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透,月掛樹梢。
顧惜年坐於桌前,自斟,自飲。
手中握着一卷兵書,她醉心於其中,哪管長夜漫漫,哪管一人寂寥。
不知何時,門聲輕響,彷彿有一人走了進來,但對方腳步極輕,根本聽不到腳步聲。
但默契這種東西,一旦存在,便不會消失。
顧惜年甚至不必擡眸,便知來人是誰。
“坐。”
她學他一般,言簡意賅。
段小白倒也不客氣,腳尖勾着她對面的椅子,直接坐了下來。
顧惜年道:“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這種做派,一點都不像是個當差的侍衛。”
“喔?”段小白挑眉:“侍衛,該是什麼模樣?”
顧惜年將杯中酒飲盡,回道:“忠誠,謹慎,知分寸。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遇到事該怎麼做,又該做到什麼樣的程度,都得心裡有點熟。否則,做的不恰當、不合適,惹惱了主子,即使你再大的功勞,那又如何。”
她擡起明眸,瞪向了他,意有所知的說:“沒有哪個主子,會喜歡一個自作主張,肆意妄爲的侍衛跟在身邊,這種人,不受控制,主子根本猜不出,這樣的人,接下來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喔。你說的,有些道理。”段小白雖回答簡單。
但今夜,他的話比平時還要多了不少。
至少不是愛理不理,愛答不答。
“你連說話的態度,都不像是侍衛;你瞧,唐王府上上下下,這麼多的侍衛,有哪個跟你一樣?”
“那像什麼?”
許是看她的紅脣,輕輕觸碰着潔白的酒杯,竟讓他對她所品嚐的杯中酒,產生了極濃的期待,並且很有心思想去品嚐一番,那些酒是個什麼滋味。
段小白想到什麼,便做了什麼。
他把顧惜年面前擺着的酒壺直接拿了過來,給自己也滿斟一杯。
顧惜年擡眸,發現段小白已在飲酒了。
她彎起嘴角,別有深意的說:“你更像是一位主子。”
“我是護龍衛的大統領。”段小白乾脆表明了身份,似是在說,除了在唐王面前他是侍衛之外,在其他的大多時候,以他的身份地位,都算得上是位“主子”。
因此,他脾氣大些,做事囂張些,都屬正常。
“你的解釋,似乎有點道理,但拿出來糊弄一下別人就算了,在我面前,段統領不妨真誠些,不能交心,不能託付,也可像是從前那般沉默以對。其實,比起巧言令色,花言巧語,滿嘴全是不知真假的話,我更欣賞你從前的惜字如金。”
酒壺被他拿走,顧惜年也不惱,在桌下又拎起一罈,拍碎泥封,便給自己倒了一大碗。
一個是侍衛,一個是王妃,正是深夜,對桌痛飲,這絕對是不合規矩的事,若是傳揚出去,被人發現,兩個人怕是都扛不住那些流言蜚語。
但顧惜年不在意,段小白又是冷傲狷狂的性子,誰都沒提前這些。
“段小白,我還以爲,在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我們或許算是朋友。”顧惜年的眉宇之間染了幾分醉意,眼眸卻是比往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灼灼的眸光,似是能灼燒人的皮膚,她極是不滿,重重的一拍桌子:“可你呢,就是這麼對待朋友的?唐王,盛宴行,他就算是被人毒翻的廢物,他也是我顧惜年的夫君,你懂不懂?什麼是夫妻?我告訴你,他們把我八擡大轎的擡進了唐王府,我和他就是夫妻!你憑什麼,把我夫君帶走,連說都不說一聲?怎麼?你是護龍衛的大統領,便有權越過我,全權決定了?嗯?段小白,你今天要是不給我說出個道理來,我告訴你,四國大比我不去了,那個破解藥你們愛誰去拿,就讓誰去拿,我絕對不管!”
段小白的真實表情,全藏在了烏金面具之後。
顧惜年看不到他此刻是個什麼樣子,但段小白卻是將顧惜年的神情,看了個明明白白。
“酒醉了?”他疑惑,“才喝了一點。”
如果記得沒錯,顧惜年應是酒量很好的,他可是記得新婚那一晚,她喝了一罈又一罈,差點就把酒窖都搬空的架勢。
那麼今天……
段小白心念一動,彎身朝着桌底下望去。
只見大大小小的酒罈,一個挨着一個,有不少都是東倒西歪,泥封散碎,顯然早就喝空了。
她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就開始喝酒了?
她又是一口氣喝了多少?把自己喝的完全放肆,根本沒有了半分顧及。
有些意外,但也不那麼意外。
若是眼前的顧惜年,她絕對是能夠做出來的事。
段小白想生氣,偏偏薄脣,悄悄的勾了起來,竟然不受控的綻放出了一抹笑。
“顧惜年,別說醉話,四國大比你必須要隨我一起參加,我們一起,去把解藥拿回來。”
唯有那樣,他才能恢復往昔,摘下臉上的這張面具,以真是面貌,站在她的跟前。
“我說了不去,我就是不去,誰說都不去。”顧惜年甩開了他的手,眼眸輕輕一眯,不客氣的說:“段小白,你說,你把盛宴行帶到哪裡去了?”
“等你拿回解藥,就能與盛宴行見面。到那時,他會向你證明,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廢物。”段小白輕聲喃喃,本就不算是大度的性子,此刻已是記起了仇。
只是顧惜年喝的委實有點多,忽略掉了太多太多細節。
“他安全嗎?他的毒怎麼樣了?誰在他身邊伺候着?那個小太監……叫錦鯉那個?”顧惜年一口氣問出了很多問題,她是真的記掛在心,就算是自己的狀態很不好,卻依然還是一口氣全問了出來。
爲了表示自己真的很重視這個事,顧惜年撐着桌子,爬向了他,湊到了那麼近那麼近的地方,她的鼻尖幾乎頂住了他臉上的面具。
“他一切都好。”
美人投懷,此景難耐。
他從前是寡淡之人,對於男女之事,從未放在心上,甚至對於那些主動投懷、頻頻示好的女人,心中更是沒有好感。
可顧惜年,就是這個顧惜年,她醉眼惺忪,一派囂張,她大刺刺的衝他發泄不滿,全不畏懼他的冷眼與怒色。
對於這樣子的她,他不知是該去佩服她的勇氣,還是該感嘆她的無畏。
“他好嗎?他哪裡好了?他是那麼驕傲的男人,文武雙全,天然高貴。他領軍去了戰場,平定了邊疆之亂,該是他拿功時候,卻被人設計提早返回,將蓋世功勳拱手相讓,還在路上,遭人暗算,殘了雙腿,身中劇毒。這一樁樁一件件,該是他去承受的嗎?並不是!可他現在呢?躺在牀上,身不能動,意識昏迷,那解藥,明明就擺在東盛國內,可非要按部就班,用四國大比的方式才能取得。看上去公正公平,實際上,誰在乎過他的生死?你說啊,誰在乎過?你說啊?他哪裡好了?”
顧惜年雖是醉了,但身法靈巧,在桌上輕盈一抓,直對段小白。
段小白極爲驚訝,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般,替盛宴行打抱不平,就那麼直接的表達着不滿。
忠君愛國,傾盡所有。
彷彿皇帝可以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肆意操縱別人的生死。想給些榮耀,便大手一揮,鋪平康莊大道;想死死雅緻,便斬斷一切後路,冷眼看着螻蟻在權勢之下,苦苦掙扎,連保命都極爲艱難。
唐王倒下之後,朝中竟是集體消了音,無人敢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唯有這個顧惜年,她義憤填膺,她在替他委屈。
段小白驚住了,他輕輕的擡起了手,手指微微向咫尺之間的俏臉,滑了過去。
她眯着眼,在那手指沒有碰觸到自己之前,一把抓住,捏緊了他的手腕。
“段小白?”她冷聲怒斥。
“嗯?”
他明顯是有些失神,一時間竟然連手都忘了收回。
“我對你……”
她的口中,所發出的細細碎碎的聲音,聽不太分明。
段小白心念一動,便湊過去,想要聽她說些什麼。
她對他??
他目前的身份是段小白,護龍衛的大統領。
而她,是唐王明媒正娶的妻。
她對他,會有些什麼??
段小白的心底,沒由來的浮現起了一陣難以遏制的怒意,正要翻臉,嘲弄幾句。
顧惜年撐過了酒勁,重新睜圓了燦若星辰的黑眸,攥着他手腕的纖纖玉指,加重了幾分力道。
她對他,怒目而視:“我對你,非常不滿。”
“是……不滿嗎?”段小白輕聲重複,前一個瞬間,還是雖是爆發的勃然大怒,突然之間,怒意消散,他竟有種哭笑不得之感。
“我要見盛宴行。”她命令,“如果你不讓我見他,四國大比,我就不去了。”
“顧惜年,你若不去,盛宴行就會死,這樣,是你想要看到的嗎?”段小白的手臂轉了個方向,悄悄的從一旁環抱住了她。
他本是擔心她坐不穩,不小心摔了下去
可他的手指,卻是根本不受控制,悄悄的撫上了那一頭散開來的細密長髮。
這個女人,不知從何時起,成功的讓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身上,一開始還只是驚鴻一瞥,但很快,他望向她的時間越來越久,越來越自然。
他並無不適,反而有了幾分享受。
顧惜年聽到了他的問題,便認真思考了起來,這些酒,似乎讓她放鬆了防備,而沒有注意到段小白此時極不適宜的親密靠近。
“不行。”她總算是想的明白,忽然低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