內情的人去參觀貝瑟勒漢、希臘主教住所和埃塞俄比亞教堂;去參觀聖救世主修道院的圖書館——早晨他會給伯納多神父先打個電話。
女服務員——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叫加利亞——端來了土耳其咖啡、西瓜和一盤點心:巴伐利亞奶油,花式蛋糕和在朗姆酒裡泡過的薩瓦里那點心。他們都喝了咖啡,基恩開始吃一塊花式蛋糕。
之後,他們酒足飯飽,沿着克仁-海耶索路走着,手挽手,像兩對約會的情人,一路欣賞着夜色的美好和林蔭大道的靜謐。
“嗯,”露安妮說,“聞起來像走在鄉間路上。”
“耶路撤冷松木,”勞拉說,“它們紮根在三英尺深的泥土中。
再往下,就是堅硬的岩石了。”
“基礎堅固,”露安妮說,“必須如此。”
第二天是星期五,丹尼爾呆在家裡,他允許孩子們逃了課,一上午和他們一起在自由鍾公園裡玩。他和男孩子們來回地踢着一隻足球,看着薩茵沿着溜冰場溜着旱冰,給他們買了藍色的冰淇淋,自己吃了一客巧克力味的意大利花式冰淇淋。
中午剛過,一個騎駱駝的阿拉伯人穿過公園旁邊的停車場走了過來。他把駱駝拉住,停在公園南門外,下了駱駝,搖響了它脖子上的銅鈴。孩子們排起隊要騎駱駝,丹尼爾讓男孩子們每人騎兩次。
“你呢?”他問薩茵。她正在解開她的旱冰鞋。
她站起來,手放在臀部,讓他知道這個問題問得很荒唐。
“我不是小孩子,阿爸!而且它很臭。”
“寧可開車,嗯?”
“寧可坐我丈夫開的車。”
“丈夫?你心中有什麼人了嗎?”
“還沒有,”她說,靠在他身上,摟住他,“不過要是我遇見他,我會認出他來。”
男孩子們騎完駱駝後,阿拉伯人幫本尼下來,把他交給丹尼爾,本尼又踢又笑。丹尼爾說:“一袋土豆。”然後把他甩上肩膀。
“我也要!我也要!”米奇叫着,扯住丹尼爾的褲子,直到他妥協下來,把他放上另一邊肩頭爲止。扛着他們倆,他的後背有點疼,但他還是往回走,經過火車劇場,穿過把他家的公寓樓和公園分隔開的停車場。
一個男人朝他們走來。當他們走近時,丹尼爾看出是納哈姆-施姆茨。他大聲打了個招呼,納哈姆也朝他揮了揮手。接着他看見了納哈姆臉上的表情。他把男孩子們放下來,讓他們三個跑到前面去。
“給我們計時,阿爸!”
“好吧,”他看看錶,“各就各位,預備,跑!”
孩子們跑走後,他說:“什麼事,納哈姆?”
施姆茨扶正了眼鏡:“我們又發現了一具屍體,在離艾恩-克蘭姆不遠的樹林裡。和瑞斯馬威家女兒的屍體一樣,幾乎可以說是個複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