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池肯定自己沒有受傷。
那麼,這些血是從哪裡來的?
他與康時齊齊看向額頭冒着薄汗,面無血色的祈善。康時抓起祈善落在顧池袖子上的手,愕然發現祈善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橫貫左右的傷口,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康時問道:“何時受的傷?”
看傷口的鮮血顏色,還是一道新傷。
顧池道:“開營拔寨那會兒還沒有。”
從大軍出發到碰見公西仇率領的彘王叛軍,途中也沒生出其他波折,更別說傷到作爲文心文士的祈善。要知道文心文士別的可能不太行,但逃跑和閃避絕對是下過功夫的。
看着傷口位置,一幕畫面在腦中一閃而逝,某個荒謬想法浮上康時的心頭。爲驗證自己的猜測,他擡手在祈善胸口、肩膀、後背等部位按了按,隔着布料也摸到些許異樣。
他沒用什麼力道,祈善還是疼得皺眉。
顧池作爲人精,初時不解康時的動作什麼意思,但很快也明白過來,驀地睜圓了眼睛,扭頭看向不斷爆發出強橫爆炸的戰場。他衝康時做了個無聲口型,康時點了點頭。
顧池:“……”
荒謬猜想被證實,顧池忍不住懷疑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一直被詬病爲“主公殺手”的“惡謀”祈善,居然也有這麼“忠義仁善”的一面?甘願給人當傀儡?還真是不怕死!
康時不知想起了什麼。
他低聲道:“恐怕不是我們想的那樣。”
顧池道:“如何不是?”
這些莫名出現的傷勢,跟前方鬥將的沈郎傷勢位置一模一樣,應該是同時出現的。除了替死傀儡之類的邪術想不到其他可能。可這邪門法子不是坊市話本想象捏造的?
康時沒解釋其他的。
只是提醒道:“文士之道。”
顧池:“……”
康時給他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衆所周知,
文士之道是一道非常特殊的“言靈”,還是一柄隨時刺向自己的雙刃劍。
典型例子就是顧池的“讀心”。
除了極少數特殊情況——例如谷仁——他能輕易知道任何一個人的心聲,對方的秘密在他面前毫無隱私可言,但壞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壞就壞在顧池無法靈活控制它。
從覺醒到現在,他幾乎沒好好睡過。
即便躲到渺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避開那些嘈雜心聲和人心之中的惡意,過度消耗的文氣也對他身體帶來極大負擔,致使身體孱弱,常年一副癆病相,硬生生成了藥罐子。
再例如康時的“逢賭必輸”。
這個文士之道可不是打賭就輸那麼簡單,與他親近的人也會受到一定影響,康時自己也是各種不順。之後纔想到用沉迷賭博緩解這一窘境,但也不敢與人交往過密……
康時跟宴安能成爲友人,少時常常走動,還是因爲宴安的文士之道多少能剋制他。
簡單來說,跟康時當朋友,命要硬!
那麼祈善的文士之道——
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弒主”?
如今看來,不盡然。
顧池忍不住嘀咕,吐槽道:“祈元良以前那些主公要是知道了,還不得腸子都悔青了?”
只要完全信任祈善,祈善的命就被自己徹底捏在手中,還能獲得第二條命……
不過——
這也許跟祈善以前的主公都是“嬌生慣養”出來的有關。他們莫說下場鬥將跟人拼生死,出個門都要騎馬坐轎,身邊防護重重,殺手都不好下手,更別說刺殺讓其受傷。
沒有受傷,自然不會發現這點。
顧池忍不住唏噓。
他以爲自己跟祈善半斤八兩。
沒想到祈善表面上是個惡名加身的“惡謀”,背地裡如此的“忠心護主”,啊,真是比不得比不得。這時候,祈善也緩過勁兒來了。一睜開眼就看到顧池臉上噁心心的表情。
猛地坐起身將他推開。
待看到自己手上和顧池袖子上的血跡,瞬時明白自己的秘密瞞不住這倆人精,暗下惱怒。
顧池道:“莫要逞強了。”
祈善:“……”
他低聲道:“暫時瞞着。”
顧池用眼神詢問祈善是不是開玩笑。
若是傷勢不嚴重,祈善瞞着沈棠也不用費多少功夫,可傷勢這麼重,多半會發現,一番追問就能知道真相。若這樣還不懂,要麼沈郎是瞎子,要麼是知道了裝不知道。
祈善緩了兩口氣,搭着康時的手起身。
淡聲道:“不然呢?”
一個勢力的經營少不了文心文士出謀劃策、從旁輔助,但也少不了實力強大的武膽武者坐鎮,震懾八方宵小。僅憑共叔武一人,還遠遠不夠。強大的武膽武者也不是那麼好招攬的,人家,憑什麼放着大好前途不要,投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勢力?
人不夠只能沈小郎君先頂着了。
只要這一仗打響,往後招攬也方便。
至於這些傷勢——
完全不重要!
跟性命相比,其他都是小事。
顧池:“……”
康時:“……”
沈郎文武的確偏科嚴重。
這時,盟主吳賢也派人過來慰問。
祈善只是漠聲道:“只是舊傷不慎崩裂,再加上此前損耗過重,包紮休養上點藥就行。”
吳賢盟主聽了這話倒是沒怎麼懷疑。
祈善一行人是從孝城殺出來的,那種混亂情況怎麼可能完好無損?再加上一路顛簸,傷勢也不好養,沈郎主與公西仇鬥將又屢屢命懸一線,激動之下舊傷崩裂也正常。
不過——
作爲盟主還是要有些表示的。
他準備此戰結束,讓人帶些好藥材過去。
沈郎主也受了不少傷,一個是送,兩個也是送,能用物換取的人情,根本不嫌多。
皁衫文士聞言,蹙了蹙眉。
只是,一來他沒有親自過去查看,二來也不知道祈善口中的“舊傷”什麼情形,三來康時二人神色淡定,想必祈善傷勢並不嚴重……自然不可能往祈善的文士之道方面猜測。
錯失一個知道真相的機會。
與此同時,沈棠跟公西仇之間也到了一決勝負的時候。倒不是沈棠扛不住,而是公西仇有自己的考量——先前鬥將,雙方一勝一負,但打仗又不是三局兩勝那麼簡單。
能拿下第三場固然好,拿不下也無妨。
聯盟軍那邊還有實力保存完好的武膽武者對自己虎視眈眈,若是在這裡消耗太大,兩軍對壘的時候,自己極爲吃虧。考慮再三還是選擇保存實力,與沈棠一招定勝負。
於是就出現很滑稽的一幕,他跟沈棠一邊打得殘影遍地,一邊又毫不客氣地說了自己的想法。打鬥動靜完全掩蓋了不大的聲音。公西仇問道:“瑪瑪以爲如何呢?”
完全不擔心沈棠會拒絕,因爲他內心篤定,沈棠跟他是一類人——他們可以死在強者手中,但絕對不能被實力不如自己的螻蟻用車輪戰拖死,還是自己苦戰兩場的情況下。
因爲不管是對於自己還是對於自己尊重的對手而言,這種死法都太憋屈了,嘔死個人。
沈棠思忖片刻。
與公西仇一次重擊後火速拉開。
她渾身溼汗,汗水將傷口淌出來的鮮血稀釋得淺了幾分,流經傷口,帶來一陣陣綿密的刺痛。苦戰之後呼吸急促,胸口隨之急促起伏。儘管狼狽,仍仰着頭,傲然應下。
“既然如此,如你所願!”
公西仇大笑:“有什麼招,儘管使來!”
沈棠絕對是他此生遇見最棘手的對手。
他也非常期待對方帶給自己新驚喜。
沈棠自然不會讓他失望。
她持劍一甩。
甩掉劍身上沾着的污血。
慈母劍重新迴歸雪亮的原貌。
她道:“那你且看好了。”
此話落下,手中長劍被她甩了出去。
公西仇以爲這就是大招,自不敢輕敵,運氣沉身,手中長戟開始蓄力,蓄勢待發。
只是——
這柄被甩出去的長劍卻沒有朝公西仇面門射來,而是詭異停在了二者路徑半道,沈棠擡手,鏗鏘有力地說道:“衆將聽令——”
緊跟着,那些被公西仇統帥兵卒屠戮乾淨的文氣巨人屍體居然有動作了!紛紛化爲最純粹的黑白文氣,朝着慈母劍瘋狂涌去,瞬息功夫就被吸收了個乾乾淨淨!
但這還不夠!
還遠遠不夠!
此時,聯盟軍衆人發現了不對勁。
周遭的天地之氣,似乎……
皁衫文士猛地擡起頭。
谷仁擡起手感知了一下。
喃喃道:“天地之氣被抽空了?”
是的,方圓一定範圍的天地之氣被強勢抽調一空,似鯨吞龍吸,全被那柄劍吸收。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息。
公西仇見此,內心亢奮的同時也神情凝重,意識到接下來那一招怕是不簡單!
沈棠也沒辜負他的期待。
“千山——”
二字出口。
翻涌的黑白文氣自劍身爆發出來。
頃刻之間凝聚成爲萬千劍影。
沈棠繼續道:“鳥飛絕!”
兩軍齊刷刷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劍影。
頭皮發麻!
儘管劍影都很虛很模糊,單一個威力不大,殺傷力應該跟普通武膽武者凝聚的箭矢差不多,但——人家有成千上萬!若萬劍齊發,苦戰兩場,損耗近半的公西仇也扛不住。
吳賢盟主激動地握着扶手直起身。
其他人也隱隱帶着期待。
快快快——
幹掉公西仇!!!
不過,也有人比較清醒。
譬如皁衫文士。
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些劍影虛弱得很,數量看着唬人,實則外強中乾,顯然是文氣供給補上。若是強勢要完整發動,怕是公西仇還未傷到,沈郎主先被反噬重傷!
顧池和康時就更加不用說。他們甚至不用看沈棠的狀態,也不用看那些劍影,只看祈善吐血就知道這招能發揮一成威力也夠嗆。果不其然,沈棠並未道出下半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光是內心想想,眼前便陣陣發黑。沈棠可不想在這地方昏過去,讓無名小卒撿了人頭。
她狠狠心,咬牙發動。
霎時,萬千劍影如暴雨般襲向叛軍大營。
一回生二回熟。
公西仇早有準備。
沈棠上一次最後一招也是衝着大軍去的。
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
萬餘叛軍齊聲高喝:“御!”
雖說今日不同那回孝城城下,公西仇連勝三場鬥將,斬殺一員,但大軍士氣同樣不弱,甚至還超出那日。除了高亢的士氣還多了幾分“悲憤”和“視死如歸”!
看着積蓄已久的士氣在萬軍上空凝聚,遮天蔽日,吳賢盟主也趁機下了攻擊的命令。
嘹亮的號角聲響起。
聯盟軍的士氣被拖得太久,在高亢和低迷中來回橫跳,再加上公西仇宛若殺神降臨的絕對實力,士氣相對比叛軍低一些,但有沈棠最後一場的表現,情況比預期好太多。
一軍結盾,一軍化矛。
慈母劍衝着公西仇飛去,阻攔他的回援,劍影則朝着那面萬軍之勢結成的巨盾落下。
沈棠擡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
死死盯着那面巨盾。
冷聲道:“給!我!破!開!”
萬千劍影以破天裂地之勢落了下去。
轟隆隆——
轟隆隆——
二者甫一接觸,無數密集火光沖天而起。
天地也隨之寂靜了一瞬。
地動山搖、狂風呼嘯、熱浪似要將空氣燒沸騰。撞擊時發出的刺耳聲響與兩軍殺喊聲交織到一起,幾乎人人都紅了眼。不知是被火光映紅還是被胸臆激起的殺意染紅。
滋滋滋——
火花四濺!
沈棠立在兩軍之間。
她的身量不高大,但在此時卻給人一種身形寂寥,屹立神壇的既視感,甚至讓人產生臣服的錯覺。終於,那面巨盾不堪重負。
那沉悶的“咔嚓”聲,落在沈棠耳中卻宛若天籟。她親眼看着,無數裂紋向四面八方瘋狂蔓延。劍影消散的一瞬間,那面巨盾也徹底碎裂。沈棠見狀,眼睛亮得出奇。
公西仇:“……”
阻攔他的慈母劍只是虛晃一招。
沈棠的真正目標只有一個。
那面由萬軍之勢凝聚而成的巨盾。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孝城城下情形。
喃喃道:“還真不是一般記仇。”
沈棠是看着巨盾消失的。
消失的一瞬,她也撐到了極限。
渾身失了力氣,直挺挺向前倒下。
有眼尖的叛軍士兵衝她放冷箭,但箭矢還未抵達,沈棠倒地前就消失不見了。
公西仇見狀,眉心舒展。
下一次——
他將會獲得真正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