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憐心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但好在那白衣妖孽沒有一直跑下去,因爲通往姜府那條並不長的路,卻不知爲何變得沒有盡頭。
他們無論怎麼跑,最後都會回到原地。
試過幾次後,白衣妖孽終於穩穩的落在地上。
奇怪的是,方纔快速的奔跑中,他竟連衣帶也不曾有絲毫褶皺,佇立在夜幕中的白衣翩然,依舊宛如仙謫。
倒是姜憐心,一副落湯雞似的模樣,立在他身後形成鮮明的對比,還彎着腰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承託在散亂烏髮和幽怨眼神之下,活脫脫像個女鬼。
白衣妖孽擡袖將她掩於身後,而後對着不遠處的空氣冷哼道:“不知悔改!”
姜憐心還沒弄明白他在跟誰說話,卻見他忽然揮動衣袖,接着便隱隱覺到有寒涼之氣侵入心脾。
與風雨中的觸感不同,這涼意遠比方纔濃重許多,彷彿攀上心髓一般徹骨,由內到外的將人包裹其中,叫她禁不住牙根打顫。
那寒涼的來源則是立在她身前的白衣妖孽。
姜憐心哆嗦的仰起頭,唯見陣陣森然之氣以他爲中心,以沸反盈天之態瀰漫開來,很快便盤踞了整片天地。
縱使只看見一個背影,姜憐心也可清楚的感知到白衣妖孽此刻的猙獰。
隨着寒氣不斷蔓延,他的烏髮與衣衫也開始無風自舞,頃刻間已漲滿眼簾。
姜憐心想起昨夜的恐怖經歷,想起他滿臉陰戾朝着她撲來的樣子,頓時恐不自禁,腦袋也因畏懼爲陷入一片空白。
她什麼也做不了,唯有下意識的蹲坐在地,抱着腦袋拼命將自己縮成一團,彷彿這樣就可以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從而不被妖邪所感知。
她不住的顫抖,不斷於心下默唸:“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下意識的求生本能令她封閉了五識,努力不去感知外界可能的危機。
如此,也不知捱過了多久,當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並沒有受到威脅時,姜憐心才終於壯着膽子睜開眼睛。
然而,當她看到近在眼前的那雙瞳眸時,卻又駭得連聲驚呼,定下神來,才發現,原是那白衣妖孽正蹲在地上疑惑的盯着自己看。
那張禍國殃民的臉在夜色之中愈發耀眼,一雙吊梢眼兒惑人,眼簾微垂間更有纖長的睫羽投下陰影,直將眼角那顆淚痣隱入其中。
他此時一臉無害的表情,儼然與方纔判若兩樣,甚至令姜憐心懷疑是否自己做了噩夢。
“好了,我們回家吧。”他忽而開口說了這句。
姜憐心愣了愣,癡癡的點頭,卻終於不敢碰他朝自己伸來的手,兀自掙扎着站起身來。
跟在他身後緩緩而行,姜憐心才注意到雨勢不知在何時已止住,天際的雲翳隨之散去,半輪明月漸漸自雲層後現形,將銀白色的月光撒滿天地。
終於又逃過一劫,想不到竟是被這妖孽所救。
姜憐心望着月光下略顯寂寥的身影,默然而嘆,卻又生出諸多疑慮。
回到姜府中時,夜已過去大半。
守門的小廝見姜憐心與白衣妖孽一道歸來,而她又是那般落魄模樣,竟忘了掩藏滿臉的驚駭表情。
姜憐心本就心情不佳,又受了這樣一番驚嚇,便不曾與他們解釋,只裹了毯子蜷縮在書房的榻上。
白衣妖孽試探着喚了她幾遭,見她始終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也就失了興致,一閃身欲化作霧氣遁去,卻覺袖角一緊,竟被她捏在手裡。
“玉佩不見了,我怕……求你別走……”她低着頭囁嚅了一陣,白衣妖孽倒不推辭,便依着她在牀榻邊坐下。
“放心好了,它已經魂飛魄散,不會再來了。”白衣妖孽甚是生澀的安慰她道。
見她滿頭亂髮,他本欲擡手替她順平,然而半寸長的指甲還未觸上她瑟瑟發抖的身子,卻又頓在了半空。
“它是什麼東西?”姜憐心似還陷在方纔的恐懼中,聲音顫抖的相問。
“是雨女。”方纔有些失神的白衣妖孽似被她一語驚醒,收了手與她解說:“因怨氣未消而流連人間的鬼魅,常在雨中守株待兔,見有人撐傘經過便祈求同行,利用凡人的同情之心將其迷惑,從而取其生魂而食。”
“說來甚是奇怪。”白衣妖孽說着,卻忽然湊到姜憐心近前,嚇得她連連往後縮去。
他卻又道:“雨女通常只糾纏男人,昨夜卻纏上你,實在不合情理,也不知是否爲你身上的香氣吸引。”
“香氣?”見白衣妖孽眉頭深鎖,說得一本正經,不像是在開玩笑,姜憐心便低頭往自己身上嗅了幾遭,可除了雨水裡帶出的泥土氣,實在沒有別的味道。
“我又不愛用薰香,何來香氣?”姜憐心甚是不解的問道。
“怎的你竟不知?”白衣妖孽也似頗爲詫異:“你身上瀰漫着一股特別的香氣,凡人雖察覺不到,可對於鬼魅妖魔來說卻有極強的吸引力,有些似生魂的香氣,可又更加濃烈、特別一些,想來是沒了那玉佩的壓制,才盡數釋放出來,所以才招來了雨女。”
“說來,還有一事甚爲奇怪。”白衣妖孽忽而又一驚一乍道。
“何事?”姜憐心也跟着緊張起來。
白衣妖孽卻露出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似兀自思索了許久,方纔道:“雨女之所以喜歡糾纏男子,是因爲男子纔會被其聲色所迷,從而心甘情願的交出生魂,可你明明是個女子,怎的也會被她迷惑,難道說……”
他邊說,邊來回將姜憐心上下打量,而後露出一臉頗有深意的恍然表情。
姜憐心被他看得發毛,卻也忘了害怕,便衝他催促道:“有話快說,別磨磨蹭蹭。”
“難道說腦子有毛病。”白衣妖孽一本正經的說着,眸子裡還流露出些許同情的神色。
姜憐心勃然大怒,撲過去便往白衣妖孽脖頸上狠狠咬了一口。
經過這一番鬧騰,姜憐心心下的恐懼已散去大半,便吩咐過下人明日一早去尋丟了的玉佩,而後就着逐漸萌生的睏意和衣臥了片刻。
醒來時,白衣妖孽還盤腿在榻上的另一頭打坐。
姜憐心坐直了身子,細將他端詳了片刻,或許是因爲看不到他眼眸中的哀怨之氣,竟覺他閉上眼睛的樣子甚是安詳。
他又身着白衣,低垂的睫羽掩蓋了他眼角淚痣,亦掩蓋了彌散於眉宇間的那股妖異,平靜得沒有絲毫表情的臉,彷彿滿載悲憫,倒與那寺廟裡供養的仙人有幾分相似。
白衣濯濯出世,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感嘆之中,白衣妖孽似乎也覺察到她的目光,緩緩掀起眼簾。
忽然呈現於眼前的淚痣似有了生命那般直墜入她的心底,胸口的地方忽然憋悶的難受,姜憐心似着了魔那般朝着他伸出手去,好似有一股自內心深處生出的渴望,想要替他拭乾眼角的那滴淚。
白衣妖孽似乎被昨夜她的一番撕咬留下了陰影,見她有靠近之勢便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墨瞳裡亦現出一絲微不可查的驚惶。
他的躲閃亦喚醒姜憐心的神思,她便訕訕的收了手,假裝撓了撓後腦道:“那個,昨天……謝謝……”
“哦。”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白衣妖孽回答得甚是愣然。
她便又忽然想起什麼,向他問道:“你昨日爲何救我?”
白衣妖孽卻沒有再應聲,只是緩緩擡起衣袖,以半寸長的指甲指了指姜憐心的胸口處。
姜憐心順着他的指尖低頭看了看,仿若無意識道:“是爲了我的魂魄?”
說完他擡起頭與他對視,見他點了點頭,便又追問道:“是怕我的魂魄被雨女搶了去……”
白衣妖孽又點了點。
下一秒,書房的屋頂差點兒就被掀翻。
“你這個混蛋!”
“變態!”
姜憐心拼了命朝牀榻的另一端撲過去,奈何那白衣妖孽早吸取昨夜教訓,被她撲倒前就化作一縷水墨般的霧氣消散不見。
她卻還是不依不饒,將那牀榻上的錦帳帛單都蹂躪了一遍方纔解氣。
所以當她怒氣衝衝的摔門出去時,身後書房裡的牀榻已是一片狼藉。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姜府流傳起關於新家主的辛辣秘聞。
比如新家主與新管家攜手於深夜曖昧歸來,比如兩人雙雙宿於書房,徹夜不知何爲,次日管家不見蹤影,家主獨自摔門而出,屋內一片狼藉等等。
又有人說姜家家主過於早熟,雖不過二八年華,卻已現狼虎之勢,新管家也只是個少不更事的少年,自然力不從心,這才惹惱了家主,夜半被趕了出去。
這些閒言碎語少不得也傳進了姜憐心的耳朵裡,她於是怨念愈深,卻也無法,只得眼睜睜看着白日裡道貌岸然的白衣妖孽,在一衆僕婢的簇擁下,對她的家務指手畫腳。
又恨那些上至不惑歲數的嬤嬤,下到豆蔻年華的僕婢們怎的都瞎了眼,盡被他禍國殃民的皮肉給迷惑了去,事事都先與他通報,倒把她這個家主晾到一旁。
她狠狠的朝着那白衣妖孽的背影剜了兩眼,心下暗道,妖孽就是妖孽,就算掩蓋得再好也是不懷好意,看我不尋出法子來將你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