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三營一連的十八位烈士告別了人間,三營一連的全體幹部戰士放佛就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每天戰士們不是坐着發呆就是玩命地幹活,直到躺下爲止。這段時間來,三營一連的傷病員絡繹不絕,以致醫務所專門挪到了三營一連駐地的附近。
a團團長和政委幾乎是一天跑一趟三營一連,可每次他們都搖搖頭嘆息着走開,跟三營營長他們說要照顧好一連的全體幹部戰士,要讓他們吃飽喝好。
曲明俊也是如此,要麼他就躺在自己的行軍牀上看着帳篷的頂部發傻,要麼幹起活來就毫不惜力,跟所有一連的人一樣,想用身體的疲累和疼痛來忘記心裡面的撕心裂肺。
曲明俊常常忍不住在想一個問題,假如當初是自己跟着車走了呢?假如自己沒提出要換王宏升副連長上車呢?假如老班長郭向陽跟自己告別的時候留他一下呢?
常常在深更半夜,曲明俊被噩夢驚出一身冷汗而醒過來,就此睜着眼睛一直熬到天亮。在那個噩夢裡,有王宏升副連長在問他爲什麼非要換他去,有小毛問他老百姓能不能記住他是一個兵,有郭向陽問他回學院要不要代替他當模擬連二排長……
王宏升副連長家裡還有一個剛剛過門卻還沒有洞房的妻子,小毛的金嗓子還欠缺被某個星探發現從此走向明星之路,郭向陽,卻是一個一等一的神槍手,他在軍隊,還有非常遠大的前途。
他們,就這麼走了,就爲了幾個七十多喊着自己死也要死在當地的那麼幾個老頭老太太,他們,值嗎?
他們,只是在履行他們的責任。
假如,從一開始,自己就始終堅持返回學院並盡力勸說大家同意呢?假如自己不是一時衝動就寫下那個血書呢?是不是就不會來參加抗洪搶險?是不是團裡面就不會同意他們參加行動?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個悲劇了?
曲明俊自己沒有答案,也沒有任何人給他答案,就這樣,他一天天消瘦了下去,每天頂着兩個黑眼圈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晃在工地和駐紮地點上。
不行,不能就這麼下去了。a團團長和政委看到三營一連的戰士們食慾不振,睡眠不好的樣子,看到連裡面的幹部失魂落魄,連裡的戰士無精打采的樣子,做出了一個決定。三營一連全體就地轉入預備隊,在駐紮地原地休息。政治處以政治處主任爲領隊,集合了向上級申請和從地方申借的專門人才,組成了一個五人的思想工作小組,駐紮進三營一連的營區。閆衛東,也在其中。
……
“曲明俊?”閆衛東和馮紹軍都過來了,陪着曲明俊在一處小帳篷中坐着。
“嗯?”曲明俊迷茫地擡起頭,“什麼?你們說,說什麼了?”
馮紹軍很無奈,敢情自己剛纔說的都白說了。
“沒事,我們沒說什麼。”閆衛東先開了口,“最近你是不是睡不太好?我看你眼睛始終發黑。”
“沒事,就是睡的比較晚。”曲明俊終於能集中一點兒精神了。
“要不?”閆衛東想了想,看了看馮紹軍,“我們去看看郭向陽?”
曲明俊頓時如同受驚的兔子一般,無助地看着兩人,連連搖頭。
“那就這樣,走吧。”閆衛東就好像沒看到曲明俊的動作一般,站起身來,放佛不經意地又說了一句,“他現在在那裡,可能很寂寞吧。”
這一句話擊垮了曲明俊的心防,一顆顆淚珠忍不住從眼眶中奪路而逃。
三個人出門,閆衛東要了一輛他們工作小組的吉普車,沉默地開到了十八烈士殉難處。當地政府已經在此地立了一塊簡陋的的大理石碑,準備在抗洪結束後再建起一個紀念性的陵園。雖然十八名烈士都已經火化,骨灰也準備交給他們的親人,但這裡的地下,埋着烈士們殉難時的衣物和抗洪工具。
一下車,曲明俊他們三個就愣住了,只看原地抱着腿坐着一個人,默默地對着烈士碑,聽到車響,這個人回過頭來,原來是三營一連的張連長。
張連長腳下有一個火盆,裡面還燃燒着一些黃紙,原來,他在用這種古老的祭奠方式,祭奠着曾經是自己手下的十八名英雄。
閆衛東第一個走了過去,默默地蹲在張連長身邊,拿起附近還沒有投入火盆的黃紙,一張一張添到了火盆中。
隨後,曲明俊和馮紹軍也走了過去,張連長默默地站起身來,讓到一邊,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淚痕。
火苗呼呼地向上躥着,很快就把三個人投入到火盆中的黃紙燒成了灰白色的灰燼,灰燼在火苗的上空飄揚着,彷彿一羣哭泣的精靈,飛舞着要把他們的哀傷和懷念去帶給另一個世界的烈士們。
“老張。”閆衛東看着曲明俊和馮紹軍把黃紙一張張投入火盆中,站起身來拍了拍張連長的肩膀,“節哀順變吧。”
“嗯。”張連長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我只是,只是來看看他們,希望他們,在那邊,不會寂寞。”
“不會的。”閆衛東用低沉的聲音說,“他們有十八個人呢,他們肯定還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嗯。謝謝你,閆隊長。”張連長臉上擠出了一絲勉強的笑容。
曲明俊突然抽泣起來,邊哭便斷斷續續地說,“如果不是我,如果我堅持我們回去,如果,如果我不跟王副連長換,就不會有這事了。都怪我,都怪我啊……嗚嗚嗚……”
“怎麼會怪你?”馮紹軍在曲明俊耳邊溫和地說,“他們不會怪你的,他們是爲了人民而死,死的光榮,死的重於泰山。這真的不是你的錯,相信我。”
“不,不。”曲明俊搖着頭,“是我,是我的錯。是我……他們,他們不值啊……”
閆衛東臉色很難看,他默默地抽出兜裡面的兩盒香菸,一根根點燃,共點燃了十八根,放到了簡陋的墓碑上,沉默地看着。
馮紹軍嘆了口氣,摟着曲明俊的肩膀,不知道該說什麼……
張連長一直在看着曲明俊,看着看着,他突然臉色通紅,暴怒起來,他一把拎着曲明俊的肩膀把他拎了起來。
“怪你?怪你什麼?”張連長大聲吼着,“如果說你不該跟王宏升換的話,那我呢?啊?是我命令他們十八個人去執行這個任務的,我是不是該就地死在這裡,來給烈士們抵命?”
張連長一直拽着曲明俊的衣服,簡直要把他壓到墓碑上,“你給我好好看看,他們十八個人就死在這裡,他們十八個人死的時候還是想着抗洪,想着老百姓。你在這裡幹什麼?怨天尤人嗎?怪這個怪那個嗎?他們是這麼,這麼,這麼偉大的走了,用得着你在這裡假惺惺地埋怨自己嗎?還他們值不值,你在放狗屁嗎?”
曲明俊只是默默抽泣着,不說話,任憑張連長搖晃着自己。
“你哭!你還哭?”張連長的嘴巴都快貼到曲明俊耳朵上了,“你哭他們就能回來了嗎?如果能哭回他們來,老子今天就在這類把眼睛哭瞎了,行不行啊?”
馮紹軍目瞪口呆地想上去拉開張連長,被閆衛東制止了。
“我告訴你小曲。”張連長另一個手的食指使勁點着曲明俊的額頭,“你只是失去了一個老班長,而老子失去的是一個副連長,還有十六個兵。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爲了人民走的,他們忠實地履行了他們人民子弟兵的使命,他們根本不需要你在這裡狗熊一樣的乾嚎。你與其這麼哭,還不如給老子把心思用在下面的任務上,想想看,怎麼替你的老班長完成他的心願!”
說完,張連長惡狠狠地把曲明俊推倒在墓碑前,在一旁大喘着粗氣,盯着曲明俊的眼神兇惡地簡直想把他吃下去一般。
“曲明俊!”閆衛東突然高聲叫道。
“到!”半躺在地上的曲明俊下意識地爬了起來,立正站好。
“你的入伍誓詞呢?”閆衛東大聲吼着,“給我重複一遍!”
“……是。”曲明俊被張連長一番話給震的回過了一些神,收住了眼淚,想了想說,“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我宣誓:服從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服從命令,嚴守紀律,英勇戰鬥;不怕犧牲,忠於職守,努力工作,苦練殺敵本領,堅決完成任務;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背叛祖國,絕不背叛軍隊。”
這個誓詞是1997年剛剛頒佈的最新的《內務條令》第12條規定的,在新條令頒佈後,曲明俊他們所有學員都專門進行了重新的學習,尤其對於裡面內容改變的部分,印象極深。這條入伍誓詞,還曾經列入了曲明俊他們的條令考覈項目。
“好,你還記得爲人民服務,記得不怕犧牲。”閆衛東點了點頭,“那我們參加抗洪搶險的時候,在大堤上,我們說過什麼樣的誓詞?”
“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請祖國放心把抗洪搶險任務交給我們,我們將誓死保衛大堤,誓死保衛羣衆安全!”這是曲明俊他們三營一連到達那次堅持了七天六夜的大堤上,接受任務時發下的誓言。
“他們。”閆衛東指向簡陋的墓碑,上面的十八根香菸,快要燒到了盡頭,“你告訴我,他們害怕犧牲嗎?他們可曾因爲覺得不值而後悔嗎?”
“……不。”曲明俊低聲說。
“我聽不見!你難道覺得他們後悔了嗎?”閆衛東大吼。
“他們不後悔!!”曲明俊突然擡起頭,同樣地吼了回去。
……
上級命令,三營一連授以“抗洪搶險英雄連”的稱號,並記集體一等功一次;十八名烈士,授以“抗洪搶險英雄”的榮譽稱號。
在三營一連,由張連長帶頭,他們掀起了“學習英雄,不怕犧牲,一切爲了人民”的活動,他們以積極的行動,飽滿的熱情,重新熱火朝天的投入了各項抗洪搶險任務中。
雖然任務還沒有結束,但曲明俊他們學員開學的時間已經到了,閆衛東帶着學員們在各級領導和戰友的祝福下,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一路上,當地聽到學員們返校的消息的老百姓們,紛紛自發趕到火車站,送別這羣最可愛的人。曲明俊抱着郭向陽的骨灰盒,上面覆蓋着八一軍旗和郭向陽的軍功章,含着熱淚辭別了熱情的人民羣衆,在火車悠長的汽笛聲中,逐漸,離開了這片充滿了他們回憶的熱土。
……拋下了悲傷,送走了趕到學院的郭向陽父母,背上了沉重的職責的曲明俊,擔任了第二屆模擬連二排長,重新開始了自己在石門陸院的學習。
緊張但和平的學習時光過得總是很快,九八年的寒假就要到來了,原本打算借這個時間去看望一下郭向陽父母的曲明俊卻意外地得知,他們又要面臨一項非常重大的任務了。這個寒假,恐怕休息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