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跪
夜半三更,天邊弦月高掛,天色漆黑如墨。
一片寂靜中,駐紮在離宣京不遠處的柳軍迅速並且井然有序地拔營,整裝,安靜地準備最後一場戰鬥。
一旦勝利,改朝換代,青史留名。
而一路走到現在,勝利幾乎已是十拿九穩的了。
主帳之中,柳從之安靜獨坐,細細端詳手中一封書信,良久,嘴角微微勾起。
帳中燭火通明,火光搖曳,映在他臉上。柳從之樣貌可謂是頂頂俊俏,皮膚極爲白皙,兩道長眉斜飛入鬢,一雙狹長鳳眼微微上挑,黑眸亮如寒星,五官俊美不假,但眉眼可謂濃墨重彩,顧盼間帶出一份凌厲,生生地將相貌中那份隱約的陰柔秀氣給壓了下去。氣質端然,凝沉如玉。
顧均醒來時,看見的便是這幅情景。
他周身傷重,剛一動作,便覺臟腑劇痛,如遭猛錘敲擊,不由痛呼一聲,脣邊溢出血色。
柳從之看完手中書信,回頭看他一眼,笑道:“小顧公子,你傷得不輕,得好好修養纔是。”
顧均粗聲喘着氣,滿頭冷汗,片刻功夫,昏迷前種種又浮上心頭。他所率領的軍隊與柳軍遭遇,而後就是……一場噩夢。顧均看着眼前談笑自若,面上無一絲兇戾之氣的人,心頭竟倏忽浮上恐懼之意。
他敗了,一敗塗地,再無轉圜餘地。
“我沒死?”顧均一瞬間心如死灰,垂頭道:“何不賜我一死?”
柳從之見狀搖了搖頭,似乎頗爲惋惜,“小顧公子,令尊顧先生乃是我的啓蒙恩師,先生才華人品,柳某都極其欽佩。他若泉下有知,必不忍見你就此殞命。柳某掛念先師,怎能行此惡事?”
顧均念及先父,心頭不知是何種滋味,顫聲道:“我不成器,愧對父親。可你……”他頓了頓,寒聲道:“你又有何顏面談我父親?父親若知你作爲,只怕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寧。”
柳從之眉頭一挑,竟是笑了,點頭道:“說得不錯。天地君親師,忠君報國方是正道。柳某卻判上作亂,罪大惡極,也合蓋遭先師薄鄙,萬人咒罵。好在先生生前,尚不知我狼子野心,我師徒不至決裂,也是幸事。”他面色也不變,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後話鋒一轉,笑道:“顧小公子品性端正,想也是先生教養所致。我猶記先生給我啓蒙之時,教了我一句話,刻骨銘心,至今不敢忘。”
“民貴君輕——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顧小公子應該也聽過這句話?”
“聽過。”顧均皺眉,當然聽過,君依於國,國依於民,民生本就是重中之重。
柳從之的笑容深了些許,“這話說得及其在理。所以我便尋思着,既然做皇帝的成天荒唐想着棄世登仙,棄百姓疾苦於不顧,掌管大權的成日貪污享樂,以至民生凋敝,那我把這羣在其位不謀其政的人趕走,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豈不快哉?”
顧均眉頭大皺,咬牙質問:“你挑起戰亂,害人無數,不過是爲一己私利,何必扣上爲國爲民的帽子?”
柳從之嘆了口氣,“既如此,你可願親自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江山?”
顧均一怔。
柳從之將手中書信置於燭火上點燃了,一面道:“顧小公子才華橫溢,憂心民生,若能得一機會一展宏圖,必定不會辜負令尊期望。柳某起兵造反,確實也是爲一己私利,然而舉目只見萬里江山一片瘡痍,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也是不忍。”他說着一頓,而後微笑:“柳某半生奔波勞碌,唯願有朝一日,世上再無干戈征伐,異國鐵騎不敢犯我國疆土一步。百姓安居樂業,衣食富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說到“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聲音忽然放得很沉,而後長眉輕挑,一雙深邃黑瞳審視顧均,目光沉沉:“不知顧小公子,是否願意得見這一日?”
柳從之的話實在太有蠱惑意味,顧均張了張嘴,驀地發現自己心如鼓槌,一腔熱血沸騰,幾乎就要應上一句“願意”。他是文人脾性,有文人傲骨,更有文人抱負,何嘗不恨江山頹敗民生碉堡?又何嘗不願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可是……他眼前這個人,是叛軍首領,是亂臣賊子,他又怎能投這等人?
顧均所有話梗在了喉頭,竟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素聞柳從之乃是勸降高手,實在名不虛傳。
柳從之見他猶豫,也不在意,站起身笑道:“顧小公子大可慢慢考量,另外,我們就快出發了。”
顧均一驚:“去哪兒?”
柳從之輕輕一挑眉,眼裡閃過一絲興奮,“自然是去宣京。我生在宣京,長在宣京,闊別數年,此番歸鄉,實在心緒難平,感慨萬千啊。”
顧均看着他的眼神,心中警兆頓生,一瞬間渾身發涼,竟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柳軍訓練有素,行軍極快,井然有序,至十月二十三清晨,已入宣京近郊。
宣京古城已在目之所及之處。
清晨起了一場薄霧,柳從之坐在馬上,遙遙望去,宣京古城罩在霧中,看不太真切,在重重霜雪掩映下,顯得安寧平和,恍惚一看,與數年前離開時,毫無差別。
柳從之稍顯怔忪,他□□戰馬微一嘶鳴,似想疾奔向前,柳從之一勒繮繩,一手輕拍馬的脖頸,低笑:“別這麼急。”
在他身後,大軍整齊列隊,肅穆無聲。柳從之深吸一口氣,神情極冷靜,朗聲開口:“諸位,此爲最後一役,成敗在此一舉。”
所有戰術均已事前部署完畢,這支部隊南征北伐,隨他一路走來,是爲精銳彪悍之師,進退有度,能夠披靡。柳從之神色端然,目光極亮,在一片肅靜中露出個笑容:“準備好了麼?”
萬軍肅立,凝然屏息,片刻後,驟然齊聲大喝,聲震四野,響徹雲霄!
馬蹄聲響,煙塵滾滾,戰旗飄揚,大軍如同一把長矛,銳利無匹,刺破籠罩古城的寧靜。
與此同時的宣京,卻也和寧靜沾不上邊。
薛寅身上的龍袍早已皺巴巴,他卻也無心顧及,柳軍已行進到了能夠看到宣京城的地方,宣京一方自然也不是全無所知,事實上,霍方沉睡不醒,大敵當前,沒個主心骨,宣京一方上上下下都快急瘋了。
整座城被籠罩在不安的氛圍裡,反而顯得非常安靜,街道清空,百姓閉戶不出,前幾日還能勉力維持的繁華雍容沒了蹤影,白雪未化,霧氣瀰漫,朦朧冷寂之中,透出幾分蕭條與滄桑。
最後關頭,仍然在外的,除了朝臣,就是士兵。朝臣甚至也跑了不少,霍方一倒,人人六神無主,許多人甚至已經準備着投降了。最後關頭,在宣京城門前列隊的,是合計八萬名士兵。晃眼一看,似乎也是支浩大的隊伍,然而只要細看,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這批守軍,有兩萬人是原有守軍,其餘幾萬都是這幾日全城蒐羅男丁而來,說是烏合之衆都是難聽的。宣京城內所有物資都緊缺,這批趕鴨子上陣的所謂士兵大都連身軍服都沒有,就在頭上綁根帶子,武器也不夠,隊伍末尾的許多人手裡拿着甚至是菜刀鋤頭,而且這批硬拉來的百姓本身也是參差不齊。宣京正在這風雨飄搖的當口,百姓都不想捲入此等征伐戰亂,即使是強制招兵,行進起來也困難重重,流言紛紛,民怨沸騰,故而進展十分艱難,有時只能往那些吃不起飯的窮人身上打主意。
這時隊伍一列,好麼,骨瘦如柴者有之,面有菜色者有之,衣衫襤褸者有之,甚至還有五六十歲的老大爺、十來歲的小孩擱裡面充門面,薛寅的目光在那一張張臉上掃過去,不禁苦笑,這樣的隊伍去打仗,不是笑話麼?
這羣趕鴨子上架的,這座城的最後戰力也顯得十分不安,亂嗡嗡的私語聲不斷,一雙雙飽含恐懼與不安的眼睛緊盯着薛寅,薛寅毫不懷疑只要稍微遇到什麼變動,這羣雜牌軍就會丟盔棄甲,四散而逃——更別說大部分人甚至沒有盔甲,逃起來應是輕快。
薛寅苦笑着按了按太陽穴,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天要亡我啊。
思緒才轉到這裡,他忽然一怔,片刻後伸出了手。
起風了,風向……朝南。
這場戰役,在後來的史書裡,沒有留下名字。
關於它的記敘是有的,但是它實在是算不上什麼戰役。
柳軍精力充沛,兵強馬壯,攜威而來,薛朝無援少兵,軍中一羣烏合之衆,上下離心,聞柳軍威名而喪膽。
柳從之帶着必勝的把握,攜先鋒軍行至宣京城門附近的時候,只見整個古城靜悄悄的,城樓上空無一人,沒有城防,無人守城,宣京古城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柳從之勒馬,見這陣勢,稍一皺眉,“這倒是不尋常。”
袁承海在他左近,見狀皺眉道:“以霍方的脾氣,絕不會做出此等空門大開之事。是有詐?”
另一軍中將領策馬上前,也建言道:“這事看上去蹊蹺,殿下,不如我命人先上前一探。”
柳從之不語,打量宣平城,忽地目光一凝。
四野隱有風聲,此外一片寂靜,只聽前方傳來吱呀一聲,聲音拖得慢而長,彷彿一個腐朽老人的最終一聲嘆息。
柳從之目光如電,緊鎖眼前古城,面現訝色。
十月二十三,柳從之陳兵宣京,宣京渾不設防,城門洞開。
宣京城門,正被人從裡面緩緩打開。
此爲宣京正門,可稱雄偉,開得也極慢,遠遠透過一條縫隙,完全無法窺探城內景象。衆人鬥志滿滿而來,見這情景,卻都一愣,今日所見,實在是和事前所有預料都不相符,也未曾考量對策,一時舉棋不定,柳從之沉思片刻,笑道:“城防全無,城門大開,倒是誠意十足,諸位隨我入內一探究竟,如何?”
袁承海謹慎道:“恐是請君入甕之計。”
“不錯。”柳從之點頭,大方肯定,而後氣定神閒地微笑,“遲早都是要去的,既然人家請了,豈不正好?”
袁承海微感詫異,柳從之行軍雖不乏巧計險謀,但多數時是以謹慎爲重的,行事穩重,然而今日……他觸及柳從之亮極的目光,微微一怔……今日,這個一貫以城府深沉、從容應變著稱的人,也是難掩興奮了啊。
袁承海忽然想起柳從之傳往宣京的書信,裡面有一句話是:遊子歸鄉。
柳從之是遊子歸鄉,他又何嘗不是?袁承海生在宣京,長在宣京,袁氏一門書香門第,兩代大儒,聲望極高,然而逆子反叛,以至全族流離失所,清譽毀於一旦。
種種恩怨,至如今,終是個了局。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柳從之主意已定,其餘人無有不從之理,大軍魚貫向前,直逼宣京城門。柳從之身披盔甲,腰負長劍,□□坐騎神駿,身爲主帥,卻是一馬當先,渾然不懼。
他身上儒雅氣息向來極重,模樣俊美,平素談笑風生,像個文士多些——他本就是文士、名相,此時做武將打扮,嘴角仍然含笑,周身不見絲毫兇戾,只顯得英氣勃勃,氣度從容。
在他緩緩逼近宣京的同時,宣京城門同樣緩緩打開,先是縫隙,而後縫隙緩緩擴大,先是一人寬,再是兩人寬,再是一丈,兩丈,終於徹底洞開。
一人身着龍袍,靜立於城門前,正是薛寅。
薛寅立在風中,身上裹着龍袍,被吹得嘴脣發青,第一眼就看見了策馬而來的,名滿天下的柳從之。
初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以一人之力改寫時局的人物,薛寅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是:早知道姓柳的膽子那麼大一一個人跑那麼前,他直接在城門後安排弓箭手不就行了麼?千金難買早知道啊!柳從之不是據說是個行軍非常謹慎的人麼?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已經看清城門後情勢的柳軍再不遲疑,加速向前。
薛寅靜立,聽得萬馬奔騰,蹄聲沉沉,微微搖頭——算了,他自己不也豁出去了玩命來了麼?
蹄聲越來越近,終至城門面前,柳從之在薛寅面前勒馬,大軍於是止步,柳從之高踞馬上,審視薛寅片刻,笑道:“大薛皇帝陛下。”
薛寅仰頭看着柳從之,深吸一口氣,身着龍袍,在萬千兵馬前,在柳從之坐騎前,緩緩下跪,叩拜,沉聲道:“薛寅無德無能,愧居帝位,願率薛氏一族上下,歸順閣下。江山更替,百姓無辜,望閣下心繫民生,無傷百姓一人。”
宣京滿城寂靜。
城門前千軍萬馬鴉雀無聲,城內,薛寅身後數百米之處,士兵、朝臣安靜地望着這一幕,狂風勁吹,除風聲外,一切不聞。
如何以一人之力,丟盡舉國臉面?
當以此爲最!
這一幕是一開始就想好的,只當了三天皇帝的亡國君……開城,跪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