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確定康國派人攪局之後,戚國便決定先下手爲強,率先滅殺幽國。只要幽國徹底失去復國的可能,康國手中又沒證據證明他們出兵是受幽國請求,康國此番出兵便不再名正言順,還可能引起西南諸國的聯合抵抗。
此次行動事關國運,非心腹不可勝任。
自然,跟沈棠的馬甲沒什麼干係。
她的馬甲還在實習觀察期,這麼重要的活兒不可能交付給她,自然是交付給戚蒼。
梅夢聽聞此事,連夜求見國主。
她道:“戚彥青不是公西仇的對手。”
梅夢對康國一直有關注,她深知公西仇作爲十幾年前在西北大陸獨領風騷的武將,如今的實力只會更強。她不懷疑戚蒼的統兵實力,只是擔心戚蒼跟公西仇碰上吃虧。他吃虧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吃虧了,戚國立威效果大打折扣,影響武卒士氣,不利大局。
國主坐在窗漏旁邊,看着窗外隔着斑駁樹影的月色,抽了一口煙,吐出的繚繞煙霧模糊她眉目間的思緒:“驚鶴,你對康國是不是過於看重了?人傢什麼都比咱強,是麼?”
梅夢被這句話弄得一怔。
她道:“心腹大患,自當重視。”
這麼一個強大鄰居不關注,她關注誰?
國主見梅夢沒有領會到自己的意思,也不在這個問題糾纏,將菸斗倒扣菸缸,敲掉灰燼:“孤對公西仇不是很瞭解,但不等同於不重視。他這次敢來,便是自尋死路。”
梅夢不知國主的自信從何而來。
直覺告訴她,國主似乎瞞着自己什麼。
梅夢等了一會兒,雙方皆是無言,空氣中散發着無言的尷尬。她剛要開口緩和,國主突兀說了一句:“驚鶴,孤着實是有些累了。”
“臣告退。”
不管國主出於什麼目的說這話,梅夢都只能將它當做一句再尋常不過的抱怨處理。
國主卻不肯順着臺階讓梅夢退下。
“你在家閉門不出之後不久,崔至善向孤舉薦了一個人,一個略顯靦腆怯懦的少年郎。”國主話題跳轉得太快,讓人摸不清她什麼意思,但很快梅夢就懂了,“這個少年郎出身市井,既無煊赫的家世,也沒讓人眼前一亮的才情,更無多少出衆的相貌……但孤對他依舊重視,給予諸多厚賞。你猜爲何?因爲他有一個讓孤不得不看重的先祖!”
一個可能在衝擊二十等徹侯的人。
也就是說,對方至少也是十九等關內侯!
以戚國如今的地位,咬咬牙也能招攬第二個甚至第三個戚彥青,只要給予對方想要的高官厚祿,滿足對方需求,對方也會過來賣命,一如當年鄭喬做法。但十九等關內侯乃至二十等徹侯不同,想要他們效忠,可不是尋常功名利祿能做到的——極個別除外。
讓他們賣命,很難。
梅夢輔佐她多年,沒做到。
崔止只是帶一個少年過來就做到了。
“……他的先祖出生於百年前,三十歲揚名,五十歲位極人臣,故國覆滅之後就不知所終,外界少有他的蹤跡,只當他已隕落。”
一個已經隕落的武將當然不值得民間關注,這世上還有太多驚才絕豔的奇才登場,時間一長就被人遺忘了。崔止說少年先祖是這人的時候,國主也一頭霧水許久,事後去查那人消息才知對方活躍年代和戰績。國主心中有猜測,但不敢確定,遂與崔止確認。
【崔卿是想孤善待此子?】
崔止打開天窗說亮話:【臣將此子舉薦給主上,是希望主上能用此子換來一個強大助力。戚彥青實力不弱,但畢竟跟先王有舊怨,他這些年政務憊懶,行事囂張,蠻橫跋扈。這麼一個不受控制的人,讓他掌握着戚國兵權,主上,您當真沒有一點兒芥蒂?】
國主表面上好似平靜無波,但袖中的手早已攥緊暗藏袖中的匕首。這把匕首多年不曾離身,即便是她寵幸喜愛的男寵也不能觸碰。不是匕首多珍貴,而是這把匕首用來防身。
她防誰,唯有她自己清楚。
【崔卿口中的‘強大助力’莫不是此子先祖?但實力到了那種境界,還會在意一個隔了幾代的後輩?】實力強大的武膽武者,只要願意都不會缺後代,後代又生後代,子子孫孫,延綿不斷。傳到少年這一代,那個武膽武者的血脈少則數百,多則過千……
物以稀爲貴,人也如此。
崔止舉薦的少年能有多少分量?
答案是會在意,很在意,非常在意!
【那位關內侯只在年少不知事的時候,跟一個鄉野浣衣女有過短暫的露水情緣,之後一心追求武道。】根據崔止查到的,說是那人修煉之時心猿意馬,幻境靈臺不斷出現女子身影,心不靜自然修煉也受阻,於是他找人一起試了試,知道什麼滋味後纔不再惦記,一心一意專注修煉,境界提升飛速,之後建功立業闖出了一片天地,再之後滅國。
光看上面一段似乎沒什麼問題。
但——
【他一生只有跟浣衣女有血脈。】
國主詫異:【這倒稀奇。崔卿說他看重血脈,功成名就之後,又怎麼可能少了嬌妻美妾?莫非是惦記着那位浣衣女,守身如玉?】
崔止道:【不是,是他——不利子嗣。】
國主:【……】
人生就是這麼驚喜。
這位關內侯跟浣衣女初試雲雨,也才十三歲,當時的修爲能高到哪裡去?修煉也沒修煉到家,自然就沒發現問題。等他功成名就開始享受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有隱疾,諸多妻妾沒有一個能生下孩子。一個女人有可能有問題,不可能一屋子女人都有問題吧?
不過,他不可能大大咧咧說出來。
於是想了個歪招。
故意撮合副將和被冷落多年的小妾,第二年小妾就生了一個女兒。這位關內侯只能鐵青着臉,暗地裡尋訪精通男科隱疾的醫者。求神拜佛、尋醫問藥,能用的辦法都用。
醫者也隱晦告訴他,他修煉的武氣不利於子嗣,種子脆弱,還未紮根就被弄死了。
想要有自己的子嗣只能自廢武功。
那位關內侯自然不肯,他還醫鬧了。
這一行的醫者避他如蛇蠍。
他努力幾十年,顆粒無收,沒有親生血脈就成了他一生的心結,甚至成了他在武道上的絆腳石。故國滅後,本就重傷的他直接隱退,隱姓埋名,一心一意去學習男科了。
崔止下了結論:【這位關內侯的醫術磨鍊如何還不知道,但他肯定還沒有子嗣。】
國主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懷疑,也有些心動:【浣衣女爲他生下子嗣的事情,他自己都不知道,崔卿又是怎麼知道的?】
崔止道:【輾轉查到的。那個鄉野浣衣女喪夫後,隨孃家投奔親戚。因爲是寄人籬下,加之當時生活困頓,洗衣做飯這些事,即便世家女也得親力親爲。那日出門浣衣瞧見對岸有個少年,瞧上眼了,便有了這一出……】
野合在當時還是比較普遍的。
在局勢長久混亂地區,男子數量稀少,家中營生只能由婦孺扛起。當家中需要人丁頂立門戶,便需要女子懷孕興盛香火。在這種背景下,女子看上男子與之野合很常見。
野合麼,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人家。
人丁就是財產,誰會讓財產被一個只提供種子的陌生男人帶走?這事兒就一直瞞了下來,直到孩子生父揚名,浣衣女娘家日子也好轉起來,她才認出男人就是當年的人。
浣衣女掐指推算對方當時年紀。
好了,這下更不敢去認。
這事兒一直拖到浣衣女病故,臨終前才交代這段往事。不過,那時已經過去多年,浣衣女的子嗣過得不錯,關內侯也不知所蹤。
沒事兒找個死人認什麼親?
亂世之中,變數太多,浣衣女後人也被戰亂摧殘,如今死得只剩這一棵獨苗苗了。
這就是世家的人脈。
能輕易做到梅夢無法做到的事情。
梅夢徹底明白國主剛纔說的“累”是什麼。
假如國主這些年沒有聽梅夢勸說,沒那麼戒備以崔氏爲首的世家羣體,或許這幾年根本不用這麼殫精竭慮。她知道世家也不是什麼溫順綿羊,跟他們走太近會被反制成傀儡,但有一點不得不承認——他們好用!有用!
梅夢處心積慮才能解決的難題,擱在崔止眼中根本不是麻煩,甚至是幾句話的事!
所以,她才說有些累了。
被世家僞裝的安逸道路蠱惑。
明明有康莊大道能走,爲什麼非得爬一條荊棘小道?這些年被扎得遍體鱗傷,多少苦和累都只能咽回肚子。當時不覺得苦,因爲她以爲梅夢是能跟她互相扶持的同路人。
然而,梅夢她是這種人麼?
這幾年的風波,讓她對此產生質疑。
世家幫忙鋪就的康莊大道有隱患,梅夢拉着她走的荊棘小路,難道就能通往山巔?
以往國主深信不疑,如今她只信自己。
梅夢忍下喉間溢出的酸水。
餘光瞥見坐在角落安靜不語,宛若一尊木偶的動人女君——崔氏崔熊的未婚妻、國主寵愛的男寵侄女,她就光明正大坐在那裡,聽完了全程。梅夢的忍功登峰造極,她平靜地道:“主上已經安排此人去截殺公西仇?”
“關鍵時刻,他會出手。”
公西仇敢冒頭,等待他的就是死期!
梅夢道:“如此,臣便安心了,告退。”
看着梅夢轉身離去的背影,國主眼底隱約有掙扎之色,似乎想將人留下來,最後卻一個字都沒說。直到梅夢完全離開,她才道:“孤與驚鶴本不該如此……她是孤恩人,但這份恩情,太大了,大到不知該怎麼還……”
沒有梅夢支持就沒有她。
是梅夢告訴她,女兒身也可登臨王位。
想要活得體面,想要擺脫任人擺弄的棋子身份,必須要有敢想敢做的野心。國主這些年將其奉爲圭臬。當年到如今,此心不變——不想當父兄棋子,也不想當梅夢棋子。
遊寶的迴應永遠貼心溫柔且順從。
極大寬慰國主的心。
殊不知,對方內心的迴應卻是——
【還未學會如何君臨天下,便先無師自通薄情寡義的帝王心術。所謂大恩如大仇,世間人情不外乎如此。梅驚鶴也是夠倒黴的。】
面上溫柔似水,眸光盈盈能叫人心化開。
國主看她這般通情達理,無一不滿意。
戚蒼出兵時間比公西仇慢,但架不住前者行軍路線更短,邊境早有準備,軍令帶到就能出發。兩支兵馬默契一致朝着一個目的地逼近,公西仇率領三百精銳日夜兼程,緊趕慢趕終於過了康國邊境,中途臨時休整一刻鐘。
補點食物,喝點水。
“這地方陌生……”
還沒出康國國境的時候,公西仇還能用精確輿圖趕路。出了邊境,進入陌生地盤,幽國使者提供的輿圖簡陋到讓他髮指。照這份輿圖行軍很難不迷路,果不其然迷路了。
公西仇:“……”
出了國境之後,他跟三百精銳就分開喬裝行動,身邊只剩一支十幾人規模的隊伍。
輿圖跟真實地貌那叫一個南轅北轍。
“總不會走錯路了吧?”
公西仇幾次升空比照輿圖跟腳下的地勢,就沒有幾個地方能對得上,擺來擺去也不知道哪個方向。他還是根據幽國跟康國的位置,勉強確定人家在哪兒,但這也不行啊。
僞裝的副將道:“要不,找個人問問?”
行商迷路找嚮導不是很正常?
公西仇恨不得給副將來一巴掌。
“深山老林,你上哪兒找人問路?”
先繞出這片地方再找方向。
公西仇是一點兒不急,反正幽國也是要死的,最後只剩一個宗室女也夠用了。副將看他不急,副將也不急。繞來繞去還真繞出來,副將耳尖聽到風中傳來一點兒異響……
“是山中野獸?”
公西仇道:“是人,在下面。”
找了找,還真在一處明顯被東西壓塌的茂密植被處發現聲源。撥開,底下竟是一處隱秘斷崖,下面有個遊醫裝扮的中年男人,留着一小撮山羊鬍,膚色棕黑粗糙,滿面風霜。
他被救上來的時候,不顧劫後餘生的喜悅,顧着一簍子的藥。副將一個都不認識。
公西仇認識。
全部都是治療男性隱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