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施姆茨有點吃驚地望着開門的女人。他原認爲是個老女人,當然可能會比他年輕一點,但他沒想到會這麼年輕,她最多三十多歲,比他都年輕。長着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稍稍有點胖,長的很漂亮。不過棕色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嚴肅。微微化了點妝,厚厚的黑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胸部很豐滿,和她的身材相比略大了一些,衣服很合身地貼着腰和臀部,曲線畢露。腳稍微小了一點。毫無疑問,和麗一樣,她也在爲減肥煩惱。
“有什麼事嗎?”聲音聽起來不太友好。
突然,施姆茨意識到自己真笨:雖然是這個女人開的門,但她並不一定就是斯克萊李格的妻子。她也許是他的外甥女,或者是他的客人。
但當施姆茨自我介紹是個警察,出示了警徽,並說自己要找斯克萊辛格之後,她說道:“他現在不在。我是愛娃,他的妻子。你找他有什麼事兒嗎?”
“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口齒不清地嘟嚷着什麼,然後轉過身回屋裡去了。但她沒關門,施姆茨也就跟着進去了。
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傢俱可能是成套地從大馬士革買來的。咖啡桌上擺滿了堅果、蜜餞和乾果。主人用水晶做的小動物,還用半身的人物雕像這些女人喜歡的東西裝飾着房間。牆角放着一個袖木書櫃,裡面裝滿了歷史和哲學書。牆上接着風景畫,但整個屋子裡找不到一張小孩的照片。
施姆茨心裡暗暗地想:這也許是斯克萊辛格的第二次婚姻。這個老頭怎麼找了個這麼年輕的女人做老婆。說不定爲了娶她,他把自己的前妻都給蹬了,當然也說不定他老婆正好死了,給他創造出了這麼個幹載難逢的好機會。突然施姆茨想起斯克萊李格是從達卡豪這個人間地獄逃出來的,再一聯繫夫妻倆之間的年齡差距,他立刻就明白了:斯克萊辛格的第一個老婆在達卡豪死於德國納粹的屠刀之下,也許他們的孩子們也沒逃脫厄運,全家只有斯克萊辛格一個人逃了出來。來到巴勒斯坦以後,斯克萊李格就像很多人一樣,又開始了自己新的生活,重新結婚,生孩子他們倆沒有孩子?也許這就是愛娃悶悶不樂的原因。
愛娃走進廚房接着洗自己的盤子,施姆茨也跟了進去。
“剛纔你爲什麼要說他再也不會回來啦?”
她轉過身來望着他。由於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的引人注目地上下劇烈地抖動着,顯然她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憤怒。意識到施姆茨正盯着她的胸部,愛娃給自己紮上了條大圍裙。
施姆茨心中暗暗責罵自己把這談話搞得太正規、太職業化“我丈夫正在住院,我剛從醫院回來。他現在全身都是癌——胃、肝、胰腺,到處都是。癌細胞已經擴散了。醫生說他活不了多久了,也許只能活幾個星期了。”
“我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打攪你。請問他病了多久呢?”
“病了一個星期。你現在該相信他了吧?”
“怎麼回事?”
“他告訴我警察懷疑他殺了人。沒過幾天他就查出得了癌症。”
“沒有人懷疑他,在這個案子中他只不過是個證人。”
愛娃憤憤地望着施姆茨,突然她猛地將手中的盤子一摔,眼睜睜地看着它落到地上,噹的一聲摔碎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淚直往外冒,過了一會她蹲下身去撿那些碎片。
“小心!”施姆茨也蹲下身,“這些碴子很鋒利,小心別划着你的手。”
“我願意!”一邊說着,她一邊機械地用手撿着那些碎碴子。施姆茨看見她的手已經劃破了,鮮血直往外冒。他猛地抓住她的手,不顧她徒勞的反抗,把她拉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用水嘩嘩地衝洗着她那隻受傷的手。過了一會,再看,大部分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只有幾處還往外滲着小血珠。還好,只是一些小傷口,不礙事。
“給。”施姆茨從牆上的圓紙筒裡袖出一張紙巾遞給愛娃:“擦擦手!”
她點點頭,照辦了,可又低聲地哭起來。施姆茨把她領到起居室,讓她坐在沙發上。
“喝點兒什麼?”他問道。
“不,我什麼也不要。謝謝,我現在好了,沒事了。”她一邊哭一邊說。接着,她意識到自己一邊哭一邊說沒事,兩者是矛盾的,她又笑了起來。只不過這笑聽起來不大正常,有點歇斯底里。
施姆茨也不知道做什麼好,只好呆在一邊,看她一會哭,一會笑,最後一言不發,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沉默不語。
他在旁邊默默地等着,看着她用手使勁地捏着那張血跡斑斑的紙巾,窗外是一望無際的荒漠,中間點綴着一些洞穴和裸露的岩石。可借的是,人工堆砌的法國山,破壞了這份自然的美。
“他已經痛了很多年了。”愛娃-斯克萊辛格說。在施姆茨聽來,這話好像是在責備他似的,“他總是說餓,他吃起東西來就像頭野獸,但是他總是吃不飽。你能想象這是怎麼回事嗎?醫生說他腦子有毛病。”
“醫生,大部分醫生都是庸醫。你的手怎麼樣呢?”
她沒有回答,把她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擱在咖啡桌上,繼續像機關槍似的滔滔不絕地說:“他試圖說服那些笨蛋醫生、但他們不聽他的,相反,他們說他是神經病,腦子有問題,應該去看心理醫生。這幫醫生的腦子纔有問題。他幹嗎要去看心理醫生?他是胃痛,又不是腦子有問題。”
“那幫醫生只會讓你白白等上幾個小時,然後拍拍你的頭,告訴你,這是你的錯,好像你自己希望得病似的。”她停了一會,一個手指頭指着施姆茨說:“他不是兇手!”
施姆茨看見她雙眼冒火,因爲憤怒,她豐滿的胸部上下劇烈地抖動着。
“他當然不是兇手。”
“你們這些警察就不要兩面三刀啦!
你們懷疑他是殺人犯,懷疑他殺了那個阿拉伯女人,就是你們害死了他。你們詛咒他得了癌症。你們審問他之後,他的病就惡化了。你還不承認?現在上帝也幫不了他啦!
他現在吃什麼吐什麼。他也不願去醫院,他就咬緊牙關硬挺着——他有鋼鐵一般的意志。我不會告訴你他生活中經歷了多少挫折,忍受了多少痛苦,他的忍耐力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力,但是這一次,情況太糟糕了,連他也扛不住了。他的身體看上去壯得像頭牛,但是一到晚上他痛得直在地上打滾。本來他還硬撐着,後來不行了就起來在客廳裡坐着,用手壓住胃。再後來痛得太厲害了,痛得他直冒冷汗,有好幾次,我看見他痛得在地上直滾,每次我還要裝作不知道,他不願我見到他這個樣子,要是我去照顧他,他就把火發到我身上,朝我大喊大叫叫我滾。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捶着桌子。說完之後,她又用雙手捂住頭,什麼也不說,陷入了深思,彷彿這痛苦的回憶又把她帶回到了過去的往事之中。
施姆茨本想說點什麼安慰她,轉念一想還是什麼也別說最好。
“他痛得這麼厲害,顯然不對勁。後來我就看見他尿血、痰裡也有血。生命正在慢慢地離他而去,他活不了多久了。”愛娃慢饅地鬆開緊握着紙巾的拳頭,在咖啡桌上把紙巾慢慢地展平。“這就是一個人的命:
你本來活得好好的,辛勤工作,對人和氣,突然你一病不起,你在一剎那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你什麼也沒了。幸運的是,我們還沒孩子,否則世上又要多一個單親兒童,從小就要學會面對生活的艱辛。”
“你說得很對。”施姆茨說。
愛娃瞪着施姆茨,見他說的一本正經,忍不住又哭了。哭了一會,她拾起頭,握着拳頭,瞪着施姆茨,惡狠狠地說:“你懂什麼!
我怎麼跟你這種人說這些。”
她一邊說着,一邊從沙發上站起來,朝前走了幾步。突然,她被咖啡桌絆了一下,整個人朝前摔了出去。
施姆茨像彈簧一樣一下子跳了起來,在她摔倒之前一把抱住了她。愛娃不但沒有說謝謝,反而一邊罵施姆茨,一邊用手不停地捶打着施姆茨,想從施姆茨的懷裡掙脫出來。掙扎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施姆茨卻被她吐得滿臉都是口水。鬧了一會,她好像也累了,把臉靠在施姆茨的胸脯上,輕輕地哭起來。施姆茨抱着她,心中不禁奇怪,看起來這麼胖的一個人怎麼會這麼輕。
他們就這麼站着,愛娃輕聲抽泣着,施姆茨緊緊地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