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喬治?”楚子航說,“有讀到過,書上稱它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動物。”
楚子航是在一本冷門的科普雜誌上讀過的,他有一個優點就是從不挑剔閱讀的內容,不論什麼書他都會從第一頁逐字看到最後一頁,他仍然記得書上對那隻叫“喬治”的平塔島象龜的描述。
南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羣島曾經是象龜的棲息地,象龜是陸地上最大的龜類, 它們的平均體重遠超成年人,最大能生長到兩米,這些笨拙的大傢伙們在島嶼上與世無爭地生活。直到被偶然路過島嶼的水手發現,水手們會把這些毫無反抗能力的大傢伙們搬上船,作爲儲備糧食。
因爲水手們無盡的掠奪和外來物種的入侵,加拉帕戈斯羣島的象龜幾乎瀕臨滅絕, 遇害最嚴重的是平塔島,原本繁茂的叢林被外來的野山羊啃成了光禿禿的荒島。當科考隊到達那裡, 只剩最後一隻雄龜孤獨地爬行着,似乎在尋找着什麼。
純種的平塔島象龜已經從世上絕跡,唯一的一隻被科學家們保護在繁殖基地,它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同類,人們稱呼這隻平塔島象龜爲“孤獨的喬治”。
“源家其實本來已經被家族判定爲絕種了,直到他們在山裡找到了我和弟弟,我們當時還在讀書,有人來告訴我說我是源家的後裔,我被接到了蛇歧八家,成爲了源家的家主。”源稚生說,“說是家主,可整個源家其實也就只我一人,當我讀到孤獨的喬治時,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象龜,等到家族的事情都解決了之後我想去看看它,聽說它現在生活在加拉巴戈斯國家公園。”
“那你的弟弟?”楚子航問。
“他……應該已經不在了。”源稚生輕輕搖頭。
“說起來我也有個弟弟, 但我也不太好說他在不在。”路明非又灌了口燒酒,忽然插話進來, “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是一場夢,有時候我又覺得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不然他的性格怎麼會那麼鮮活那麼深刻,一聲聲哥哥不嫌煩地叫着,就連印象裡他的臉都是有顏色的……夢裡的人會是有顏色的麼?”
源稚生對向路明非的眼睛,他顯然有些喝多了,眼神迷離,深處卻如水一般清澈。
源稚生有一剎那甚至覺得對方在描述自己,他和弟弟也如同一場幻夢……可他至今仍忘不了弟弟的臉,那張色彩分明的面龐時如同幻夢,時而如同夢魘,逃也逃不掉,避也不避開。
源稚生舉起燒酒杯與路明非輕輕的碰上,然後他也仰頭灌盡。
“沒想到大家小時候都過得不容易。”愷撒也舉起酒杯湊過來,“不過有時候父母雙亡不見得是壞事,至少我們更自由不是麼?而且科學研究表明,孤兒往往比普通的孩子更早熟也更獨立,動漫界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哦,父母祭天,法力無邊!”
“別咒我啊老大, 我爹孃活得好好的,滿世界亂跑,健康得很!”路明非連忙擺手,“師兄的老孃也好好的,見過了夏彌估計更好了。上次去師兄家,我聽到楚媽媽和她的姐妹們說楚子航交了這麼棒的女朋友,她一定要活到兩百歲,怎麼也得見證到孫子的孫子出生才行。”
楚子航黑着臉,這番話倒確實像他那個無厘頭的老媽說的,但他不明白這兩個醉鬼喝多了爲什麼一定要把話題扯到他身上
“是麼,那真可惜,所以怪不得我是組長呢,就我的父母死全了,這件事上你和楚子航都比不上我。”愷撒似乎已經醉得開始說胡話了。
“龐貝家主不是還健在麼?”源稚生問。
“他是父親麼?他只是個混賬。”愷撒夾了塊生魚片送入嘴裡,“我當他死了很多年。”
楚子航不想參與到這場二不兮兮的酒鬼夜談中,於是他凝視着源稚生遞來的刀。溫暖的燭光與清冷的月光混在刀刃之上,暖色與淺色的光芒卻並不相融,這柄刀鋒利得似乎能把光都給切分開。
“源賴光時代流傳下來的刀劍是名副其實的古刀,居然還能使用。”楚子航將蜘蛛切雙手奉還源稚生。
“裡面添加有鍊金工藝。”源稚生接過蜘蛛切說,“任何東西都有他的宿命,刀打造出來就是該使用的,這便是刀的宿命,直到崩斷的一刻都是。那些被關在展覽櫃或是寶庫裡的刀纔是悲哀,它們只能蒙塵。”
“你很相信宿命論麼?”楚子航問。
“不好說。”源稚生輕輕搖頭,“老爹和我說過,宿命是這個世上最操蛋的東西,你相信它時它剝奪你的希望,你不信它時反而偏偏砸中你的頭頂,總是事與願違。”
楚子航瞥了眼路明非,記得路明非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你們爲什麼會練日本刀呢?”源稚生問。
“路明非我不清楚,至於我是因爲父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是一柄日本刀。”楚子航說着,從身旁黝黑的刀鞘裡抽出了一柄光如明鏡的長刀。
御神刀·村雨,這把刀在和耶夢加得對戰時曾一度崩斷,鍊金矩陣也被損毀,後來被老唐修復,並添加了一個全新的鍊金矩陣在刃口上,由刀柄處觸發,“君焰”的言靈之力就是開啓鍊金矩陣的鑰匙,能與楚子航完美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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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強大的鍊金工藝!”哪怕是就着燭光,源稚生也一眼就看出了刀鋒裡斂藏的那股威懾力,甚至連燭火都不由自主地被刀刃牽引,那裡彷彿藏着一個吸火的法陣,火焰都淪爲了它的奴僕。
“它的名字是村雨,被折斷過一次,上面那個火焰鍊金矩陣是修復後添加的。”楚子航說。
“這也是柄古刀,至少有三百年的歷史了。修復之人技藝相當高,竟然不更改刀原本結構的同時加入了這麼強大的鍊金矩陣,這柄刀如果拿出去拍賣,價格保守估計至少能賣到三億日元。”源稚生雙手遞還,“村雨雖然是虛構的,但這一柄比《南總裡見八犬傳》裡記載的那柄村雨更強大,你有一柄好刀。”
“謝謝。”楚子航接過村雨再次歸鞘。
源稚生深深地看着楚子航,他原以爲這是本部三人組裡最強大最冷漠的人,就好像一部沒有感情的戰爭機器,但提到“父親”兩個字的時候他好像也變得並不那麼無懈可擊,他會因爲父親留下的一柄刀而把自己也打造成一柄刀……這樣的傢伙也有感情,只是比普通人藏得更深百倍,難以窺見。也正因如此,他擁有着比普通人更深百倍的執念。
從直覺上說,源稚生不喜歡這三個傢伙,當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人有種獨特的魔力,
“你好像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源稚生兀然說。
“嗯?”
“你看上去滿臉都寫着生人勿近,但你很愛伱的父親,誰能想到居然還有女朋友。”源稚生笑笑,“而且你對你女友很好。”
楚子航一愣:“怎麼看出來的?”
“你是個很懂規矩的人啊,但在隆重的宴會上,你會爲了女友的電話把美食和禮儀都拋在一邊。”源稚生說,“如果一個人能侵入到你的生活,改變你的某種習慣,那就說明她在你內心佔據相當的份量。”
“你說得對。”楚子航愣神片刻後,點頭承認。
“蛇歧八家的少主不需要考慮女友的問題吧,等你繼任大家長的那天,甚至在全日本公開選妃都沒有人能指責你吧。”愷撒再度回到了話題裡。
雖然愷撒怎樣昂貴的食物都吃過,但不得不承認這次的宴席非常合乎他的心意,這讓他喝了不少酒,微醺的狀態下凝望着夜幕中的東京有股長舒胸懷的快意。愷撒本就是善於交際的性格,如果反而只有楚子航這個榆木疙瘩和日本分部的人聊的很愉快,這豈不說明學生會主席的交際能力還落了獅心會會長一頭?
“比起接任大家長,其實我更想去法國,那裡有個著名的天體海灘,我想在那裡開一家賣防曬油的小店。”源稚生說,“我不想待在東京,我想找一個小城市,那裡沒人認識我,我也不是什麼少家主,我可以一事無成過着混吃等死的日子。”
“放着堂堂的黑道家主不當,反而想把這輩子混完。”愷撒的嘴角勾起一抹冷蔑的弧度,“我的父親也曾這樣說過,他覺得家主的位置和加圖索家的血統都是累贅,他的志願大概是睡遍全天下他看上的所有女人,可那些女人裡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爲他的財富和地位才願意給他睡,也許還有他的臉,但那張臉也是家族的血統給予他的,如果他不是生在加圖索家而且長相醜陋,只憑那混賬性格不會有任何女人願意嫁給他。”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是黑道少家主,我連一份賣防曬油的工作也找不到?”源稚生問。
“不,那時候你根本就不會想賣防曬油。”愷撒說,“人們都是這樣,身居高位的權力者嚷嚷着想要自由和清閒,所以那些有錢人都喜歡在鄉下買別墅,可他們少有時間去住,把房子放在那裡當成一種心理安慰。但身在底層的人卻又嚮往着財富和權力,爲了爬上高位他們甚至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句話說,你總會對你擁有的不滿足,嚮往你沒有的東西,不管那東西值不值錢。”
源稚生沉默了好一會兒:“加圖索君,如果你是那隻叫喬治的象龜,你會怎麼做?”
“什麼意思?”愷撒沒能理解源稚生想問什麼。
“喬治是世界上最後一隻平塔島象龜,科學家們從世界各地找來母象龜們和他交配,想把這珍貴的物種延續下來,可喬治對任何母象龜產生興趣。”源稚生說,“這些母象龜裡一定有象龜界的大和撫子或是象龜界的奧黛麗赫本,我的意思是,喬治見過全世界的漂亮象龜,但它不想和其中任何一隻交配,因爲這不是它想要的,在象龜界喬治只是一隻平凡的象龜,它的地位和意義都是人類冠以它的,不論它如何珍稀如何衣食無憂,它仍然嚮往着當年的平塔島。加圖索君,如果你是喬治,你會和想象龜界的奧黛麗赫本繁殖後代,還是會想爬回當年的水坑,在泥裡打滾。”
“雖然奧黛麗赫本很難讓人拒絕,但我依然還是想爬回自己的水坑。”愷撒皺眉,“繁殖後代的工作應該是基於愛情之上,如果是爲了科研而被一羣身穿白衣的神經病們和一個絕世美女關起來,被觀察我們交配什麼的……想想都令人惡寒!我會忍不住把這羣惡人都給咬死。”
“所以加圖索君,我和你父親不是同一類人。”源稚生輕聲說,“我小時候過着很平凡的生活,我的身份是驟然富貴起來的,可這些並不是我想要的。源家的延續和聲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平凡與富貴兩種人生我都體驗過,去天體海灘上賣防曬油依舊是我的人生理想。”
“你現在就可以去,你是一個獨立的人,獨立的人就該是自由的,雖然你走了可能會被家族的官吏罵成最不負責的少主,但你在乎這些麼?”愷撒反問,“你在乎的應該是漂亮女孩都坐在飛機的經濟艙還是頭等艙,讓你決定你該買哪張票,還有你的審美觀是傾向歐美的女人還是日本的女人,如果你喜歡日本女人就趁着今夜還是黑道老大的身份從這裡拐走一個女孩和你一起逃離東京,明天晚上抵達法國的時候你們就是私奔成功的男女,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浪漫的事麼?”
“櫻就很合適!”路明非猛拍桌子。
源稚生怔怔地看着這些神經病,雖然這些人嘴裡依舊是一番中二的胡話,但他從沒覺得這些神經病有這麼順眼的時刻,以至於他覺得自己似乎被傳染了,於是斟滿酒,高舉酒杯:“很浪漫,大家爲浪漫的夢想喝一杯!”
四人把瓷杯碰得“乒乓”響,仰頭飲盡了杯中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