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三部曲

總覺得上大學的害處比好處多。

當然, 作爲一個大學生,這麼想似乎不對。可是我早已經受夠了明辨是非。

剛入學的時候非常愜意。學了12年,學煩了, 學厭了, 學膩了。終於得到機會, 我們要輕鬆, 我們要放縱。其實, 我們心裡明白,輕鬆是不應該的,放縱是不爭氣的。

我們知道自己墮落, 也比任何人更痛恨墮落。經常希望,有一天早上, 睜開眼睛, 發現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變得更明亮更和諧,空氣也更新鮮。自己也像換了一個人, 成熟穩重,處理任何事都揮灑自如。

失望太多次了。每一天早上起來,周圍沒有任何變化,自己也還是過去那個自己。總要花一整天時間來感嘆爲什麼一切照舊,然後按以前的習慣生活, 到晚上睡覺前茫然失措:該做的事沒有做, 不該做的倒都做了, 又過了和昨天一樣的一天。什麼時候能結束這一切呢?難道就這樣一直到死了嗎?

如此日復一日……

上課睡着覺, 夢中體會着父母供我們上學的辛苦, 痛罵自己不孝;一邊懊悔自己的無所事事浪費青春,一邊把手揣在口袋裡四處遊蕩。

其實這些行爲本身沒有什麼錯, 我們鄙棄自己只因爲我們知道它是錯的。這太沉重了,正是我們沒有動力去做些改變的根源。

曾經這麼想過,在有法律以前,所謂的犯罪行爲只是發自內心的正常行爲。制定法律之後,纔有了真正的做壞事。如果沒有那些規範,或者它們從來不曾施加到我們身上,會不會好得多?

有的時候倒也想開了,就這樣吧。今天我們可以盡情地重複昨天,因爲還有明天可以自責。

大學時會和她攪在一起,想來真荒謬,只是第一天在一塊,第二天順理成章罷了。她不該再糾纏我,因爲現在不一樣了,我有妻有子。

可是,我和她有關係是不爭的事實。那是我情願沒有的一段過去,就像讀一本極其艱澀的書,看過的頁怎麼也不願意翻回去。

我明白,惹火她會使那些日子公之於衆,我也不得不去回憶了。於是,我滿足她的一切要求,給她買房子住,經常去看她。人家好像管這個叫金屋藏嬌。

和她在一起,是一種喝醉酒的感覺,暈乎乎的,半夢半醒。她一直都很迷人,我知道。這樣很好,我不想清醒,不想總在假設--如果那時沒有招惹她該多好。

完全不考慮其他事,像一個猛子紮下去,不聽周圍的聲音,閉着眼睛,告訴自己:我在尋歡作樂。我幾乎相信了這種暗示,除了體會到心中一片空白時。

時間在走。

我和她的聯繫一天比一天更牢固,越發斬不斷,我也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希望不曾經歷昨天。

每次從她的房子裡出來,顴骨被酒精燒得火燙。冷風迎面吹來,我總是想起我的妻子和孩子。

在悔恨中做着會使自己更加悔恨的事情--舊時的噩夢好像又回來了,或者是我一直沒有醒過?

擺脫她?不是沒想過。可是怎麼辦?找不到方法!或者找到了也不去做。因爲周圍沒有任何變化,可以激發我的動力去實施它。

跳出一個陷阱談何容易?除非你一開始就沒有掉進去。

電視裡經常演一個人失去了記憶,他身邊的人動用各種方法幫他恢復,似乎很感人的樣子。我看到這種情節時,總是不知是該嘲笑那些人的愚蠢,還是該羨慕主人公的好運。

如果有一天,發現自己和過去完全脫節,不存在昨天,記憶是一張白紙,那……多幸福!

她逼我娶她。

我終於等來了改變的契機,因爲到非抉擇不可的時候了。

我成功了,不再受她控制,以爲從此生活有了變化,可是,我錯了。

終日提心吊膽,不能信任任何人,只能相信自己,有時連自己也不能相信,絕望到令人想哭。不知道還要東躲西藏多久,全副心思盼望着能早日脫離這種狀況,有時候甚至想去自首。在這種心情下,卻不遺餘力地僞裝,看見制服和大沿帽拼命迴避。

如果有一天,我發現徹底解脫了,再也不用這樣了,該多好。可是每次睜開眼睛,又要繼續逃亡生涯。

警察找到我時,我笑了。那是我長大以後第一次真心地笑出來。

現在站在法庭上,法官的嘴在動,我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環視四周,這裡很大,很寬敞,陽光從窗子裡照進來,感覺有點像教堂。我幾乎可以看到空中飛舞着唱聖歌的天使。

忽然想起大學時,有一天,我睡醒,看見同學站在牀邊。他臉上的表情興奮而躍躍欲試:“隔壁添置了新毛片,聽說很刺激,怎麼樣?去看?”

心裡有個聲音啐道:“墮落!色狼!變態!”卻阻止不了我掀開被子,坐起來說:“好吧。”

……

“蓄意謀殺……死刑……”

幾個字眼劃過我的耳朵,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的嘴下意識地張開,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