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窗外的月光灑在庭院中,樹影婆娑,在地上投下斑駁的痕跡。唯有三小姐羅敷的閨房裡還亮着點點燭光,影影綽綽,偶爾吹過一陣微風,那燭光便在風中搖曳。
“小姐,”香茗揉揉惺忪的睡眼,端着一盞燭燈,“嘎吱”一聲推門進來,“小姐,你這是幹什麼呀。你瞧瞧,這都多晚了?您怎麼還不睡啊?明兒個就是您的大喜日子了,肯定忙着呢,您今晚不好好休息怎麼行?”
羅敷緩緩轉過身來,定定地望着香茗:“香茗,我心裡亂着呢,睡不着。”
“哎喲,我的大小姐,您就別在這兒胡思亂想了,”香茗暗暗叫苦,“您好好的啊,啥事兒沒有!您就聽我的吧,趕緊睡了吧。來,奴婢服侍您更衣。”
羅敷一邊順從地讓香茗寬衣,一邊絮絮道:“香茗,你說,成親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啊?”
香茗露齒一笑,爽朗道:“那奴婢哪兒知道啊,奴婢又沒有成過親,再者說了,小姐您平時看那麼多書,總會看到一點兒吧?”
“是啊,也許現實中的婚禮,就跟書上是一樣的吧,要是那樣……”羅敷忽然打住,默默不語,腮上早飛起兩朵紅雲。
“要是那樣就怎樣呀小姐?”香茗調笑地追問道。
癡迷得魔怔的羅敷忽然轉頭對着香茗,認真地說:“要是那樣,我必然竭盡所能,相夫教子,傾我所愛,和他白頭到老。”
“嘻嘻,”香茗俏皮地掩嘴笑着。羅敷頓時反應過來,作勢打她:“你這小蹄子!竟敢戲弄我!”
香茗忙拉住羅敷的手告饒道:“好小姐,別打,別打,奴婢錯了還不行麼?”
羅敷嗔怪地甩開手:“你可不能再戲弄我了。”香茗一把拉住羅敷,認真地說:“小姐,從明兒起,你可就是宮家的媳婦兒了。奴婢從小沒爹沒孃,跟小姐一起長大,小姐待我就像親人一樣,我早就在心裡把小姐當作姐姐了。明日是小姐的大日子,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頭,是要跟着到宮家去的。從此小姐想見老爺、公子也不容易,就把奴婢當作妹妹吧,小姐到哪兒,奴婢就到哪兒,永遠不分開!”
羅敷點點頭,眼裡不覺含了晶瑩的眼淚,香茗待自己的心就像對親姐妹一樣啊。有了香茗的陪伴,羅敷的心裡也踏實了不少。自己雖是相國家的嫡出小姐,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卻從沒有驕縱的品性,這跟羅敷的母親早逝也有關係。從小缺乏母親的關懷,雖然有香茗這個妹妹般的侍女始終在她身邊,但平時也難免孤獨寂寞。爹爹身爲一國之相,忙於國事,對她難免疏離,再說,一個雄才大略的國相,未必能體會好女兒家的心事。
每當羅敷寂寞的時候,她就不停的學習各種東西,無論是女子所必需的女工,還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都如飢似渴的學習着,甚至連女子根本無需理會的政治、軍事、歷史的書籍,她也刻苦的研讀。羅敷這麼做,一來是爲了打發漫長而寂寞的時間,而更重要的是,爲了引起父親的注意。雖然羅敷身份尊貴,但畢竟是女兒身,父親倒是時常都會送她一些奇珍異寶,來顯示自己對這個女兒的關注和愛護。但是在感情上,羅敷始終覺得自己與父親太疏離了。難道,除了贈送寶物之外,父親就再沒有別的方式可以表達對女兒的愛了麼?
最初,羅敷戰戰兢兢的請求父親爲她找一個好老師來教她學習各種知識,父親在驚詫之餘倒是對她多添了一分注意,還說要每隔一段時間來檢查羅敷的功課,這並沒有給羅敷增添任何負擔,相反,她簡直欣喜若狂。只要功課出色,父親就一定會注意到她的!
可是,羅敷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父親檢查功課的那一天,至今,羅敷依舊記得那晚的事,她站在門廊上,等着父親回家。天色已經很晚了,從吃過晚飯起,羅敷就一直站在大門口。她靜靜的等着,雖然困得眼皮直打架,但是她還是一直堅持着不願意離開。羅敷聽見一輛又一輛馬車的車軲轆聲從門口碾過,但是,沒有一輛停下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涼風嗖嗖的刮在身上,好冷啊,羅敷不自覺地將身上的衣衫裹得緊緊的。
不知怎麼,羅敷覺得自己的頭也越來越沉了,額上愈發滾燙,耳邊是嗡嗡的聲音,眼睛也是溼紅的。好難受啊,羅敷心想,爹爹,爹爹什麼時候回來呢?
“小姐!”羅敷聽見那個一直伺候自己的張嬤嬤在呼喚着:“小姐!大冷天的,你站在門口是幹什麼呀,快回來啊小姐,小心着涼!”
羅敷迷迷糊糊地說:“不,嬤嬤。我要等爹爹回來,他說了要檢查我的功課,我功課可好了,真的,爹爹一定會高興的。他馬上就會回來了,爹爹不會騙我的。”
張嬤嬤焦急道:“哎呀,小姐,你就別等了,老爺今天不會回來的,二夫人已經說過了,老爺今天去太尉大人家喝酒,你就別老在這兒站着了!哎哎……小姐!小姐!”
眼瞅着羅敷的身子軟綿綿,一隻手扶住門廊,緩緩的跌了下去。張嬤嬤急忙跑來,一把將羅敷攬在懷裡,一摸額頭,燙的嚇人。
此時羅敷神智已經有些模糊,心裡卻滿是難過,耳邊迴響着嬤嬤剛纔說的那句話,爹爹不會回家了,爲什麼?他明明說好的呀,他明明說要回家檢查我的功課,爲什麼不來了呢?但是她已經沒有任何力氣說話了,任憑老嬤嬤抱着她,幾個婢女匆匆趕來,七手八腳的將她送回了閨房。
過了一個月,羅敷的病才痊癒,那次受涼得了風寒,讓她的身體大爲受損,可更傷心的是她的內心,讓她明白,自己在父親心裡,就如同一隻小寵物,雖然受了百般寵愛,可是卻得不到足夠的重視,爹爹,你真的以爲女兒只有寵愛就足夠了麼?但羅敷性子軟,即使受到這樣的委屈,也不敢向父親申訴,因爲她明白,自己學習這些東西,本就是女子所不需要的。父親不加理睬,完全在情理之中,如果她太過積極,反而會引起父親反感,她不想有任何越禮的行爲。
從此,羅敷再也沒有向父親提出這種要求,繼續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千金大小姐。雖然她明白了自己的學識在父親眼裡沒有絲毫價值,但她依然堅持着,再也不是爲了討好父親,而是她自己不願意半途而廢。在自己心底,想做一個有才情的女子。
可是,再有才情的女子,不也是讓父親一句話就訂了婚約麼?羅敷心裡明白,這就是女子的命運,她從未想過反抗。明天就是大婚的日子了,從此,她就要置於一個不是父親的男人的保護之下了,可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他真的能保護好自己麼?羅敷不知道,但她只能像千萬個女子那樣,帶着憧憬和些許的不安走進自己的婚姻。如果這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當然自己肯定能過得十分幸福,但若是對她不好,她一個女子,根本無力反抗這樣的命運。
如此一想,憂傷愁緒不覺漫上心頭,羅敷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梳妝檯前,從妝奩盒子的最底層取出了一本《西廂記》,撫摩着書的封面,低聲道:“香茗,你說,我與這二公子雖是從小相識,但多年不見,我連他的相貌也回憶不起了。如今爹爹突然要我與他成婚,他能好好待我麼?”
聞聽此言,香茗笑道:“小姐原來擔心這個,這話兒是從何說起呢?小姐是相國府的千金,有哪位男子能娶小姐爲妻,可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什麼善待不善待的,他還不得把小姐當個菩薩給供起來呀!”
羅敷面上一紅,舉起一隻手作勢就要打她,嘴裡啐道:“愈發愛貧嘴了。”旋即又垂下了眼睛,如鳥兒的羽翼般柔軟纖長的睫毛覆蓋下來,給她的下眼瞼投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我雖是相國府的三小姐,可他也是宮太尉家的公子啊,有權有勢,想嫁進宮家的人多了去……”
“多了去又怎地?”香茗憤憤道,“水高漫不過山去!有相國大人給小姐撐腰,難道還有人敢欺負小姐不成?”
羅敷看香茗比自己還激憤的樣子,心中生出感動,一把拉住香茗的手,暖暖的說:“有你這貼心的丫頭這麼護我,還能有誰欺負我呀?”
香茗吐吐舌頭,也不好意思起來,害羞的低下頭,笑了。
月明星稀,暮色茫茫,窗外早已是一片漆黑,房頂上不時飛過一兩隻嘎嘎叫的烏鴉,但很快夜晚又恢復了剛纔的平靜。草叢裡活潑而歡樂的蛐蛐兒,發出喧鬧的鳴叫,襯托得這夜晚愈發寂靜。
羅敷房裡的燭光前人影晃了晃,緊接着被吹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