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影坐電梯上樓,回到家,準確地說是租住的房子,打開門進屋,甩掉高跟鞋,就腳趿拉上拖鞋,往客廳裡走。她忽然有種虛脫的感覺,彷彿運動過量後的疲憊,於是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閉上眼。
客廳的燈怎麼這麼刺眼,不似往日的柔和。蘇影掙扎着站起來,打開沙發旁邊的落地燈,走過去關掉了客廳屋頂上的大燈,然後在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喝了半杯,放到茶几上,重又坐回沙發裡,頭向後仰着,把整個身子靠在沙發背上。
自從在羅德里剋意外遇見陳鋒,蘇影心上象是突然壓了一塊石頭,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爲什麼有這樣的感覺。命運就是這麼捉弄人,兩個曾經相愛的人,因爲天各一方而分手了,七年了不通任何音訊,卻忽然間又站在彼此面前。此次重逢其實無關乎喜悅或傷感,蘇影怕的是以後不得不經常面對,兩人反倒真得成了陌路。
她知道陳鋒這幾天在北京,週一的會議上陳鋒講過要來投標。她一直想着是否約陳鋒能單獨聊聊,倒不是要解釋七年前爲什麼離開他,那件事她覺得已經過去了,想來也很遙遠,她揣度着陳鋒應該不至於還耿耿於懷吧,但是也有點拿不準。蘇影的用意很簡單,她不想因爲兩個人曾經特殊的關係,如今突然變成了同事,給雙方都帶來什麼困擾。
蘇影比陳鋒晚一天回到北京,也就是昨天,陳鋒恰好和鍾立偉他們在華達的招標現場。今天上午蘇影和行政部的人一塊去處理西曼辦公室退租的事情,一整天她都想着要不要打個電話給陳鋒,可她又很擔心被陳鋒找理由拒絕或者推託,還是見面直接約請比較好,她瞭解陳鋒,他是個面子很軟的人。還好,在下班前回到羅德里克辦公室的時候,正好看到陳鋒和Annie在說話。
幾天來捧着這塊石頭,從上海到北京,從家到公司,尚可一如既往地做事,卻也壓迫得心裡難過。今晚終於把它卸下了,蘇影不是如釋重負的輕鬆,而是身體虛脫了的疲累,胸腔裡有被剎時抽空了的感覺。可她心裡是高興的,她很欣喜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她也真心實意地覺得陳鋒現在的狀態很好,這也是她所期望的。
陳鋒回到酒店,他擡腕看了下時間,只是九點過幾分鐘。他想着時間還早,王盈盈應該還沒休息,於是撥通了盈盈的電話。
“喂,老公。”王盈盈甜甜的聲音。
“你在幹嗎呢?”陳鋒問。
“看書。你呢?”
“我剛回酒店。”
“又有飯局?”
“不是,和一個朋友聊了會天。”
“哦。”
陳鋒很想告訴王盈盈,這個朋友就是蘇影,可是他又不確定現在是否是合適的時機。他知道王盈盈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他也早就和盈盈說起過當初和蘇影的事,但他還是有一點點的擔心。如果此時此刻王盈盈聽到蘇影不僅回來了,而且成了陳鋒的同事,還在同一個部門,又是單身的狀態,今晚主動約的陳鋒,盈盈還能泰然處之嗎?
不行,絕不能現在告訴她,等回到上海吧,找一個合適的機會,他要和王盈盈面對面的時候。幾年來陳鋒和王盈盈的兩人世界甜蜜溫馨、風平浪靜,王盈盈很少的異性朋友,無非是兩三個研究生的男同學,而陳鋒最要好的女性朋友,可能也就是顧曉菲了。從晚上和蘇影的聊天,陳鋒能夠確定蘇影不會對他還有什麼想法,可是怎麼讓王盈盈明白這一點呢,要知道女人總是要敏感得多啊!
“老公,怎麼啦?你怎麼不說話?”
“哦,沒怎麼,有點走神了。”
“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突然想起工作上的事情,腦子開了個小差。”
陳鋒掩飾着,他不想讓王盈盈察覺出自己的心神不寧。盈盈雖然對他百分百的信任,但她也是個心細如髮的女子,陳鋒但凡情緒有異或者說話吞吞吐吐,她是一定要問不明白不罷休的。
“你一定是太累了,早點休息啊!”
或許是陳鋒掩飾得不錯,或許是無線電波傳達不了那麼細膩,王盈盈沒覺出什麼異樣。自從陳鋒的老闆換成了那個魔鬼上司李天明,他最近一直很辛苦,王盈盈有點心疼的。
“沒事兒,不用擔心。剛投完標,其實今天一下午還挺空的。”
“嗯,那也悠着點,工作永遠幹不完的。”
“我知道,謝謝老婆關心。”
“嗯,知道就好!”
兩個人在電話上你儂我儂說些情話,竟然又消磨了半個鐘頭。王盈盈催着陳鋒早點洗個澡睡覺,別再處理郵件了,說給你們公司簽下這麼大一個訂單,就稍微喘口氣唄。陳鋒答應着,依依不捨地說一些寶貝晚安愛你之類肉麻的話,又磨蹭了兩分鐘才掛掉電話。
雖然嘴上應承了王盈盈的囑咐,可這些年已養成了習慣,陳鋒還是打開電腦,看了會兒郵件。然後他點了一支菸,慢慢吸着,踱到窗邊看着外面夜色迷離,又想起今晚和蘇影見面的事情。
在陳鋒的腦海裡仍然留着一個疑問,那就是他欲言又止沒來得及問蘇影的那個問題:既然回國都一年多了,而且剛纔蘇影自己也提到,這一年裡曾出差到過上海,可爲什麼不聯繫他呢?
蘇影在沙發上靠了許久,感覺好多了,起身去衝了個熱水澡。躺在牀上怎麼也睡不着,不由得又想到晚上和陳鋒吃飯的情景。蘇影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她覺得以後在羅德里克,和陳鋒的相處能夠自然正常,他們不會因着過去的經歷而尷尬甚至隔閡。即便不能成爲特別要好的朋友,做個關係融洽的同事總是不會有問題的。
王盈盈,蘇影突然想到這個名字,陳鋒的女朋友。看陳鋒講到她的時候滿臉幸福的樣子,蘇影想象着那一定是個很好的女孩。此時此刻蘇影忽然有些妒忌起陳鋒來,人和人的命運爲什麼總是那麼不同,有的人可以得到上天的眷顧,有的人卻要承受波折和情感的煎熬。她多麼懷念在英國讀書的那段歲月,那時候她也很幸福,因爲她有張黎陽。
張黎陽畢業後沒有着急回國,而是暫時留了下來,他要陪着蘇影讀完最後一年。他打了一份工,雖然不是自己很喜歡的工作,但是隻要能經常陪在蘇影身邊,照顧她呵護她,相親相愛,他就很心滿意足。起初蘇影不肯讓他這樣,說這樣會浪費張黎陽一年時間,如果早一年回國打拼,或許就能早一點成就他的事業。可是張黎陽不這麼想,他告訴蘇影早點晚點賺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
是的,既然相愛,何必相望。距離很多時候真的是愛情的奪命刀,她和陳鋒不就是如此嗎,蘇影的確害怕這一幕又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她不再堅持,接受了張黎陽的決定。
日子輕快而愉悅,儘管英國的大學裡課業的繁重程度遠超國內,但是有張黎陽在身邊,蘇影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心和美好。張黎陽的廚藝非常好,蘇影不太喜歡西餐,他就經常親自做家鄉的味道給她品嚐,蘇影是東北人,不比張黎陽能吃辣,他就學做東北菜,還把川菜作改良,弄出一些不辣但仍然很好吃的新式菜品。蘇影曾經開玩笑說,你還念什麼工商管理呀,開個小飯店也蠻好的。張黎陽就正色道,開飯店也要學習嘛,學了工商管理,飯店才能開得大開得多哦。
週末的時候,張黎陽就租輛車,帶着蘇影尋找真正的英倫風情。他們探訪過科茨沃爾德美麗的鄉村,感受過古老愛丁堡久遠的歷史氣息,欣賞過晴雨瀲灩的溫德米爾湖區的美景,也專門去了曼徹斯特,就爲看曼聯的主場。假期的時候,兩個人穿過海峽到歐洲大陸游歷,有時候乘坐歐洲之星,有時候乘坐長途巴士,有時候租車自駕,有時候搭個便車,他們幾乎走遍了歐洲近一半的國家。
在感受一個與中國很不一樣的世界的過程中,他們也感受着彼此濃烈的情感,他們的愛情在這樣的耳鬢廝磨和長途跋涉中更加升華。但是他們仍然渴望回來,地球的那一邊纔是他們的家,那裡有爸爸媽媽,有親朋好友,有熟悉的家鄉味道,有耐聽的韻腔韻調,有數千年的已經植根於他們心田的文化。
終於,蘇影也畢業了,兩個人異常興奮,做好了回國的計劃。張黎陽說走之前要再帶蘇影去英格蘭的鄉村走走,因爲很喜歡這個國家,在這裡他們遇見,相識,相愛,傾注了無數的感情,這一回去,再來就不知道要什麼時候。蘇影等在家裡,心裡充滿了期待,期待着很快就能回去,見到爸爸媽媽,期待着張黎陽和她再做一次英倫風情遊,給她和他在英國幾年的求學生涯畫上完美的句號。
可是,就在張黎陽開車來接蘇影的路上,出事了……
車禍。
那些天蘇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晴天霹靂,天旋地轉,傷痛欲絕,目斷魂銷,沒有什麼樣的詞彙可以形容她的哀慼。在張黎陽的爸爸媽媽抱着兒子的骨灰盒回國的那天,去送他們的蘇影再次哭暈在希思羅機場的大廳裡。
蘇影決定留在英國。她不相信那些魂歸故里的說法,中國和英國是如此遙遠,她認爲一個人從哪裡去了另一個世界,他想回來的時候就會回到那裡。她要在英國陪着張黎陽,就象當初他留下來陪着她一樣。
蘇影的爸爸媽媽對女兒的打算異常擔心,老兩口趕緊申請了簽證飛到英國,極力勸說蘇影回國,但是蘇影志如堅石。爸媽無奈,最後打出親情牌,說我們兩個也老了,也想你在身邊照顧我們。蘇影說你們現在身體都很好,等你們退休了我一定回去。
爸爸媽媽見蘇影如此堅持,自己的孩子自己瞭解,知道再勸也是沒有用的。簽證到期在即,也只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走了,走之前看着消瘦了很多的寶貝女兒,蘇媽媽又是心疼又是惆悵。
“嘀咚!”
蘇影一驚,原來是手機短信。她發現自己半臥在牀頭上,滿臉滿眼的淚水,幾乎模糊了視線。她用手背拭了拭眼角,又雙手捧着臉搓了搓,拿起牀頭櫃上的手機。
短信是張亮發來的,說家裡明天臨時有些急事,申請休一天假,休假單子改天補上,還說怕太晚了打擾蘇總,就沒打電話,發個短信。蘇影回覆了同意,放下手機,走到衛生間去洗了把臉。出來到飲水機那裡,接了半杯水喝了,擡起頭看牆上的掛鐘,時針分針正指向十一點。
陳鋒到薛總公司的時候,已經上午十點半了。前臺的小姑娘早就都認識的,也不客套,說薛總在辦公室,陳經理您直接進去吧。薛大魁的辦公室門開着,他老遠瞧見陳鋒來了,嚷嚷着起身親自迎了出來。
“兄弟,你怎麼纔到呀,真是趕着飯點兒來的!”他哈哈笑着,聲音洪亮得在偌大的公司裡混響。
“是啊,你不是讓我來吃飯嘛!”陳鋒也戲謔道。
薛總迎上來拍着陳鋒的肩頭,兩個人嘻嘻哈哈着,往薛大魁自己的總經理辦公室走去。
“哎,說真的,不開玩笑,怎麼這麼晚?是不是又開電話會?”
“薛總果然很瞭解我們呵,早晨剛要出門,我那個全球行業經理打電話過來,說臨時開個亞太的電話會,讓我趕快上線,結果又搞了一個多小時,其實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那個美國的印度人?”
“是啊。”
“那你就說已經在去見客戶的路上,還讓你再回酒店不成?”
“呵呵,他會讓你用手機撥進去。美國長途呀,老哥,我這一個月的手機費怕是都不夠呵!”
“咳,你們外企就是很變態。”
薛大魁的辦公室很大,足有七八十個平方,正對着門口擺了一組棕紅色的真皮沙發,成U字形,圍着一張大理石臺面的几案,案上陳設着茶具小桌,一應茶道器具都很齊全。再往裡是很大的辦公桌,比一架乒乓球檯還要大,紫紅色的漆面,也不知是什麼木材,看上去就很值錢。桌子後面是黑色高背大皮椅,你想象着就知道,坐上去定是很威風的派頭。辦公桌後面的白牆上掛了一幅橫框的字:天道酬勤。薛大魁曾經說過,是北京一個有點名氣的書法家寫了送他的,不過陳鋒不大熟悉那個名字。與門一邊的牆壁靠裡,立着兩組玻璃門的書櫃,不過沒什麼書擺在裡面,倒是陳設了不少的藝術品,還有幾個獎牌什麼的。薛總大辦公桌的旁邊,以及沙發後面靠着大玻璃窗的地方,擺放了幾大盆綠植,顯然侍弄得很好,全都欣欣向榮的樣子。
薛大魁一邊讓陳鋒在沙發上就座,一邊喊着秘書進來烹茶。就見一個面目清秀個子不高的女孩走進屋來,先問了陳經理好,然後非常嫺熟地溫壺、燙杯、裝茶、高衝、蓋沫、淋頂、洗茶、洗杯、分杯、斟茶,一應完成後,女孩把斟好的茶,先奉於陳鋒,再奉於自己的老闆薛總。這一套繁雜的程序,陳鋒也見過多次了,所以並不感到驚奇。記得第一次在薛總這裡喝茶,還是着實讓陳鋒大開眼界,薛總很驕傲地說,他把這個小姑娘送到茶藝館專門學了兩個月的。
薛總的公司叫北京魁勝機電設備有限公司,在羅德里克的經銷商裡算比較大的,辦公面積兩千多平米,年銷售額已經做到近三個億。魁勝代理了五六家國外公司的產品,自己在昌平還搞了個工廠,生產一些自己研發的閥門之類的產品。薛總說這些東西他全都不懂,交給公司的兩個副總和下面的人去幹,他只負責能賣出去就行。
“怎麼樣?你們新來的這個李天明是個硬茬吧?”薛總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後問道。
“是啊,現在鴨梨山大呀!”陳鋒感慨道。
“要我說也甭擔心,這種人也幹不長的。”薛總滿不在乎的樣子。
“就怕是我們先幹不長啊!”陳鋒苦笑。
“咋地,他還要開掉你們不成?”薛總瞪着銅鈴般的眼珠子。
“呶,李東進上個月不就走了嗎!”陳鋒說。
“媽的,這丫兒就是來搞事兒的!”薛總罵罵咧咧道。
薛大魁當然知道李東進離開羅德里克的事,當時他就覺得李天明是故意整人,無非是李東進不聽他的話,那就換聽話的唄。這種人小肚雞腸心胸狹隘,他薛大魁最爲不齒。
別看薛大魁與這麼多外企做生意,但是卻一直瞧不上外企裡的人,他甚至公開地罵他們就是一夥洋買辦,幫着洋人掙中國人的錢。有次恰好陳鋒也在,這薛大炮因着個什麼事又大放厥詞,陳鋒便回敬他,您老說我們這些人是買辦,坑中國人的錢,您一年賣兩個億的外國產品,那您薛大老闆算是啥?這句話把薛大魁給噎回去了,當時就啞火。說也奇怪,這薛老闆不但沒有因爲被一個毛頭小子頂撞而生氣,反倒對陳鋒另眼相看,他覺得這小子有種,從此便以兄弟相稱,每次陳鋒來北京他都熱情招呼。
“還是以前你們的老楊實在。”薛大魁從案几下面摸出一包中華,撕開錫紙,抽出兩根遞了一支給陳鋒,自己也叼了一支,點上了。
“姍姍,去拿個菸缸過來。”他吐了個菸圈,在空中慢慢散開。
姍姍大名叫孟玉姍,就是給他們煲茶的小姑娘,趕緊答應着起身,四處張望了一下,走過去薛總的大辦公桌,拿了一個小盆般大小的玻璃菸灰缸過來。
“是啊,老楊在的時候確實滋潤多了。那時候也忙,也有壓力,但是心情比較愉快。不象現在,總覺得老闆拿小鞭子跟在你後面,不快點跑根本不行。”陳鋒深吸了一口煙。
“我看你們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呀!”薛大魁說。
陳鋒沉默了一下,沒說話。
“來,喝茶。”薛大魁端起茶杯。
“好。”陳鋒也端起來啜了一口。
“在外企幹也沒個鳥勁,出來幹吧。”薛大魁說。
陳鋒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到老哥這兒來,給你個副總噹噹。”薛大魁很熱情地說。
“謝謝啦,可你的公司在北京呵。”陳鋒笑道。
“唔,也是,你小子都在上海買房了。哎,啥時結婚呀?我可聽說弟妹老漂亮了,還是女博士。”薛大魁呵呵笑着說。
“等拿了鑰匙吧。”
“等個球!要我說趕緊辦了,這麼好的姑娘,別三等兩等,到手的鴨子又飛了。”薛大魁打趣道。
“你就不能盼我點好!”陳鋒白了薛大魁一眼。
“是爲你好呵。”薛大魁嘿嘿着。
這時陳鋒的手機響了,他從兜裡掏出來一看,是瀋陽的孫工,陳鋒接了。孫工是陳鋒部門的銷售,負責東北地區的業務,他說有個項目要見用戶的領導,想約陳鋒下週的時間一起去。陳鋒問具體哪天,孫工說下週四或週五,陳鋒快速地在腦子裡想了想下週的事情,答應了。
薛大魁對孟玉姍說,陳經理也不是外人,自家兄弟,接下來茶水我們自己弄吧,你去訂個中午吃飯的地兒,五六個人的,跟老張老王和銷售部的李揚說下一起。老張老王是魁勝公司的兩位副總,老張是薛大魁部隊時的戰友,老王是公司成立後招聘進來的,負責產品和技術。孟玉姍答應着去了,臨走很禮貌地和陳鋒說着再見。陳鋒也笑着說謝謝你的茶藝,孟玉姍竟然臉微微地紅了。
“聽說你們那個李天明要讓經銷商壓庫存?”薛大魁一邊動手給陳鋒和自己的杯子里加了茶湯,一邊說道。
“是啊,比以往要多壓20%。”陳鋒說。
“真他媽扯,現在銷售多不好做,哪還有那麼多項目,壓這些貨賣給誰去?總不能擱家裡玩吧!”薛大魁抱怨道。
“你可以多搶點競爭對手的訂單呀!”陳鋒學着李天明的口氣。
“屁,那麼容易,就你們羅德那價格?!”薛大魁不屑地說。
“李天明答應多壓的庫存給優惠折扣。”陳鋒說。
“啥折扣?”薛大魁眼睛裡突然開始放光。
“多4%。”陳鋒道。
陳鋒話音剛落,薛大魁眼裡的亮光便暗淡下去。
“狗屁!4%能搞什麼,老子佔着倉庫,佔着資金,那都不是錢吶?他李天明太會算計了吧,又想訂單多,又不捨得拿利潤出來,買賣做得也忒精了吧!”薛大魁吹鬍子瞪眼地說。
你還別說,薛大魁看上去是個粗人,生意經卻十分了得,他一聽陳鋒說到4%的額外折扣,馬上就反應過來李天明打什麼如意算盤。跟羅德里克這樣的外企公司打交道多了,薛大魁也摸準了他們的那套算法,這些洋鬼子和假洋鬼子,玩的路子都差不多,無非是扔一根骨頭給你,卻要讓你去叼一隻兔子回來。
在這一點上,陳鋒還是很佩服薛大魁的。人的某些能力或許就是天生的,薛大魁開公司許多年了,到現在也搞不明白他賣的這些產品在工廠裡具體是幹什麼用的,但是隻要是跟錢有關的事情,他絕對腦子裡拎得一清二楚的,毫不含糊。
“最近李天明可能會親自拜訪你們經銷商。”陳鋒說。
“趁早告訴他別來,不歡迎,我們這兒廟小,接待不了那麼大譜的人物!”薛大魁邊說邊揚了揚胳膊,象趕蒼蠅似的。
陳鋒噗嗤一聲樂了,他覺得薛大魁有時候特情緒化,不像別的一些經銷商老闆,心裡面罵罵咧咧,但嘴上還是客客氣氣的。
“行啦,你是做生意的,跟他又沒什麼仇。”陳鋒笑道。
“我就不喜歡這種人,來你們公司三個月有了吧,好歹我也做你們羅德的代理好些年了,每年給你們訂單也不少,到現在也沒見他來一下,就打過一次電話,還很牛逼的樣子。”薛大魁撇着嘴。
“呵呵,原來薛大老闆是挑禮了呵,這我得替我們老闆說句話,不光你這裡,哪個經銷商他也還沒去過。”陳鋒說。
“這就更不對了,你們羅德儀表部,有一半以上的業務都是經銷商做的,對吧,他一個新上任的總經理,不來拜拜山頭,成天貓在寫字樓裡幹個鳥事,他以爲訂單都是寫報告看報告就能來的?”
薛大魁氣哼哼的,又點了一支菸。他拿一支拋給陳鋒,陳鋒接住了又放回案几上,沒點。
“咋不點上?”薛大魁望着陳鋒。
“我抽得少,待會吧。”陳鋒說。
說話間,陳鋒的手機又響了。真是不經唸叨,說曹操,曹操就到,是李天明的電話。
陳鋒衝着薛大魁做了個噓的動作,按下了接聽鍵。李天明問陳鋒在哪裡,陳鋒回說在經銷商北京魁勝公司,正和薛老闆討論業務的事。李天明也沒再問別的,他告訴陳鋒Global有個管分析儀表的產品經理來中國,下週一在上海介紹兩款新產品,希望他儘量參加,具體安排看郵件吧。陳鋒回答說沒問題,然後那邊就掛斷了。
“有新產品?”薛大魁聽陳鋒剛纔電話上的意思,打聽道。
“咳,什麼新產品,原來的產品上加了些新功能而已。這個事兒去年十月就說說說,到現在都半年多了,最近美國工廠那邊才試驗通過。”陳鋒一臉的無奈,他對羅德里克現在開發新產品的速度非常沮喪。
其實陳鋒心裡明白,羅德里克現在的戰略不是大規模自我研發,新的董事會更願意去做資產重組、併購之類的事情,這樣可以最快速度地獲得技術優勢並擴大公司業績。西曼公司被買進來就是如此,只不過相比較而言,收購西曼在羅德里克的資本運作項目裡,是很小的一個。
“咱們說歸說,喜歡不喜歡,那都是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哪天要是李天明真過來了,薛總你還是和他認真談談唄。李天明和老楊不一樣,他是特別實際的人,他有他的目標。你呢,是做生意,交不了朋友就談點實惠的,畢竟跟生意沒仇的,對吧。兄弟我的意思,做生意其實就是博弈,相互談條件唄,興許能談成更好的結果。”陳鋒勸說道。
“好,那就聽老弟的,哪天會會你們這位李大總經理,我倒要看看這傢伙有多牛逼。”
正如陳鋒說的,薛大魁可是個生意人,只不過他很信得過陳鋒,所以在他面前才這麼埋汰李天明,毫不掩飾自己的好惡。但要就事論事,他老薛是**湖了,什麼人沒見過,跟黑社會都能把生意做了,李天明不過外企公司一個部門的頭頭罷了,鬥心眼還指不定誰更牛呢。所以陳鋒的話薛大魁聽起來還是很順耳的,覺得句句都說在他心裡了,想着這小兄弟年紀不大,看問題還是很冷靜的,因此更加敬重陳鋒。
兩個人就這麼喝着茶聊着天的時候,孟玉姍出現在門口,她沒有直接走進來,而是站在那兒輕輕敲了敲門,說飯店訂好了,薛總和陳經理要這會兒就過去嗎?薛大魁擡起手腕瞅了一眼他金燦燦的手錶,驚呼着都十二點了,走,吃飯去。
孟玉姍訂的是附近一家湘菜館,魁勝公司是這家飯店的老主顧了,因爲薛大魁特別好這口,尤其是毛家紅燒肉、東安仔雞、湘味臭豆腐、剁椒魚頭等菜品,簡直是百吃不厭。
張總、王總還有銷售部的李揚,陳鋒都認識的,再加上小孟,一共六個人。薛大魁也不客套,菜一上來就張羅大夥動筷子,還直說聊了一上午還真是餓了。
服務員拿了兩瓶酒鬼酒過來,薛大魁就喊着趕快給大家都倒上,小孟是女孩子,自己要了一瓶飲料。陳鋒跟薛大魁說中午就不喝酒了,否則下午就什麼也幹不了了。薛大魁哪裡肯依,說大週五了你還要幹啥,喝不多就少來點,留着肚子晚上喝也行。
“晚上?我可不和你晚上再喝了,待會兒吃完飯,我就回去了。”陳鋒聽薛大魁晚上還要喝,趕忙推辭。
“回哪兒?”薛大魁瞪大眼睛看着陳鋒。
“回上海呀。”陳鋒說。
“不行,不行,你今天回不去了。”薛大魁沒商量的口吻。
“明兒就是週末,你小子急着回去幹啥?又給你那個博士女朋友過生日呵?上次不是剛過了嗎?噢,我知道了,着急回去抱女朋友吧,老抱這麼勤就沒意思了,是你想她了還是女博士管得嚴呢?”
薛大魁一番口無遮攔的話,連珠炮地說出來,逗得衆人都笑起來。孟玉姍畢竟是個女生,臉上便紅了起來。
“老薛,你這說什麼呢,滿嘴跑馬,這裡可有女孩子在呢!”陳鋒向薛大魁埋怨道。
“沒事兒,我們姍姍也是成年人啦,人家也有男朋友的。”薛大魁大咧咧地說。
孟玉姍臉更紅了,眼皮低了下去。
拗不過,陳鋒也就讓服務員把酒倒上了。薛大魁舉起酒杯,說一起走一個,仰脖一飲而盡,其他人也跟着都喝了。
“兄弟,不開玩笑,今天你還真不能走。我約了部裡的徐處長,晚上一起聚聚介紹給你認識,我告訴他,你陳鋒是我的好兄弟,美國羅德公司負責化工市場的中國區銷售經理。你知道嗎,每年經過徐處他們手批准的項目多少呀,別錯過這個機會啊!”
陳鋒見薛大魁這麼說,覺得再要推託就有點矯情了,況且昨天薛大魁電話約他的時候,也做了今天還走不了的打算的,於是就點頭同意。儘管他不是很喜歡和衙門裡的人交往,但做這份工作很多時候確實是要有人幫忙的,所以多認識一些這樣的人總是好的,指不定哪個項目上就能幫你說上話。薛大魁他們做的項目,大多都是靠關係拿的。
你別看薛大魁也是個一百多員工公司的老闆,聊起來卻是個話癆,一會兒談東,一會兒說西,反正只要有他在場,總有各種話題被扯出來議論一番,這頓午飯竟吃到下午快三點鐘才罷。不過他自己能說能喝酒,倒真沒有讓陳鋒喝太多,他知道陳鋒酒量一般,若是中午就喝趴了,晚上就沒法玩兒了。
回到魁勝公司,薛大魁躺到他辦公室的大沙發上就呼呼睡了,秘書小孟找了一張薄毯子給他蓋着。陳鋒尋摸了一間空着的會議室,處理了一些郵件,又接打了幾個電話。文不就繁,這都不作細表。
晚上的飯局薛大魁選了一家海鮮餐廳,司機小劉把老闆薛總和陳鋒先送了過來。因爲喝了酒就不能開車了,薛大魁要派車子去接徐處長,徐處長不讓,自己把車撂在了單位,打了的士過來。
徐處長個子很高,似乎比陳鋒還要高一些,非常瘦,上身穿一件半袖橫條T恤衫,下着淺灰色休閒長褲,棕色皮鞋。年紀在四十歲上下,戴着細邊黑框眼鏡,長條臉,目光溫和,頭髮向後梳着,講起話來很隨和的樣子。陳鋒和官場上的人打交道不多,覺得他們大都很嚴肅,看人說話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但徐處長給陳鋒的印象不是這樣,所以薛大魁給他們相互介紹後,倒也聊得起來。
這頓飯薛大魁很大方,點了龍蝦、魚翅、鮑魚之類的菜品,酒水點了茅臺陳釀。儘管只有他們三個人吃飯,卻要了一個很大的包間,裝飾裝潢極其豪華。一個漂亮的女服務員一直侍奉在門口,隨時給客人斟酒,更換盤碟,熱毛巾都遞了三回。陳鋒猜度着,對薛大魁而言,這個徐處長一定是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否則他不至於這般土豪的。
吃過飯,三人依次走出餐廳。小劉早已把薛總的車開了過來,候在門口。陳鋒不知道薛大魁還要幹嗎,便走近他悄聲地問,薛大魁也悄聲告訴陳鋒,徐處很喜歡唱歌,今兒又是週五,所以他訂了個地方去玩玩。陳鋒說自己就不打算去了,五音不全的,而且向來不喜歡夜總會那種地方。
這倒也是實話,陳鋒雖然幹銷售這行幾年了,但去這類場子的次數屈指可數,他的性格屬於不擅長和陌生的女孩逢場作戲打情罵俏的,迫於無奈去了,通常也就喝點酒,唱一兩首歌而已,就連他手下的兄弟都覺得老闆這方面很傻根的。
薛大魁一聽陳鋒不想去,急了,那哪行呢!他咬着陳鋒耳朵央求,哥知道老弟你不愛去那種地方,可現在你走了不合適,那等於不給徐處長面子呵!說實話,我今天拉着你一起,也是借你這世界五百強公司銷售經理的身份給我長面兒呢,你要走掉了,算怎麼回子事!人家徐處會覺得我老薛在你們羅德那裡也一般嘛!
陳鋒見薛大魁這樣想,心裡暗暗發笑,這薛老闆有時聰明,有時也很土鱉,什麼年代了,人家部裡堂堂一個處長,哪會鳥你一個外企公司的小經理,若真要長面兒,今天換成李天明還差不多,好歹人家的頭銜是總經理呵。不過老薛既然都這麼說了,走了可能的確不妥,陳鋒心裡面勉爲其難,但還是答應了薛大魁。
薛大魁訂的是東二環朝陽門附近的一個場子,名字叫做“花海”。從外頭看門面也很一般,不想進去後卻別有洞天,大廳裝飾得富麗堂皇,二三十級臺階往上延伸,宛若入宮登殿。臺階上站立兩排迎賓小姐,個個身材高挑,衣着華麗,齊刷刷地喊“歡迎光臨”,陳鋒聽着頭皮發麻,還真有點不適應呢。一個穿制服的女孩過來,問了薛大魁訂的包房號,便招手叫來一個迎賓小姐,讓她把客人帶過去。
一路走過去,陳鋒見走廊兩邊的包房門上都是“66”、“88”、“666”、“888”之類的編號,便想到羅德里克的會議室都用山水的名稱,還是很不錯的創意,這裡若以詞牌名給房間編號,比如“點絳脣”、“阮郎歸”、“相見歡”等等,倒也風雅別緻。不過內心裡另一個聲音卻說,你就一個來唱歌的客人,操這份閒心幹嗎!於是自己個竟也好笑起來。
薛大魁他們被帶到了一個叫“777”的包房,裡面很大很寬敞。陳鋒覺得三個人消費有點過於浪費了,不過見徐處長很心安理得地坐下了,他明白薛大魁之所以吃飯唱歌都搞這麼奢華,也是要看請的是什麼人。
陳鋒悄悄問薛總爲什麼訂個“777”,而不是“666”或“888”。薛大魁低聲說徐處長不是在**裡嗎,現在有七上八下的說法,所以他們都忌諱帶“8”的數字,比如上車牌呀,住賓館呀,他們都不要“8”,對於官場上這些人,如今帶“7”的數很受青睞。陳鋒聽了不覺啞然失笑,這幫領導幹部也這麼迷信呢!這時候包房的門輕輕被推開,還沒看見人,就聽到嗲裡嗲氣的聲音,已經從門縫裡迫不及待地擠了進來。
“哎喲,薛哥呀,你可好久都沒來啦!”
話音未落,一個三十歲左右、濃妝豔抹的女人風風火火地走進來,直奔薛大魁過去,擁抱了一下。
“放屁!老子半個月前剛來過,咋是好久?”薛大魁曖昧地呵斥着,手卻摟在了那個女人的腰上。
“喲喲喲,半個月還不久呀,你都把人家忘了吧!”女人一臉風騷地嗔怪着,可在陳鋒看來卻特別的假。
“快介紹下這兩位帥哥吧。”女人並不打算與薛大魁廝纏,這也算是一種職業素養吧,她很清楚不能冷落了新來的客人。
“我朋友,徐哥,陳經理。這是芳姐。”薛大魁介紹道。
“徐哥好!陳哥好!”
這個叫芳姐的女人畢恭畢敬地向徐處長和陳鋒彎了彎腰,舉着燙金的名片遞給二人,只見那名片的四邊印着許多不同的花朵,倒是很貼合這家夜總會的名字哩。
“今天喝什麼酒,薛哥?”芳姐問。
“老徐想喝啥酒?”薛大魁轉向徐處長,徵詢他的意見。
“除了啤酒隨便。啤酒喝多了脹肚。”徐處長說。
“拿我存在這兒的洋酒,再多拿些冰塊、雪碧來。”薛大魁吩咐道。
“好嘞!公主,你快去辦吧。”芳姐答應着,向身後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支使道。公主是這個包房裡專責的服務生,通常負責幫客人點歌、安排酒水之類的工作。
“那我現在帶女孩了?”芳姐問薛大魁。
“帶吧。我還叫上次那個。”薛大魁說。
芳姐說了聲三位哥稍等,又風風火火地出去了。不一會兒,芳姐就回來了,身後跟着一大隊的女孩魚貫而入。這些女孩身材高高低低,頭髮有長有短有捲毛,穿着統一的露肩露胳膊長裙。這包房已經很大了,女孩們站不下,芳姐就讓分了兩撥進來。徐處長很快就挑了一個身材高挑、長髮託肩打着卷的女孩,薛大魁指名叫的一個女孩也過來坐在了身旁。陳鋒看了半天也沒任何感覺,正準備亂指一個算了,薛大魁拍了拍他肩膀,似乎很懂他心思似地笑了笑,說我幫你找一個吧。
然後薛大魁俯在芳姐耳邊說了句什麼,芳姐便揮手讓那些女孩都出去了,然後對公主說你去把秀秀找來,公主答應着去了。
很快公主就帶了一個女孩進來,只見那女孩身高一米六左右,沒有穿歌廳統一的衣服,而是T恤衫加牛仔褲,長頭髮紮成馬尾垂在後背上,眉眼清麗還帶着點稚氣,一臉怯生生的樣子,與這裡的環境有點格格不入。
“陳哥,這個行嗎?”芳姐看着陳鋒,不是很確定地問。
“行,就她吧。”陳鋒覺得這個叫秀秀的女孩看上去順眼多了,有點鄰居家小妹妹的感覺,不似那些庸脂俗粉令人討厭。
唱歌、喝酒,包房裡熱鬧又嘈雜。徐處長和薛大魁玩得很嗨,陪他倆的兩個女孩特別會弄氣氛,讓兩個老男人彷彿回到了二十歲。陳鋒除了向徐處長敬了幾次酒,被薛大魁強拽着唱了兩首歌,其餘的時間就和秀秀一直玩骰子,輸了的喝酒。
秀秀說她不太會喝酒,以前從沒喝過。陳鋒讓她不要每次喝一杯,輸了就喝一小口,後來乾脆就讓她喝雪碧。秀秀很感激陳鋒,她來這裡上班一個星期了,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貼心的客人,人家是上這裡來玩的,卻處處反過來照顧自己。而且旁邊的兩對已經瘋玩成啥樣了,這一位卻甚至都沒碰她的手一下。
快十二點的時候,徐處長和陪她的那個長卷發先走了,薛大魁送徐處長出去,他早就讓小劉在旁邊的五星級酒店開好了房,把房卡塞在了長卷發手裡,說徐總今兒喝得不少,你給照顧好了。長卷發答應着,跨着徐處長的膀子去了。
薛大魁回到包房的時候,陳鋒說我們也散吧,於是薛大魁讓公主叫芳姐過來結了帳。兩人出來,陳鋒自己打車回酒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