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之人全速飛遁時,爲避免異風割面造成的灼痛感,往往以元光、丹力凝成一道薄膜,遮掩在表皮寸許之內。
不過這樣一來元氣消耗勢必大增,短距離衝刺也就罷了,並不適合長途奔襲。通常若行程在千里之上,靈形、金丹境的修士,只要不是身家過於寒酸,都會備下一件至數件飛遁法器。
但是現在的歸無咎,卻在經歷前所未有的奇妙體驗。
浮游天地星河之間,以他目力所及的任何外物爲參照,均可知他此時遁速極快,幾可媲美流星。源於手臂、散佈身軀的一點親近溫潤之感油然而生,構成一道懸隔千山萬水、無量州界的牽引力量。
極爲詭異的是,他手臂,四肢,以及裸露在外的肌膚,俱傳來沁人心脾的溼滑爽利,彷彿抄起衣袖,雙手雙腳自明淨澄澈的溪水中一掠而過,信步不還。
這是一種奇妙的錯位感。
空間與空間,似乎被如同麪糰一般遠近拉伸,揉搓擠壓。星漢交錯在目前,一步萬里只等閒。設想啓動傳送法陣的過程中,若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另有一重奇異的陣力遮蔽,所感知者大約與此有幾分接近吧?
歸無咎在這如同鏡光琥珀,異彩琉璃的界空中極安逸的飛遁了半個時辰,眼前景象終於一變!
一個米粒大小的光芒,在瞬息之間擴大了數百倍,形成一道半隱半顯的溟濛混洞,隨後歸無咎的身軀,便往那洞口中一躍而入!
洞內視野豁然洞開,一息三變。論玄奇幽奧,即便是玄淵澤上越衡山門,也大爲遜色。
歸無咎足立騰空,六合四維飄飄渺渺,似遠似近,似有無限宮觀殿宇,山水草木,但若要認真尋找時,卻沒有一處景象能夠窺看清楚。
先是赤煙罩霧,遠近不辨;一半升騰,一半垂落,僅僅留下一道尺許高低的縫隙,其中微妙,莫不可察。
一息之後,兩氣之間的這道縫隙逐漸漲大,似乎有清泉灌頂,將一切棟宇草木示現爲誇張的形象,顛倒形跡,見其乖謬。
原本健碩苗裔,青蔥草木,或者臃腫不堪,枝葉自纏;或兩頭碩大,中間束成一寸,似乎吹一口氣便能折斷;又或身形矮胖,高不及寬,與瓜果之形無異。
又過了片刻,風氣蕭瑟,水流交衝,一切草木山水復其本形。看似恢復了正常,但歸無咎卻覺得,所有外物距離自己彷彿疏遠了幾十倍,幾乎回到了容州來處。
這困擾只維持了十數個呼吸,歸無咎心頭“叮”的一聲響,豁然明悟:自己似乎立身於滴水之中!
這水滴之中的“水”,似乎是元氣的變種,只是其活潑凝練、變動不拘遠遠勝過,因此營造出一種古怪瑰奇的異象。
就在歸無咎生出這一點感受之時,水氣分形的詭譎異象終於消散。似近實遠、疏疏朗朗的宮觀殿宇、凝固沉寂下來。不過其形依舊清淡模糊,意甚遠古,彷彿昭示其自成歲月、萬古獨在。
幽寰宗紅雲秘境,果然非同小可。
歸無咎足下驀然生出一點火熱之意,不自覺地再度加速飛遁。
就在歸無咎再度啓程時,距離他千萬裡之外的兩座孤峰上,有人正注視着這一切。
這兩座山峰孤懸如筍,矗立天際,幾乎直插雲霄之上。山勢最頂端冥冥默默,天光俱暗,峰頭四圍不過三尺,僅能容身一人而已。
相對並峙的高峰之上,果然各坐着一人。乍一看,似乎是由於昏黑不辨的緣故,兩人面貌形容已不可察。
可是此處雖然晦暗,到底並非如子夜之漆黑不辨。以修道人的目力,還是能夠窺破其面容纔對。但現在即便是元嬰真人在此,也無法看穿二人具體相貌。即便功聚雙目,所觀者依舊是混茫茫的一片。
這兩人的身份功行,也就呼之欲出了。
左側山峰上的這人低聲道:“十三息。”
右側那人微微頷首,平淡的道:“驚才絕豔,萬世一人。寧中流言下無虛。”只是他雖然語出誇讚,但語氣卻甚爲寡淡,好像在說什麼不足掛齒的小事。
左側那人又道:“縱然是不世出的英傑,這一道試驗中也只是排名第三。”
右側峰上那人嘆道:“辰陽劍山那一位出身特殊,這等真僞形變一息也瞞不過他,這原本也在吾輩預料之中。倒是那一位無名客,九息時間破妄見真,反而更驚世駭俗,不知是哪一家的真正底牌。”
左側峰上那人搖了搖頭,輕鬆道:“不論是誰,四百年後自然能見分曉。我幽寰宗並無能躋身前十的傑出人才,反而樂得清靜。”
……
歸無咎順着遁光,又行走了一刻鐘之久,終於眼前一花,出現一隻七彩披金、呈玄鶴之形的寶舟。
舟頭站立一位素裙女子,肌如白雪,眉如翠羽,足稱天生麗質。只淡淡的站在那裡,自有一股絕世獨立的出塵之氣。鬢髮間一根金釵,脖頸處懸掛一枚玉鎖,尤爲增添光輝,清雅之餘,多出三分明豔燦爛。
歸無咎雙足一鬆,往舟尾落定。
對着這樣一副沉魚落雁之容凝視,歸無咎和這女子卻俱無侷促之態。這樣大眼瞪小眼過了良久,這女子翻了個白眼,輕輕“哼”了一聲。
她這個翻白眼的動作,終於讓歸無咎尋到一絲聯繫,把眼前之人和當年那頑劣不堪的假小子聯繫在一起。忍不住搖頭嘆道:“諺雲:女大十八變。古人誠不欺我。”
杜念莎嘴角一揚,微笑道:“歸師兄雖然換了一身裝束,氣機稍稍凌厲了些,精神意蘊倒是變化不大。久別重逢,無論是與時俱變還是一成不變,都有膠柱鼓瑟之嫌。有人變化,有人不變,纔算是有趣。”
歸無咎沒想到杜念莎侃侃而談,非但外表,就連談吐氣質也與昔日迥異。不過她氣機強弱盡在歸無咎眼中,未出所料,只是靈形極限的修爲。
以九宗真傳的資質,百年結嬰也只是尋常。杜念莎作爲藏象宗特殊的存在,爲了自己進入紅雲秘境的機會耽擱了近百年的修行,歸無咎也不能無動於衷。
深施一禮,歸無咎道:“杜師妹一身修爲久駐靈形境界,都是受歸某之累。”
杜念莎瞥了歸無咎一眼,道:“好說。就當你欠我一個人情便可。以後要請你幫忙時,不許推脫。”
歸無咎微笑道:“一言爲定。”
見杜念莎如此好說話,居然並未藉此訛詐使橫,歸無咎心中愈加納罕。莫非這小丫頭真的心性大變,成了一派淑女風範?於是又再三致謝。
不過這一下卻適得其反,杜念莎登時有些不耐煩,一撇嘴道:“三十六萬年之變近在眼前。各家各派真傳弟子,大多並不一意求快。放慢了修行進度,意欲步步求全之人,大有人在。是以你也不用過於放在心上。”
“就如同越衡宗內,和你我同一輩的師兄弟、姐妹,大多也並未進階元嬰,只是在金丹境中打轉。你如此小心翼翼,莫非是害怕同輩之人將你遠遠甩在身後?若是如此,恐怕不足以承擔太爺爺對你的重託。”
歸無咎見她突然老氣橫秋起來,不由莞爾。不過聽杜念莎的口氣,似乎對越衡宗情況甚爲熟悉。連忙問道:“我門中當年故友,不知近況如何?”
杜念莎道:“絕大多數人打磨功行,刻意放慢了腳步。文晉元、成不銘都是初入金丹四重境不久;韓太康乃是金丹三重境界;其中素塵姐修爲最緩,結成金丹不過二十五年而已,大約剛剛打破“知止”一關,晉階金丹二重。”
歸無咎點了點頭。參照這個速度,自己的修煉速度並不算慢。
杜念莎突然瞪了歸無咎一眼,續道:“唯有一人與衆不同,此人走的是利根直進、勇猛無前的路子,從靈形到結丹用了二十三年;從金丹到元嬰只用了五十五年。約莫十八九年前,就已經成爲一位元嬰真人了。”
歸無咎心中一動,問道:“是誰?”
杜念莎鼻子輕輕一皺,悶悶道:“還有誰?你那位同樣爲‘食道靈魚’尋進越衡宗的小師妹,木愔璃便是。”
杜念莎銀牙一咬,又道:“不過八十年成就元嬰,也算不得驚世駭俗。我藏象宗前輩,速度比她更勝一籌的,至少也有五六人。等我成就元嬰時,功行之圓滿必不在她之下!”
歸無咎詫然笑道:“杜師妹似乎對木師妹有些成見?木師妹善良柔弱,在越衡宗內無有族門倚靠。也不知怎麼得罪了你。”
杜念莎冷笑道:“善良柔弱?沒有倚靠?自從陰陽魚試雙雙成就九珠,一試‘求道之途’,這瘋丫頭在越衡宗內,幾位真君之下幾乎說一不二,六殿二十四閣誰敢不賣她面子?幾乎連素塵姐的風頭也搶了五六分去。”
歸無咎眼前一亮,追問道:“木師妹丹水陰魚的連珠之試,是幾星連珠?”
杜念莎搖頭道:“這丫頭陽魚、陰魚俱成就九珠之後,在丹水陰魚之畔站立許久,並未選擇第二次出手。”
看着歸無咎意外的眼神,杜念莎似笑非笑的道:“在你們越衡宗幾位大能眼中,近數十年來的人才,你與她一正一副,卻要領先了旁人一步。”
“木愔璃還有話託我傳給你。你們越衡宗真傳《通靈顯化真形圖》,她最終在元嬰境界之前,於‘三千妙法’領悟二千九百二十二種。據說距離你們越衡宗歷史上的最高紀錄,還差了九種。”
杜念莎突然咳嗽兩聲,捏着嗓子道:“愔璃終究還是未能突破先賢桎梏。成就‘三千圓滿俱足’的偉業,終究還是要落在歸師兄肩上。”
原來她是在模擬木愔璃的聲音。
歸無咎搖了搖頭,多說了幾句話,杜念莎嬌頑本性終於還是顯露了出來。
二千九百二十二,歸無咎記得很清楚,這在越衡宗三十六萬年的歷史上排名並列第二。既然達到這一步,木愔璃在宗內地位勝過寧素塵、韓太康,也在情理之中。
杜念莎眨了眨眼睛,不懷好意的道:“無咎師兄離開越衡宗山門的時候,你的‘木愔璃小師妹’纔多大?八歲?十歲?看來歸師兄於偷竊人心一道,果然有獨到之處。”
歸無咎擺了擺手,無心與她混賴。
方纔杜念莎所說,自己和木愔璃是越衡宗一正一副兩大希望。此言卻使他幾分疑惑。
於是擡起頭來正視杜念莎,緩緩道:“最近數十年來,我越衡宗是否又出了什麼傑出人才?”
杜念莎歪着腦袋想了一想,道:“四十七年之前真傳銓選之會上,倒也出了一位名爲夏永年的弟子,堪稱千載難遇。”
歸無咎一皺眉,“夏永年”,聽起來倒不像女子之名。追問道:“何等資質?”
杜念莎扳着手指,低聲道:“據聞似乎是陽魚九珠,陰魚八珠,總計十七星的成績。”
歸無咎搖頭道:“念莎師妹會錯了意。愚兄所說的傑出人才,天姿之高,至少和木愔璃小師妹相當,甚至尤有勝過,方纔算數。”
杜念莎吃了一驚,櫻脣張開。良久,伸出手指指着歸無咎鼻尖,瞠目結舌道:“好你個歸無咎,劇變當前,你們越衡宗英才輩出,除了辰陽劍山有軒轅懷坐鎮外,其餘七家不知有多眼紅!”
“看不出來,你居然貪心不足到這種程度?”
歸無咎眼神堅定,冷靜搖頭道:“不對。大約九十年前左右,越衡宗四洲六海的方位,應當會發現一位資質超邁的絕世之才。”
杜念莎身軀微微一顫,連連點頭,大聲道:“是了!是有這麼一回事。”
歸無咎面色立刻柔和了下來,似乎帶着幾分回憶,微笑道:“她叫什麼名字?”
杜念莎搖頭道:“沒有名字。”
歸無咎不由愕然。
“九十年前確實發生了一樁奇事。你們越衡宗至寶‘食道靈魚’再度蠢蠢欲動,據說活躍程度比當初尋找你和木愔璃時還要更勝一籌。越衡宗幾位真君也大爲歡喜,以爲越衡宗又要多出一位曠代天才。”
“不料這一回卻出了意外,‘食道靈魚’不知爲何一去不返。你們南宮真人親自到四洲六海去尋,足足用了三年時間,也不曾尋得。你們越衡宗這件寶物,就此詭異丟失了。”
聽了杜念莎此言,歸無咎一聲長嘆,久久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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