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黑蛇根本就不是衝着赫爾佐格來的,它完全無視了這個對它萬分警惕的男人,黑蛇碩大的頭顱緩緩探到零號病房的鐵牀旁,它用它的鼻尖親暱地觸碰鐵牀上那個男孩的手臂,看上去就像是朋友見的招呼,又像是寵物在向主人撒嬌。
可是這樣的物種怎麼可能和人類成爲朋友?又有誰能馴服這樣的龐然大物作爲寵物……就算是語言都不通啊!
而且這東西大得完全超出了人類記載現有物種的記錄,哪怕是世界上記錄最大的泰坦森蚺在這條黑蛇的面前也像是蚯蚓或是毛毛蟲一樣袖珍,這絕對是某種史前物種……一定是!
赫爾佐格在和那對金色如火燭般的巨大豎瞳對視時,心中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這樣的,金色的眼瞳是血統的象徵,再加上這龐大如山嶽般的身軀,赫爾佐格不禁想到了埋藏在西伯利亞這座黑天鵝港冰層下方的那隻惡魔,那隻美麗的、猙獰的、介乎於天使與魔鬼之間的生物,那隻……巨龍!
赫爾佐格親眼見過那隻被冰封在冰原下方一百多米的洪荒巨獸,他至今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東西時心中的感受,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震撼,他的人生、他的野心、他的世界觀全都因爲那隻白色的、蒼美的巨獸而頃刻間崩塌,從此以後,赫爾佐格知道了這個世界上不僅僅只有人類一種智慧生物,他了解到的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遠比人類更具有力量、更具有支配力的生物,赫爾佐格的人生軌跡都因此而改變了。
赫爾佐格從那隻已經死去的巨龍身上提取基因與組織,他從世界各地蒐羅來身具特殊血統的孩子,在他們身上反覆做着實驗,企圖製造出更完美、甚至能媲美龍族的人類。
但赫爾佐格看到這條黑蛇的第一眼他就瞬間意識到了兩件事,第一是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條黑蛇並不是什麼基因突變或是來歷不明的野獸,它和那條死在西伯利亞冰層中的巨龍是同一種生物。
儘管它們的模樣以及體態都不盡相同,但那對獨特的黃金瞳絕對做不了假,它們的身上都散發着某種極具壓迫性的氣息,讓人不由得靈魂都感到顫慄……甚至這條黑蛇比那條白色的巨龍帶給赫爾佐格的壓迫感要更強烈,也行是因爲這條黑蛇是活着的,而巨龍已經死了,也可能是因爲這條黑蛇擁有着比那條白色巨龍更高貴梗可怖的血統!
赫爾佐格意識到的第二件事就是他錯了,在與這條荒古的黑蛇面對面相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錯了,他錯的太離譜了,此刻赫爾佐格能夠清晰的認識到他的想法、他的計劃、還有這些年以來他堅持的研究與試驗究竟有多麼天真……只有親眼見過這種活着的究極生物的人才能體會到,這種絕望,這種恐懼,人類的身軀是無法與這樣的生物抗衡的,不論他的實驗最後多麼成功、製造出多麼優秀多呢完美的新生人類,都無法與這樣究極的生物相媲美!
黑蛇鼻尖的鱗片蹭着路明非的牀沿,鐵質的堅牀和黑蛇如金屬般泛着黑色光澤的鱗片間摩擦出刺耳的銳鳴聲,它看上去就像是在親吻路明非,不一會兒黑蛇又張開血盆大口,似乎要將路明非給一口吞掉。
可它根本不是要吃掉路明非,黑蛇那些尖銳的牙齒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路明非的身體,咬在路明非身下的鐵牀和捆綁着路明非身體的鐵鏈上,這些堅硬的鐵質品在它驚人的咬合力下就像是風乾的泥石般不堪一擊。
路明非的身體被黑蛇給解放了,他從束縛中掙脫了出來,路明非活動活動手腕,他擡起頭看着滋滋吐着紅色蛇信的黑蛇,路明非伸出一隻手,放在黑蛇的鼻頭間,安撫般的撫摸它冰涼又堅硬如金屬般的鱗片,這是一種感謝也是迴應黑蛇的示好,就像是溺水的主人撫摸前來拯救自己的愛犬。
黑蛇虔誠的低下頭,路明非很自然地踩了上去,神奇的是,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黑蛇,但他並不害怕,路明非不知道這條黑蛇具體是什麼東西,但他知道黑蛇絕對不會害他,當他回憶起一切的時候,路明非就知道這條黑蛇必定會來救他,這是一種玄妙的感應,從某種方面來說,這條黑蛇就好像是他最忠誠的奴僕。
“上來吧。”路明非衝零伸出一隻手。
“可以麼?”零有些受寵若驚,“我踩上去的話,它不會生氣麼?”
“不會,我們是朋友,不是麼?”路明非說,“它不會對我的朋友生氣。”
零拉着路明非的手,站上了黑蛇的頭頂,路明非俯下身子,拍了拍黑蛇的頭頂,黑蛇立起身子,從這座破敗的建築中扭了出來,這時候零纔看到黑蛇的身子比她想象的更加長,絕對超過了一百米,它的身子纏繞在建築的腰線位置,就像是中世紀的那些災難預言中描述的場景:“末日降臨的那天,魔鬼般的狂蛇用它遮蔽塵世般的身子纏繞着那座通天的巴別塔,那一日血流成海,人類的紀元將迎來終結。”
黑蛇的落在了冰原上,剛纔被它纏繞撞擊的建築搖晃着,緩緩開裂,巨蛇扭動起來的身姿就像是一種邪性的舞蹈,巨大的裂紋從建築的底部蔓延到冰原之上,圓形的穹頂抖落出簌簌的沙塵,固定屋頂的金屬零件一個接着一個的下墜,廣袤的冰原就像是被鐵鋤犁過似的,整個建築都搖搖欲墜。
不知從哪燃起了火,也許是走廊上燈盞裡的火燭因爲建築的搖晃而潑濺了出來,火勢蔓延得極其迅速,窗簾和易燃的棉織品全都燃燒了起來,建築幽暗的走廊被火焰給照亮,光影斑駁搖曳。
孩子們在自己的房間裡驚恐的叫嚷,不知道是因爲火焰燃燒的高溫讓他們感覺到痛苦,還是他們的影子被映照在牆壁上太像鬼怪而令他們感覺到恐懼,房間前方的牢籠和房門剝落坍塌,孩子們全都從自己的房間裡跑了出來,女孩們提着裙子在走廊上奔跑,男孩們擁擠推攘着,這時候把紳士風度和其他人的安危都拋之腦後,活像是瘋子集中營裡的神經病們集體出來放風。
零站在黑蛇的頭頂,她看着崩塌燃燒的建築,興奮地手舞足蹈,頭頂是散發着明耀輝煌的圓月,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拂過零的面龐,她呼吸着久違的新鮮空氣,小臉因爲冰冷的寒氣而被凍的通紅,可零放肆的大笑,絲毫不在意冰冷的空氣灌入她的呼吸道是不是太冰冷、也不在意她會不會因此而生病,零享受着難得的自由氣息,寒風從她的身體穿過,零覺得這種感覺就像是在半空中飛翔。
建築的一側有一座小小的教堂,每次聖誕節或是有人生日的時候,他們就會聚在那座教堂中祈禱,在彌撒的溫暖中誦讀“聖經”……黑蛇的身體蔓延過教堂頂端神聖的十字架,它的鱗片在牆壁上刮擦出斑駁嶙峋的痕跡,這隻巨獸的心中沒有耶穌也沒有上帝,人類文明搭建起來的神聖建築在它的眼裡充其量只是一堆廢舊的石塊。
黑蛇載着兩路明非和零沿着西伯利亞高聳的雪山攀爬而上,勁寒的冷風撲面而來,嶙峋聳立的冰山在視線裡一閃而逝,從極地飄來的巨大冰塊在黑色的海洋上隨着海浪緩緩起伏,冰塊的中央裂出了蜿蜒的冰峽,海水飄在冰峽的中央散發着幽藍色的微光,近處的雲層映照着建築上燃燒的火焰,火光將他們的頭頂照成晚霞的色彩,遠處的天邊飄揚着一條條彩色的飄帶,像蛇骨一樣柔軟又像是霓虹一樣絢爛,那是隻發生在極地的美麗的奇蹟……極光。
零捂住自己的嘴巴,她不知道怎麼描述此刻自己內心的情緒,但她差點就抑制不住大哭一場的衝動,她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景象,她這些年一直生活在在這棟幽靜又壓抑的建築裡,不知道建築外面的風景居然是這樣的,就好像黑蛇馱着她一躍到了世界的盡頭,美得那麼夢幻,美得那麼孤單。
“那邊,距離這裡453公里,就是地球的北極點,那邊距離這裡5862公立就是地球的赤道。”路明非一邊轉身一邊對零說,“我記得零你家在莫斯科對麼,那裡距離這裡3781公里就是莫斯科,往右一點的2963公里就是中國我生活的城市,往右一點2866公里就是韓國的首爾,再往右一點2500公里就是日本的東京……”
說到這裡,路明非忽然怔了怔。
記憶中這個片段似曾相識,他們站在高聳的懸崖上,面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他們靜靜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爲身邊的女孩講述這個世界如何如何。
“你怎麼哭了?”零看着路明非的側臉,晶瑩的淚珠從路明非的臉頰滾落,她能清晰的感覺到從身邊這個男孩身上散發的複雜的感情,如潮水般的孤獨、緬懷與……悲傷。
“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又想到了一些人。”路明非低聲說,“我只是有些難過,我不應該忘記他們。”
“我現在應該稱呼你什麼呢?零號?還是路明非?”零看着路明非那張熟悉又莫名陌生的臉,“可我覺得現在的你不像零號又不像路明非,所以你不是零號也不是路明非,對麼?”
路明非愣了愣,他看着零,零的話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你很早就認識我了對麼?”零問向路明非,“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也許是在你的夢裡,也許是在這個世界以外的地方。”
路明非沉默了片刻後,點點頭,他對零說:“但是你和我印象裡的你也不太一樣,不過兩種你都是真實的,你很特別。”
如果是普通的女孩聽到這樣的話,多半會追問路明非印象裡的自己是什麼樣的,但零似乎根本就不關心這個問題,她問了路明非另一個她更在意的問題:“你找到了麼?你丟掉的東西。”
“沒有。”路明非微微失神後搖搖頭補充道,“我不知道,在最後的時刻發生了太多事,我弄丟了太多東西,我以爲我找回了我的記憶一切就會結束,但現在看來依然沒有結束,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或者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找回我自己。”路明非輕輕地嘆息,“我有些迷茫。”
“怎麼樣纔算找回自己呢?想起自己的名字麼?還是看到自己的樣子?”零問,“或者說,你想記不記得你原本要做些什麼?”
路明非沉思了片刻後,還是選擇吐露實話:“零,我沒有辦法告訴你這個世界是虛假的,但至少在我的眼裡,這個世界是錯誤的,在看到赫爾佐格博士的那一刻,我發現這個世界的錯誤,但我沒辦法證明這些東西是錯的,換句話說,如果我沒辦法證明什麼東西是真實的,我就回不到我自己的世界。”
“零號說,如果我在月圓之夜以前我找不回被我弄丟的東西,就會發生某些無法挽回的事。”路明非擡起頭,望向被遮蔽在雲層中的圓月,“這是最後的期限,如果在月亮升到正空之前,我找不回弄丟的東西,一切都無法挽回。”
“是‘博士’拿走了你的東西麼?因爲零號一直要挾護士長,讓‘博士’找你面談。”零問,“你剛纔和‘博士’聊了什麼碼?”
路明非的眼角跳了跳,他的眼底有異光閃過,忽然路明非扭頭轉身,身子迅速逼近零。
零無法後退,她的身後是雪山的懸崖,但是路明非委實靠的太近了,零甚至都能聽到這個男孩的心跳,感受這個男孩在寒冷環境中溫熱的鼻息,她在路明非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這讓她想到了被零號侵犯的那一次,零素白的臉上飄起兩抹酡紅的暈圈。
但路明非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靜靜的看着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