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3

過了晌午,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羅敷的貼身侍女引進來一個身着灰衣、腳穿黑色布鞋的年輕和尚。此人雖身材瘦小,其貌不揚,但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一股不凡的氣度,即便身處皇宮內院,四處金碧輝煌,也不見他拘謹,依舊是不卑不亢,渾身散發出一股與年齡不太相符的平和雍容之氣。

羅敷坐在正殿上,一見靜言和尚被引了進來,微笑着招呼道:“青媚,快給小師父看座。”

靜言雙手合十,躬身施禮:“小僧不敢,小僧見過娘娘。”他是方外之人,不必像世人一樣對帝后三跪九叩,只需依照佛家的禮節即可。

羅敷一個眼神,青媚立刻給靜言送上了一杯熱茶,靜言爲表恭敬,呷一口後將茶放到最近的桌上。

“前些日子,佛光寺的住持大師與小師父爲本宮驅邪作法,本宮如今已然大好,多虧了你們師徒二人的功勞,本宮心懷感恩,這纔將你召進宮來,聊表謝意。”

靜言依舊不卑不亢,神色之間沒有絲毫受寵若驚的態度。從他神情來看,絲毫也沒有看出今日這位容光煥發的皇后娘娘就是當年那個在佛光寺裡假裝被調戲而佯怒求助的少夫人。時光荏苒,雖然羅敷美貌依舊,但氣度與服飾、妝容的確讓羅敷有了別樣的風姿,實在難以辨識。

“娘娘不必言謝,這本是小僧該做的。驅邪作法,爲的就是保世人安康。在我們出家人眼裡,天潢貴胄與百姓布衣毫無二致,同是爲民祈福,普度衆生罷了。”

“大膽!”一旁的青媚突然呵斥了一聲,“你這和尚好沒規矩,竟敢將娘娘與草民相提並論!對娘娘的大不敬之罪,你可擔當不起!”

靜言一擡眼,依舊處變不驚,剛要辯解,羅敷笑着打斷道:“青媚不必責怪,本宮覺得小師父說得很好。常言道:愛民如子,是說皇帝愛惜人民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這不是講皇室與平民都是一家人嗎?皇帝跟平民都是一家,那本宮這個皇后不也是一家了?將自家人做個比較,又有何妨?青媚,是你唐突小師父了。”

青媚的臉陡然漲紅了,垂頭低聲道:“是,奴婢謹記娘娘教誨。”

羅敷也不再說什麼,依然笑問靜言:“敢問師父法號?”

“小僧法號靜言。”

“靜言……靜思而明言,確是彰顯小師父的獨到之處,內心端慧而言語得體,小師父的確有過人之處啊。”

“不勞娘娘謬讚。”

“小師父,本宮有句話問你。”寒暄過後,羅敷開始切入正題。

“娘娘請講,小僧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和住持大師,爲本宮作法驅邪的那一日,皇上可曾交代過你們什麼沒有?”

靜言思索片刻,道:“皇上只是說,娘娘身體不適,似乎是中了什麼邪氣,需要藉助法力來驅趕,讓我與師父必定要盡力而爲。其他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了。”

“你們爲本宮祛除邪氣,就沒有了解到一些別的什麼情況嗎?”

靜言心裡一動:“娘娘指的是?”

羅敷有些不耐煩,但也不好明言:“你們佛家講求因果報應,你們作法事也不能當下完成就了事了,這邪鬼是如何找上本宮的,又是爲什麼找上本宮,今後還會不會有後患。這些事情都要處理清楚纔好。”

靜言明白了羅敷的意思,連忙回答道:“慚愧慚愧,小僧法力尚淺,作法之事還多仰仗師父。不過小僧挺師父說,這邪鬼是由怨氣所致,陰氣極重,其中哀怨幽恨纏綿不絕,一般冷宮婦人亡故後極容易產生這樣的邪氣。”

羅敷仔細聽着,覺得身上陣陣發冷,又驚又懼,聽聞這邪氣多由嫉妒婦人所生,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意。

“大膽!你這是在欺瞞本宮!”羅敷忍不住一拍桌子,叫出了聲。

靜言被驚了一下,猛一擡頭,之間羅敷滿面怒色,柳眉倒豎。連忙應承道:“小僧不敢欺瞞娘娘,師父所言與小僧自己的判斷毫無二致,這邪氣真是因爲婦人的幽怨妒意所化,實在不敢有半句虛妄之言。”

羅敷怒火攻心:“還敢狡辯,皇上與本宮一向情深意重,從未冊封過其他妃嬪,也從未臨幸過其他宮女。後宮中宮女人人安分守己,並無越禮行爲,本宮善待宮女如同姐妹,並且按照規制,待宮女到了一定年紀,便放出宮去與家人團聚,或自行嫁人,毫無苛待。哪裡來的勞什子怨氣!”

“這……”靜言一時無言以對,心中苦苦思索着,自己的判斷並未出錯,但他也素聞娘娘賢德。皇后娘娘所述也必然是實情,那這事又該如何解釋呢?

“敢問娘娘在夢中所見女子是怎樣姿容?現實中可曾見過?”

羅敷稍稍平息了一點怒氣,道:“不曾見過。由於是在夢中,亦真亦幻看不真切,不過本宮記得,這女子容色十分出衆。”

“小僧斗膽問一句,這女子容色,可在娘娘之下?”

羅敷心中一動,細細回憶了一下。“不分上下而已。”

靜言想了想,又接着問道:“那娘娘再好好回憶一下,皇上身邊,除了娘娘之外,是否還有如此貌美的女子?這等美若天仙的女子並不常見,若有,想必娘娘也過目不忘。”

羅敷心知自己多麼幸運,多年來與柳皓軒同甘共苦,才換來今天的皇后之位,榮華富貴她未必在乎,但柳皓軒的真心相待與癡情不移讓她無比珍惜。雖然想到柳皓軒身邊來的女子不少,但他一個也沒有留下。再說,就像靜言所說,能美到這種程度的女子,必定讓人過目不忘,又何須苦苦回憶呢。

羅敷思索無果,沉聲道:“本宮記不得有這樣的女子。皇上待本宮一向很好,他怕對我有所疏忽,不願廣招妃嬪,所以這些年,他身邊除了本宮並無旁人,再說,這等絕色美人,一百個裡面也挑不出一個來,身邊這些宮女,抑或王公大臣的小姐們,雖也有銷魂豔色的可人兒,但與我夢中女子相比,終究是不及的。這樣的絕豔美貌,本宮也就只曾聽聞皇上的親姐擁月公主傾國傾城……”

話剛一出口,羅敷猛然擡頭,對上了靜言灼灼閃光的眼睛。兩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半晌沒有說話。

“娘娘……”靜言低聲喚道。

羅敷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道:“這不可能,擁月公主,她是皇上的親姐啊。”羅敷聲音顫抖,但依然保持着強烈的自尊和鎮定。

靜言沉默不語,事情牽扯皇家,他也不好多言。只是這夢的確蹊蹺奇怪,況且身份太過敏感。

“娘娘可記得擁月公主的事?可曾與其打過交道?”

羅敷搖搖頭:“並無交集。本宮與皇上患難與共,當年皇上還在中庭任江夏太守時,本宮便與皇上相識,那時的擁月公主還被囚禁在中庭後宮之中,後來皇上起兵復國,擁月公主追城而死,其忠烈讓萬千國人敬佩,本宮亦聽說,可無緣得見。”

想起這位擁月公主,也是謫仙一般的人物。又死得這樣慘烈悲壯,在柳皓軒心裡,一定留下了永世不可磨滅的記憶吧。念及此處,羅敷不禁涌上一股醋意。

“那關於皇上覆國登基前和擁月公主的往事,娘娘又瞭解多少呢?”

“往事?什麼往事?他們姐弟,自然比外人親厚些,本宮又是後來皇上在中庭任江夏太守時才相識的,以前的事自然不得而知。”

“娘娘需得旁敲側擊地向皇上打聽一下才好。不管怎麼說,一切皆以娘娘身體康健爲重,若不能找出病竈徹底根除,只怕娘娘會舊疾復發啊。”

羅敷心裡明白靜言說的沒錯,可仍然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加上擁月公主身份敏感,若是其他普通女子,左不過是皇上多了一樁風流韻事,可如今看來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皇上與親姐的不倫之戀,要是走漏了丁點兒風聲,必定會炒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這樣一來,皇家顏面必然不保。

羅敷突然從妃榻上走下來,招呼青媚端來了一個玉盤,盤子上的黃金砌成塊兒狀,閃耀着金光。羅敷親自將盤子端起,送到了靜言面前,鄭重道:“靜言師父,此事關係本宮身家性命,師父上次作法驅邪,已經救了本宮一次,這次勞煩師父再幫本宮一次吧!”

靜言大驚,連忙推拒道:“娘娘不必如此,爲娘娘祈福也是小僧的分內之事,只要是娘娘吩咐,小僧一定盡力而爲。可這些黃金,是萬萬使不得的。”

又推拒了一會兒,羅敷見靜言始終不肯收下,只得將黃金又放回原處。

靜言走後,羅敷臉色沉下來。想起這一番談話冷汗流了下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在夢魘中纏繞自己這麼久的女人竟然是柳皓軒的親姐姐。她不敢再想,可事已至此,她也沒有辦法再後退了,靜言是值得信賴的人。這個問題,柳皓軒已經不能再幫助她庇護她了,她必須自己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