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局之人能料到我會來,還明目張膽安排掮客透露線索,顯然早就做好了應對之策。不管是糧食還是非法集資的錢財,估計在我們抵達金慄郡之前,都已經被成功轉移,追回來的希望十分渺茫。”現代典型詐騙追回來的機率都不大,更別說這個時代。
荀貞手指哆嗦着捂上胸口。
顫聲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沈棠補了一刀:“現在先別急着生氣,回頭清點被騙的錢,多半會有驚喜。龐氏騙局利用的就是人性貪婪。數額之巨,怕是能讓你陣前大發神威三五回,或者更多?”
荀貞聽聞此言直接紅眼,氣的。
夠讓他大發神威三五回甚至更多的數額,那真是一個不敢想的天文數字!這些人怎麼敢出借這麼多錢?康時在一側掰着手指算了算,嚇一跳:“這數額,怕是不能吧?”
沈棠:“怎麼不可能?”
她這會兒也無奈地在內心翻白眼了。
金慄郡這些豬隊友真的帶不動!
她舉個簡單粗暴的例子:“假設含章手中有白銀九百兩,出借出去,連本帶利回來一千三百兩,若此時收手可賺整整四百兩。含章膽子小,第二次只出借賺來的利息四百兩,連本帶利回來五百七十七兩,這次又輕鬆賺一百七十七兩。含章,你會收手嗎?”
被點名的荀貞回答道:“若臣事先不知,應該還會再謹慎一次,出借兩次利息。”
“第三次出借兩次利息五百七十七兩,毫無懸念,又一次連本帶利回來八百三十三兩。含章,你第四次膽子會大一些嗎?”
荀貞代入其中,肯定點頭:“會,哪怕知道這麼大利益必然伴隨着風險,但——”
“但內心總存着幾分僥倖,甚至會後悔浪費了前面三次機會——若是自己膽子再大一些,一開始就出借一萬兩,甚至十萬兩,三次之後就是三萬兩、三十萬兩!拿到分紅的人不會見好就收,只會連本帶利息又投進去,甚至是舉債出借官債,只需三次分紅,一萬變三萬,十萬變三十萬,百萬變三百萬……試問,如此暴利,誰不想賭一把?”
衆人不由得捫心自問——
他們真能把持得住嗎?
即便他們能強行壓下貪念,但親眷呢?
哪怕他們的理智告訴他們這裡頭有大問題,但,只要在出事前拿錢走人不就行了?
沈棠看穿衆人的心思。
問道:“假使拿着三百萬不肯再出借官債,可當你看到旁人第四次分紅還好好的,你會不會懊悔?會不會狠下心賭第五次?只要賭贏了,那就是整整四百三十五萬!”
一時鴉雀無聲,唯有呼吸急促。
一百萬到四百三十五萬,僅四次分紅。
沈棠最後澆了一盆冷水:“問題關鍵在於,你們不知道擊鼓傳花的鼓聲何時會停。此事只有擊鼓之人知道,而人性的貪婪一旦開閘就止不住,所以——此局註定會輸。”
誰都以爲自己纔是那個聰明人。
她點出另一個衆人都沒注意到的深坑。
“……而且,你們別忘了官債借給誰,是借給商賈。商賈白身,地位不高,無權無勢無依靠。有權有勢有地位的人借給他們官債,難保心中沒存着這樣念頭——即便這些商賈拿不出分紅,自個兒的本金還是能用非常手段拿回來的,甚至是威逼商賈將其他人的本金給自己當分紅。反正最後的爛攤子是商賈去收拾,自己還是能穩坐釣魚臺。”
這簡直是旱澇保收的好生意!
他們賺錢,商賈兜底。
可誰能想到,商賈也是此局中的一環?
衆臣的臉都聽綠了。
因爲他們發現自己身處局中,中招的概率極大。正如主上說的,借債的人是商賈,商賈還想欠他們當官的錢?出於這種自信,出借官債就是旱澇保收還低風險的致富經!
不敢想象被貪婪操控的他們會多瘋狂。
褚曜寬慰自家國主:“事已至此,也只能當做是吃一塹長一智了,類似的漏洞不能再被人鑽第二次。這種騙局,不管是組局之人還是入局官吏,立法嚴懲,不能姑息!”
沈棠道:“官吏,罪加一等!”
跪在地上的折衝都尉渾身僵硬。
沈棠沒心情關注她的情況。
哪怕這名折衝都尉是被人做局,但她受賄是真,瀆職是真,倘若糧草真輾轉進入北漠手中,沈棠下令將其斬首都不算冤枉:“季壽,官債也是賄賂官員的手段,律法沒規定,但也該當做賄賂定論。回頭蒐集一下各地賄賂貪污的卷宗,這方面定得細一些。”
康時拱手領命。
忍下腦袋發脹不適的感覺,沈棠打起精神爲這事兒善後。她垂首看着面無人色的折衝都尉,口中溢出幽幽輕嘆。金慄郡折衝府雖不是上府,但也是中府。女營先天弱勢,此人能在短短十年趕上來,爬到折衝都尉位置,說她不可惜是假的:“法無禁止皆可爲,那是對普通人而言,在座諸君皆爲康國股肱重臣,對於爾等,法無許可皆爲禁!”
衆人拱手行禮:“吾等謹記於心。”
寧燕說出衆人都擔心卻不敢說的猜測:“主上,金慄郡如此,那其他地方……”
莫不是也遭殃了?
沈棠沉默着不說話,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周身縈繞的濃郁殺氣,倉部司郎中硬着頭皮道:“主上,依臣之見,其他郡縣縱有波及,實際情況應該比金慄郡好上一些。”
沈棠視線落他身上,示意繼續說。
倉部司郎中:“監察御史鄭愚。”
鄭愚最後的消息是從凌州傳來的。
沈棠爲保護監察御史們的安全,規定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報情況,與御史臺保持聯絡。超出時間,便以監察御史安全遭到威脅處理。特殊情況,監察御史甚至可調用折衝府的兵力,先斬後奏。折衝府沒收到鄭愚消息,是他知道折衝府不安全,還是他暴露太意外,被敵人追殺得沒機會搬救兵?
從時間線來說,鄭愚應該在金慄郡發現了什麼,不慎暴露,逃亡路上於凌州境內失去蹤跡。歹人知道要暴露,匆忙間選擇斷尾求生,謀劃一出“陰鬼竊糧案”吸引王庭的注意力,爲轉移非法資金和糧草爭取時間。時間緊迫,坤州其他地方的網來不及收。
即便有損失,也沒金慄郡這麼大。
或許能挽回大部分損失。
幸運一些,甚至能全部追回。
沈棠帶人來坤州的時候,命令兵部四司,戶部度支司、金部司,帶着七衛四率兵符去坤州各郡縣調查,自己帶一部分人來金慄郡——看見一隻蟑螂,說明有上百隻蟑螂藏於暗中,和人同吃同住!她擔心出問題的可能不止一個金慄郡,其他地方也要查一查。
現在看來,這決定極其正確。
沈棠信不過本地折衝府,直接從七衛四率調人將金慄郡全境封鎖包圍,參與過官債放貸的官吏、本地豪紳富戶乃至牽涉其中的親眷,全部關押。一時間,大牢人滿爲患。
得知財產被卷,當場昏死幾十來個。
牢房全是對沈棠的咒罵之聲。
爲什麼他們失去了錢財還被下大牢?
合理懷疑這是沈棠斂財的伎倆!
試問,幾個商賈、幾個小吏,若無背後之人指使,這些人哪有膽子捲走那麼多錢?恐怕,從頭到尾都是姓沈的黑吃黑,私下將錢都昧下了!放出去的官債由折衝府出面收回,折衝府聽命七衛四率,而七衛四率又是國主爪牙,她敢說王庭在這事兒清清白白?
一夜返貧的現狀讓這些人失去理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出口!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抵押祖產、到處借債去投官債。官債暴雷,他們不僅一無所有,還欠下了鉅債!
錢邕雙腿搭在桌上:“罵得真難聽。” 說着,撕了塊大雞腿塞嘴裡。
身側副將忍下捂耳朵衝動,彎腰勸道:“郡公,這些人的污言穢語太髒耳朵。大牢臭氣熏天,咱們要不要換個地方待着?”
這些人全在罵國主。
郡公和他都不適合聽。
錢邕呸一聲吐出雞骨頭,抽出帕子擦拭油膩膩的手指:“罵得難聽,但我愛聽。”
錢邕這人最愛湊熱鬧,這些年只有沈幼梨到處噴人,從未有人敢扯着嗓子罵她。
多稀罕啊,錯過這村沒有這店。
副將憋青了臉:“若被主上知道……”
錢邕道:“她會一起來聽。”
副將:“……”
錢邕捻了一根銀針剔牙:“褚傑現在不在,天樞衛就是你家將軍我當家,你膽子這麼小做什麼?哼,你家將軍我有分寸。”
“若擱在以往,主上不會介意這個,但如今……”副將擡眼看着大牢內來來往往的刑部人員,時不時提人出去審問,壓低聲音,“主上吃了大虧,這脾氣跟以往不同。”
“又不是我乾的,沒道理遷怒我……”
副將:“……”
他從少年就跟隨錢邕,深知對方脾性。
哪怕他在沈棠帳下幹了五年的活兒,但之前幾十年養成的意識不是那麼好改的。對於他而言,沈棠是國主,是讓他依附的主體,自身雖是客體,但並不完全臣服於她。
在平等之上,君臣之下。
蒼天大樹倒下之前,他不會生出二心。
“那您也要顧着點主上的心情啊……”
錢邕不耐煩擺手:“知道了,知道了!”
跟隨巡察的刑部人員被迫熬大夜,待他們忙完了,接下來就是天樞衛的活兒了。
僅一夜,初步結果擺到沈棠案前。
金慄郡柳長史,在沈棠抵達金慄郡前一天休田假,回去農忙,一連告假十五天。天樞衛派人去抓柳長史,卻發現柳長史根本沒回來——從附近農戶口中得知,柳長史一直藉口官署事務繁忙,一直花錢請農人照顧田產:“你們確信這四日,柳長史沒回來?”
農人肯定地點頭:“沒回來。”
又問農人知不知柳長史親眷住在何處。
幾個農人仔細回想,紛紛搖頭。
儘管那位柳長史平易近人,沒什麼官老爺架子,但也不親近他們這些泥腿子,更別說告訴他們家中情況。不僅農人不清楚柳長史的底細,金慄郡官署的名冊記錄是假的。
這人過往毫無痕跡,彷彿憑空出現。
沈棠氣得將鎮紙砸金慄郡守頭上,在他腦門磕出紅印,她暴怒道:“混賬東西!不清楚底細的人也敢委以長史之位!”
金慄郡守誠惶誠恐辯解。
“此、此人是下官多年好友舉薦……”
沈棠抓起一把書簡砸他肩頭:“多年好友?你自己看看,你多年好友乾的什麼活!他是叛軍!你跟他有總角之交,你拿人家當‘好友’,人家當你是‘業績’!蠢貨!”
坤州原先是庚國國土。
庚國王室殘留餘孽和軍閥勢力極多,彼此關係錯綜複雜,這也是沈棠元凰三年才能全部拿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她在掌控力度大的地方安插自己人,力度相對小的地方任用庚國舊臣或者本地家族出身士人,準備逐步蠶食、取代。眼前的金慄郡守便屬於後者。
以防萬一還提拔了女營出身的折衝都尉做牽制,沒想到這些豬隊友愣是將一副好牌打得稀巴爛!一個個全部栽“貪”身上!
從官商到庶民,官債案牽涉近五千人。
金慄郡一共纔多少戶?
沈棠看着他的眸子含着殺意。
還未來得及發作,親衛送來幾封密報,沈棠粗暴撕開,一目十行。下一息,磅礴氣勢自她周身爆發,氣浪翻滾,吹得屋內簾子嘩嘩作響。距離最近的金慄郡守感覺肩頭壓了座大山,雙手撐地才勉強不趴地,更讓他難受的是這股壓力似乎要將他胸腔空氣都擠壓出來。他的麪皮以肉眼可見速度變成烏青。
慶幸,整個過程僅持續了兩息。
“屍體放在哪裡?”
金慄郡守貪婪地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平復胸腔那股火辣辣的痛楚,擡起眼,屋內只剩一片狼藉,不見國主沈幼梨的身影。
他眼底閃過一絲恐懼。
與此同時,沈棠一腳踹開大門。
此地是廂房,刑部人員臨時下榻處。
沈棠看也不看,一道掌風直接拍在屋內唯一一個活人身上,此人身上穿着刑部屬吏制式服飾。聽到動靜的康時也急忙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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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物會有一個很特殊的文士之道哦。
牝雞司晨。
但不是主角團,這個文士之道名字也不是惡意(先疊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