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着灰白相間的山谷盆地,天空中燃燒的已經不是太 上膛刀出鞘的士兵們血紅的眼睛。這是一場顛覆——地動山搖,江河斷流,靈魂和大地一起顫抖,而那些把戰爭繮繩攥在手上的人卻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聽到一種更大的轟鳴來臨之前的靜謐——戰爭中最慘烈最壯闊的一幕,將以短兵相接的面對面的較量徐徐拉開。
雙方的炮彈不時落入冰冷的洋河之中,激起一陣陣水柱,破碎的冰塊四處飛濺。沉寂許多天的陣地上又將經歷生與死的考驗了!
克拉克親臨南岸指揮部觀察,密集的炮火對雙方來說都是種心理上的考驗。不過克拉克並沒有急於做出判斷,他沉默而又冷靜的觀察着北岸敵人的一舉一動。透過尚未消散的硝煙和燃燒的火焰,他觀察到光禿禿的北岸河堤上陸續出現了一些船隻。它們被守衛者又拉又拽的推進了佈滿浮冰的河裡。
河水已經很淺了。
“難道林雲真的要進攻了?”克拉克難以置信的喃喃自語道,“難道他瘋了嗎?”
林雲當然沒有瘋,他正安逸的呆在懷來縣那臨時設立的指揮部裡,面對着縱橫交錯的地圖,口授着命令。
洋河是必須要突破的——這是整個戰爭中最關鍵的點,也是打開勝利之門的鑰匙。對於戰爭的雙方來說,在這一點上沒有秘密可言。但是做爲一項戰略任務。在戰術地主動和被動之間差別就很大了。
經歷過最初的苦戰死守之後,林雲已經確定了其防守者的優勢地 位,然而現在要轉入進攻,他也同樣不會使自己和部下處於進攻的不利地位——這其中的轉變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把握的住。
克拉克不是沒有試過側面迂迴——沒有成功罷了。這得宜於林雲提前地戰略佈置。同樣,林雲也不認爲克拉克不會防備他的兩翼,所以他採取了更爲大膽的計劃——對於內線中的外線作戰。這倒是個不怎麼新奇的戰術,然而在當時,恐怕很少有人會爲他這個計劃喝彩。
這是個精心佈置的大網。
當封常貴率領武襄軍第四師一萬兩千人從懷來直撲延慶,然後順着溫翰河一路急進佔領昌平,威脅海淀的時候,洋河北岸的炮擊也適時打響了。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五日。
克拉克還是不相信林雲會從正面強攻自己——此時他還沒有收到在自己地側後方出現大量敵軍的報告。他始終懷疑這仍然是林雲的詭計,試圖以猛烈的炮擊來掩飾他真實的意圖。在他看來。從防守嚴密的塹壕工事正面進攻是再愚蠢不過的自殺行爲,包括那個愚蠢的乃木希典和爲此毀掉生命的瓦德西元帥。
直到他接到報告,在他的左翼西南方向上,出現了一支正在企圖渡河地部隊——距離他的主陣地大概有十幾公里的地方,那裡南岸的地勢更加低緩平坦,並沒有構築太嚴密的防守工事,這讓克拉克隱約覺得有些上當。他知道在那裡駐紮的是什麼部隊——來自法國殖民地地雜牌僱傭軍。
“往往排長本人也不能使他所收集的這一堆亂七八糟的人懂得他的話。”這是克拉克對那支僱傭軍的評價。他知道那是一個戰鬥力很弱的部隊,所以他將那支部隊打發去守衛側翼最前沿的位置——在他的潛意識中,這支部隊在那裡不過是個警告作用,他們地後面是嚴陣以待的呆在戰壕中的精銳德國軍隊。
所以克拉克在接到這個報告後並沒有驚慌失措。他相信德國軍隊的戰鬥力和一線指揮官地判斷及指揮能力。
進攻不能是盲目的、沒有方向沒有主次的進攻,防守也同樣。在不同的地段依據其重要程度,克拉克配置了不同的軍隊,這樣做的好處是他不必擔心防線會崩潰——雖然這樣的做法招致各國聯軍的批評和無休止的爭論,然而這是被最高指揮部批准的。在洋河前線,在總的戰略 上。還是他克拉克說了算。
炮擊仍然在持續,不同的是聯軍的炮火不再密集了,他們的炮彈已經跟不上發射的速度,積攢多日的基數在這瘋狂的對轟中消耗殆盡。而運輸隊則遲遲不見蹤影。不過這已經成爲人們司空見慣的現象了,有時候爲了能從那些運送來的物資中分配到更多的份額,各國聯軍的將領們會不顧體面的在會議室內、在物資分配處、在任何地方破口大罵甚至舞刀弄槍。
起碼在有一點上克拉克還是贏得了各國將領的擁護,那就是他的公允。面對越來越少的彈藥、物資、燃料,他總是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協調着聯軍內部的方方面面。然而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隨着大量援軍的到來,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儲備物資就顯得更加難以滿足需要了——雖然援軍也帶來了一部分物資,但這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聯軍眼前的困境。
傍晚時分,第二師第三旅旅長李韌派出了一支部隊進行試探性進 攻。防守當面陣地的是英國遠征軍第十七步兵團,三個多月來被困在洋河南岸的他們總算學會了打陣地戰。進攻被擊退了。
克拉克心緒不寧的在指揮部裡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這一次的會議終於在一番爭吵後形成了一個比較明確的決定——加強防守,伺機反 攻。
防守是被動的,反攻則幾近癡人說夢。就在他們散會不久,查菲上校率領他的一千多名部下偷偷的溜走了。雖然他們並沒有被配置在最前沿的陣地上,可是用查菲上校的話說,“見鬼,我在這個該死的鬼地方一分鐘也呆不下去啦!”也許是隆隆地炮聲嚇破了他的膽子。也許是經歷過那一晚的被圍之後他的神經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折磨,總之,他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就帶領部下跑了。
克拉克在得知這一消息後茫然了片刻,一種不詳的感覺頓時涌上了他地心頭——他幾乎馬上被這種念頭嚇壞了,臉色蒼白,眼神呆滯。直到他的副官提醒他說,右翼也遭到了規模巨大的攻擊時才醒過神來。
“右翼?你是說俄
防線?”他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似乎被這個壞消息嗆 烈而又急促的咳嗽了幾聲。
“是的,將軍,據說對方地火力很強大,而且……”副官看到克拉克的表情彷彿垮了下來,猶豫着不知道是否再接着講下去。
“接着說。”克拉克低下頭。用大拇指按摩着自己的太陽穴。
“俄國人說他們需要支援。”副官用謹慎的語調小心翼翼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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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援?”克拉克毫無意義的重複着,“告訴他們,死守!不能讓敵人突破他們的防線!”他緩慢的眨動着佈滿血絲,有些紅腫的藍眼 睛。“難道他們不知道一旦被突破對聯軍意味着什麼嗎?”
此時的俄軍陣地上,已是一片火海,他們學會了挖塹壕,卻只是學到了一點皮毛,戰壕不是挖地太分散,就是擠成了一團,一發炮彈就能讓這孤立的土堆垮塌下來。交通壕更是亂七八糟。如果說哪一點學的比較成功,那就是火力點的配置勉強還能算的上。但那也是被猛烈的炮火摧毀以前地事情了。
與他們相鄰的是一支人數少的可憐的印度兵——對於搶劫他們非常在行,而對這樣殘酷的戰爭,他們就顯得非常無能了。當他們的上尉連長,那個一臉雀斑的英國高個子被炸死之後,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逃跑。快地讓俄國兵驚訝萬分——幾乎可以和當初攻進天津城時衝進民宅裡去搶劫相媲美。
克拉克是在得知右翼陣地被佔領時下決心撤退的,這個決定暫時避免了整個聯軍覆滅於洋河南岸的命運。因爲他很快就得知在自己的左翼側後三十多公里地地方,已經出現了大量的敵軍。
如此縱深的大迂迴是克拉克沒有能力實施的,雖然他也曾假設過這一點,不管是從情報蒐集、道路選擇、進攻方向等各方面來看,林雲都比自己有優勢。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而現在,林雲有效的利用了這些優勢。
什麼時候我們的實力發生了這樣根本性的逆轉呢?克拉克站立在黑暗中苦苦思索。眼前是從各個陣地上撤退下來的聯軍士兵。林雲一直在悄悄的積攢起他的實力,而我則在不斷的消耗,消耗,這是個不易察覺的轉變過程。是和一次次的偷襲,不間斷的對運輸隊的騷擾緊密的聯繫在一起的。
主動權早已經被林雲牢牢的掌握住了,而自己還在這裡和那幫將軍上校們扯皮!一想到這裡,克拉克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什麼聯軍總司令!後勤部長還差不多!
苦心構築的陣地並沒有發揮預想中的作用,從整個戰略上來說,克拉克已經承認失敗了,他現在要做的是將聯軍的主力撤退到相對安全 的、能及時補充的北京城外的某個地方,或者,乾脆撤退到城裡。
這些來自異國的官兵們望着黑沉沉的前方之路,都心情忐忑地祈禱萬能仁慈的上帝保佑他們能夠活着逃到北京城內。與克拉克想的不同,他們一方面懷念着剛攻入天津大肆搶劫殺戮時的快感,一方面兩股戰戰的生怕落入那被複仇的悲慘命運。
誰都不知道林雲的部隊到底是從哪兒過了河,也不知道哪裡的防線是最先被攻破的,他們只知道聯軍最高指揮部發來了最新指示——鑑於各國皇帝已經失去了耐心,務必要在年底結束這場戰爭,迫使清政府再一次坐到談判桌前來。
沒人把這個荒誕的命令放在眼裡。那是一幫無能的文官遠在天津做出的愚蠢決定,要送命的可不是他們。
只有克拉克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一個月前的不間斷的夜間的偷襲,早已暴露出他的防守陣線上的漏洞了。他不是沒有想過去彌 補,而是想等待援軍到達後再進行徹底的補救。然而林雲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也沒有給他時間。
後面的槍炮聲依舊密集,那是克拉克派出的精銳部隊在死守,他們的任務就是掩護主力的撤退,沒有疑問,沒有反駁,只有接受命令時所表露出的自豪和決心,那是克拉克手中能夠調動的僅有的一支德國軍隊了。等待他們的命運,如果不是葬身在這場夜戰之中,恐怕就是在鐵絲網後面度過他們的戰俘生涯了。
回想起剛上任時的躊躇滿志,克拉克的嘴角不禁露出個充滿嘲諷的微笑,這嘲諷是對他自己的,也是對聯軍的。更是對於參加這次入侵的所有國家的。他們不能理解,爲什麼這個孱弱的、腐敗的,無能的清政府竟然在一次次的失敗之後經受住這樣的打擊。克拉克理解他們的憤 怒,也明白歐洲國家對清帝國的那種貪婪的慾望。而他之所以比別人更能理解這場戰爭的實際意義,是因爲相對而言,他更瞭解對手。
雖然這個對手總是讓他感到難堪和困窘。
在前一段時間那場半真半假的和談試探之中,林雲對於戰後的戰略性預見讓他大吃一驚。從林雲的信中,克拉克不難看到他的對手正在試圖安排新的遠東格局。這一點克拉克已經在給德皇的幾次彙報中有所提及。
林雲對於沙俄懷着一種強烈的警惕之心,而對於日本,則是毫不掩飾的痛恨——克拉克是從林雲對於聯軍的評價中看出這一點的。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幾乎以爲林雲是在向自己或者是德國示好,然而林雲真實的意圖他始終琢磨不透。
現在他已經不用琢磨林雲的意圖啦,因爲事實很明顯的擺在了他的面前——林雲用這樣孤注一擲的猛攻撕破了自己的防線。這背後是他精心的組織,是郭鬆齡的配合,是整個北方地區對他提供的支持。
“將軍!前鋒遭到敵人的阻擊!通往北京的道路被截斷了!”一名參謀急匆匆的跑了過來,打斷了克拉克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
克拉克險些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他一把抓住繮繩,匆忙展開地圖,一個名字躍入了他的眼簾:“東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