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張天齊,見過掌門。”看到陶心然落座,張天齊本來還有些散漫的神情,便立即變得肅然莊重起來。他站起身來,對着陶心然——抑或是那個座位,神態恭敬地低下首去,深深地俯首見禮。
權威在上,是高懸在人們頭頂的利劍。那樣的森冷寒意,那樣的衆人仰視,是榮耀,卻也是荼毒,也是孤寂,因爲,幾乎所有的人,在得到權柄之劍之後,就會將原先握在手中的一切,全部指尖流砂一般地,統統都失去。
“大長老免禮……”陶心然的神態極是淡定,神情也極是威嚴。她的手,輕輕地放在兩側的扶手之上,蒼白得彷彿白芷花初綻的眉間,似含着一抹若有若無的淡笑,鋒利而且優雅。冰冷而且冷酷。
她牽脣,四顧一週,在二夫人沈月蓉的塗着厚厚的粉的臉上一閃而過,在捕捉到她眼底的陰戾和假笑時,微微地揚了一下脣,然後,再從三夫人姚金花的妖嬈的身姿上移了回來,神色之間,已有幾分的打算。
看到長天齊如此虔誠的深深俯首,坐在衆人之上的陶心然仍舊蒼白着一張臉,纖細如琉璃的手,卻輕輕地伸出手來,對着虛空,虛虛地一扶,絳脣開,極具淡漠地說道:“要知道,大長老功在我陶家,先掌門在時,就已經免去了你的跪拜之禮,所以,祠堂之上,大長老還請就坐……”
淡淡的話音,稍微的中氣不足,還有額間的輕汗,都顯示着這個年輕的家主,已是強弩之末。可是,當她的聲音,在這個半封閉的空間響起,卻依然帶着令人不能忽略的威嚴,以及鎮定。
陶心然此話一出,幾乎一半以上的人的臉色,都極快速地變了一變。這一半人之中,有一部分是陶心然刻意加重語氣的前任陶家家主陶謙。而另外一半,則是因爲陶心然的這一番話裡的含沙射影。
陶心然此言,一捧一壓,明捧暗壓,也不外乎對着祠堂裡的衆人,傳達了三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呢,就是身爲掌門人的她,至所以對於大長老長天齊表示出相應的尊敬,只是基於他對於陶家的貢獻,而並非出於畏懼;第二,前任家主陶謙生前種種,以及令人猝不及防的可疑死因,她仍舊時時刻刻地銘記;第三,今時今日,她依然是凌駕於衆人之上的陶家之主,一日身在其位,就必謀其政。
然而,人老爲精的張天齊,卻在此時,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一個居功而不自傲,守其位而謹其神的忠心下屬的本份。只見他的表情之間,也極是溫恭淡漠,躬而不倨。
聽到陶心然如此明譏暗諷,他卻是神色不變地斂眉,先是謝過家主擡舉,然後邁着方步,規規矩矩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眼神一轉,卻是望向了其他各房的陶家主事人。
看到大長老的眼神示意,其他的人這才站起,一一上前,嚴謹地按照平日參拜掌門人的禮儀,開始一一參拜。
一大紅一深紅的兩抹身影持重上前,微微襝衽。口稱“掌門金安”。可是,二人的眸光,在觸到陶心然似是而非的威嚴眼神時,不由地同時轉頭。兩道眸光,在空中發生碰撞,卻倏地閃開,兩束眸光彷彿輕雲淡拂般地一閃而過之際,卻此時的心情,完全地顯露。
三夫人姚金花眼底閃過的光,是失落,是挑釁,黯然神傷。可二夫人沈月蓉的眸子裡閃過的暗光卻是陰冷,是不屑,高深莫測。
一個照面之下,兩個女人各懷鬼胎,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的陶心然只做不見,只微微地笑了,又是伸手虛虛一扶:“二孃,三娘,不用如此多禮……”
陶心然語氣虛弱,神情蒼白,可那眼神,依舊犀利,彷彿可以穿透一切,那樣的冷得幾乎結冰的眼神,還有蒼白得沒有一絲生氣的眸光,落在姚金花和沈月蓉的臉上,二人不禁地同時一凜,連忙將塗着丹寇的手,握緊了手心。
她可是察覺到什麼了麼?如果說胸有成竹,那表情,卻爲何在此時,還保持得如此的淡定?可是,她若真是一無所知,卻又爲何看得二人心裡發毛,陰晴不定?
高座之上,陶心然只覺得全身的力氣,正彷彿抽絲般的,正被一人絲一絲地抽離身體。可是,她勉強支撐着。俟所有主事人大禮參拜過後,她的衣衫後背,已經冷汗盈盈,虛弱不堪。
她閉了閉眼睛,然後將身子無力地倚在錦凳之上,沉默之間,開始流風過花樹一般地,細微地喘息。
陰影的角落裡,模糊得看不清面容。就在看到陶心然此時表現出來的虛弱之後,卻快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一抹竊喜,彷彿水上漣漪地般地閃過眉睫——事情,果然不出所料。那麼,下一步,下下一步,是不是可以依約進行?
“各位請起吧……”看到各房的掌事人依次回到自己的座位,祠堂之內,只有輕淺的呼吸,此起彼落。陶心然斂迴心神隱然冷笑,表面上卻波紋不動。她動了動指尖,拿起了放在手邊的茶盞,眼神卻是轉向了表情持重的大長老張天齊。淡然說道:“要知道,召喚陶家掌門的晨鐘,一年之內,只可以響起一次,所以,本掌門奉召而來,卻不知道大長老和衆位掌事之人,有何賜教?”
大長老張天齊的臉色微微地動了一下。
目下,陶家可以說是多事之秋。
半月以來,急報頻頻。先是河陀商鋪日前受襲,滇北老店一夜之間被人夷爲平地。緊接着,彰州商鋪被人一夕之間接管,再就是源鎮鏢局則接連失鏢——這些,毫無例外的,都是陶家的重中之重,基業的中首屈一指,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消息傳來,整個陶家,人心惶惶,六神無主。可是,就在此時,掌門人受傷昏迷,閉門不出,其他房的掌事人無奈之下,前來拜見張天齊,說是陶家無主,萬事不得要領。再加上其他人的慫恿,這個早已半隱退的大長老,才終於決定擊晨鐘,召掌門,聚於祠堂之上。上述她的罪狀,要麼令其改過,要麼,在各房人的面前,重新立任新的掌門。
可是,各房人齊聚,陶心然神態安然,人老爲精的張天齊,忽然覺得這事情一定沒有這麼簡單,而陶心然,則一定是早有準備。
可是,騎虎定難下,上了臺了戲子,也只能硬着頭皮演下去——張天齊的心裡,一瞬間,忽然有一種即將身敗名裂的詭異感覺。
滿堂肅然,大家幾乎同時地將或希望,或探詢的眸光,投向了坐在陶心然左下首的張天齊。
只見張天齊輕輕地咳了一聲,然後吩咐身邊的弟子拿過一副卷軸,神態嚴肅地說道:“陶家日前險受滅頂之災,可是,掌門人卻不聞不問,而且,據有關人士透露,此次禍起蕭牆,全部因爲掌門處事不當,不慎之處,得罪了離島諸人所致……這一次,更是昏迷十日不醒,導致消息不能及時傳達,決策不能迅速補救,是爲大之過也。所以,各房掌事之中,委託老夫,將掌門人未祥之處列舉二十八條,以彈劾掌門人失職,失責之罪。肯請掌門人退位讓賢,將我陶家,交予有德、有識之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