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家鐵砂礦場
那是個驕陽似火的夏日,炎炎的熱浪把大地烤炙得有些酥軟如棉,熱得萬千生靈像掉進了火爐裡。
誰都知道,這天氣酷熱的時候,該找處陰涼的地方,乘涼休息,免得中暑。這是人之常情,沒有誰會去跟頭頂上的烈日作對,讓自己在炎炎夏日,暴嗮如驕陽之下。
但往往有極大一部分人不這麼認爲,因爲他們不去勞作就沒有飯吃,生活的不易,讓他們不得不去跟天較勁,跟地鬥,跟人鬥,乃至於跟自己作鬥爭。
善良忠厚的人,會不齒辛苦,忍着來至各方的傷害,繼續掙命。
反之更多的人,卻是以傷害別人,謀求自得利益爲前提的理想化生活爲榮,別人的苦難,跟自己沒有關係,每個人的命,都不一樣,活得不好,就該倒黴遭禍嗎?
王寶山就是前者,他被人無緣無故帶到了這裡,每天天不亮就被拿着鞭子的人,像趕牲口一般,趕着去勞作。和數百名礦奴們一起,鑿山碎石,搬運鐵砂礦石。
現在頂着火辣辣的太陽,用半人多高的大竹筐,從昏暗的地洞裡,裝滿一筐鐵砂礦石,再扛到洞外指定的地方倒掉。
如此往復地不停搬運,差點把他累的個半死不活,但他不敢停下來休息。他知道如果稍有怠慢,並會遭來鞭子的抽打,真是苦不堪言。
對他來說,每天是種折磨,身體上、精神上,都被這種的、那種的磨難無情地摧殘着。乃至時間久了,人也就麻木了,不由得讓人深感活着卻是一種痛苦啊!
“啪…啪…”
沒由來的幾聲鞭撻,讓他心頭一顫,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離他不遠的碎石堆裡,正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那人衣衫破爛不堪,分不清顏色,全身污穢如泥藻裡爬出來的一樣。
現在他一動不動躺在碎石裡,就跟個破麻袋似的,任由那無情的鞭子,把他的脊背抽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拿着鞭子不停抽打他的人,是這礦上的管事之一,外號猴三,是個禿頭的小個漢子。
由於烈陽當空,酷熱難耐,此刻他光着膀子,身上臭汗直冒。鞭子揮着揮着,漸漸的沒有了力道,他就停了下來,摸了一把滿臉的汗水,往地上那人的身上,吐了口濃痰,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罵咧咧。
“看你還敢偷懶…老子打不死你……”
周圍勞作的人羣對此好像習以爲常,各自幹着各自的活,大氣也不敢出,深怕遭來毒打。
猴三看到剛剛有些懶散的礦奴們,此刻都老實了點,幹活也麻利了起來,心裡不免得意洋洋。
他走到礦場邊的涼棚下,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水,纔對旁邊的管事說道:“李管事,你瞧到了沒,這幫懶蟲們,就該用鞭子打一頓,纔會老老實實地幹活,不然盡他孃的偷懶……”
他旁邊的李管事,卻跟他不一樣,穿的也整齊周正,正一手拿着扇子扇風納涼,一手拿着個紫砂小壺,喝着涼茶。
猴三知道這李管事,可跟他們這些管事不一樣,人家可是礦場老爺家的關係戶,在這礦上地位崇高,是他不可輕視的存在。
所以剛纔,他有意要在這位李管事的面前,表現了一番。
“猴三啊!我看那個礦奴已經被你打死了,這可如何是好?現如今天氣炎熱,這礦上幹活的礦奴又有些減少…若人手不夠,導致活幹不完,李老爺怪罪下來,誰敢擔責…”
李管事悠然自得的喝着茶,拿眼挑了一下猴三。雖然說的話,有點像是在責怪,但他的臉上,卻沒半點的不悅之情。
這猴三也是精明之人,哪裡不曉得這話的言外之意,連忙開口:“李管事,我昨天去城裡剛好帶了一罈上好的青葉酒,不如晚上喝一杯,等會我再去讓伙房弄只燒雞,整點下酒菜…今日就暫時對付一頓,待哪天有空閒,我再請您去西城春閣好好喝一通,豈不快活…”
“你也是有心之人啊!”李管事最好貪杯,一聽猴三要請自己喝酒,不住的咂舌點頭。
猴三見他高興,也是一喜,連忙叫來兩個嘍囉,一邊吩咐着他們,去把被他打死的那名礦奴,擡到後山扔了了事,一邊陪着李管事吹起牛來。
遠處的王寶山,看着那名礦奴被人像拖死狗一般,拖走扔到後山去了,心裡是一陣陣地難過。
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般被打死當場,既不是爲了仇恨,也不是爲了錢財,卻是爲了某些人的麪皮,叫他怎麼能不難過呢?
回想以前砍柴的生活,雖然艱難困苦,但比起現在的境遇,那可是天差地別一般。好歹那時沒人拿着鞭子,使喚他幹活,自己累了可以歇息,餓了可以找點吃的充飢。
可現在就如同掉進了地獄,除了幹活就是幹活,天不黑透就不能停歇。礦裡還有規定,白天若是不好好幹活,偷懶耍滑,不好好表現,晚上就沒得吃的。
所以,爲了那份來之不易的口糧,礦奴們只得老實幹活,不然第二天,就沒力氣幹活,要挨鞭子抽。
當然表現好的,幹活多的,會多分點吃食以示獎勵。在食物的誘惑下,王寶山也只好機械地搬運着鐵砂礦石,任由汗水浸泡那些還未痊癒的傷口,強忍着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咬牙堅持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黑了,一天的勞苦纔算結束。
數百礦奴們,被管事的嘍囉們驅趕着,熙熙攘攘地進了一處土牆,圍起來的土城堡內,裡面用茅草和木頭,搭建着成片的窩棚。
在經過中間空出的廣場時,會有人分給他們食物,每個人會根據白天的表現,或多或少的領到,屬於自己的黑麪窩窩頭。
王寶山今天表現不錯,管事的對他很滿意,就多分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黑窩窩頭給他,所以他總共有三個黑窩窩頭,可以填飽肚子,這讓他難過之餘,有了點欣慰。
抱着來之不易的三個窩窩頭,他回到了自己過夜的茅草窩棚。
裡面亂哄哄的一片,此時已經擠了不少的人,他們有的吃着用血,和汗水換來的黑麪窩窩頭;有的則只能乾瞪眼,或去窩棚前的水缸裡灌些水,好讓空了一天的肚子,也能感受一下,被填充的飽滿感。
礦奴們雖然食物緊缺,但水卻是可以管夠,每間茅草窩棚前,都有一口大水缸,可以自己喝個夠。
王寶山也去喝了點水,乾枯了一天的咽喉,也得到了些許的滋潤,不然幹吃那窩窩頭會被噎死。
當他啃着有些硬邦邦的黑麪窩窩頭,想着是不是留下一個,等明天醒來後墊墊肚子的時候,發現有兩雙直勾勾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那正是跟他一樣,同一天到這裡來的三皮,和杜小三二人。
只見他們兩個人,明顯是瘦了一圈,形如枯槁,一點不爲過,衣服也更加破爛,身上新傷加舊傷,好不悽慘。
此刻的他們,正眼巴巴的望着王寶山,肚子裡也許是灌了不少水,動起來都有些咣咣的響聲。
“你們今天又沒分到窩窩頭?”
三皮和杜小三一聽連忙點頭,兩人的心裡也是一喜,心想今天的吃食,可算有着落了,但他們的臉面上,卻都有些不好意思。
“你們老老實實幹活,也會有吃的…”
王寶山看他們那副慘樣,也是過意不去。拿起那個拳頭大小的窩窩頭,分成兩半,遞了過去。
“非但不是我不老實幹活,確實是我沒力氣…”杜小三邊啃窩窩頭,邊說。
“是啊!寶山兄弟,每天吃不飽飯,哪有力氣幹活,活幹不好,又沒得吃的,這樣下去,那還受得了…”三皮也是神色黯然,無比傷感。
“就是因爲,活幹不好,就沒得吃的,所以纔要好好幹活…不然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你們也不能總是靠我接濟。”
“寶山兄弟說得是,可總這樣下去也不是事,我們不可以把命都扔在這裡啊!”三皮神色慘然,眼裡流露出不甘心的光芒。
這時,旁邊一個老礦奴,聽了三皮的話,開口譏諷道:“怎麼,你還想逃出去?我跟你們說,這裡被土牆圍起來了,到處都是管事的手下打手,想逃出去簡直是比登天還難…”
“那我們就這樣認命了?”
三皮本來就不是個認命的人,一生坎坷不平,從來就不肯跟命運低頭,雖然一時交友不慎,遭了大難,但也是時運不濟。
以往的他,雖說生活艱難,可從來也沒有現在,這般煎熬難過過,當然想着掙脫。
“你還別不認命,小子,就算你逃出去了,能往那裡去。不瞞你們說,我可是逃出去過的人,那時我趁着夜深,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可後來還是被抓了回來……”
“您就不會逃出去躲起來,怎麼就讓他們又捉到了”三皮也有些吃驚,這礦奴既然逃出去,怎麼又被捉回來了?
“躲能躲到幾時,哪裡又能給你躲起來…想當初我逃出去,也怕被捉,身上有李家的奴印,城裡是不敢去的,怕被城裡巡街的衛士遇到,只好逃往鄉下,尋我的遠房親戚家避禍,誰曾想我那親戚怕我連累他家,硬是把我趕走。後來無奈之下,我只好往外地逃,想逃到其他的州縣謀求生計。可等我千辛萬苦到了黃江城,卻被那守城門的兵衛攔下,押回了莞平城,並被毒打了一頓,送回了這裡…那狗日的官官相護,不把我們當人看……”
老礦奴看起來年紀很大,說到動情處,不禁老淚縱橫,話語裡充滿了悲憤。
王寶山三人聽了他的話,也是悲憤不平,哀嘆不已。
“照您這麼說,就算逃出去了也沒用,我們一樣會被捉回來,官家也是幫兇?”
杜小三一向沉默少言,見這礦奴在這礦上也是待了很久,他的話肯定不假,不由得他一陣心驚膽寒。
老礦奴,摸了把眼淚,情緒緩和了一下,接着又說:“其實也有逃出去,沒有被捉回來的,他們不是死了,就是籌錢找關係把自己買出去。不然就是進個山寨,落草爲寇,求個安身之處。但凡做了強盜,那也是殺頭的大罪,遭人唾罵不說,官家法理也不容…所以說活路難尋啊!”
“那還不是被逼無奈,誰不想安安分分的過活……”
三皮一聽心裡也是一動,他是心思活絡之人。心想着倘若能逃出,上山進子寨做個土匪,也不錯,總比在這裡苦熬強。
他了然一身,別無其他,也不怕別人恥笑唾罵,只要能逃得性命,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當即就開始盤算着,怎麼才能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