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典獄司的監獄分做小監房和大牢房。所謂小監房,就是用來關重要犯人的獨立房間,大牢房則是幾十個犯人關在一起的大號。
一般來講,若不是府尹老爺特別指示,或者犯人本人花了錢,等閒不能送進條件略好的小監房。普通犯人都是扔進大牢房,幾十個髒兮兮的老爺們頭腳相抵吃睡在一處。
監獄中間正堂處供着蕭何像,據說蕭何定過《九章律》,開創後世法律之先河。所以監獄裡都認他老人家做獄神爺,不管進監獄還是出大差都要拜。
劉節級先恭恭敬敬給獄神爺上了三炷香,嘴裡唸叨幾句祝詞,叫小牢子拽過條板凳,自己一隻腳踩着在上面側身坐下。少東家跪在下面,仍是不停地發抖。
劉節級道:“你可知府尹大人定下規矩,凡是犯人進牢房都要打一百殺威棒。”
包少東家在地上跪着,哆哆嗦嗦說不出話,半天才從牙縫擠出幾個字:“小人身體不適,委實不知……”
“混賬東西!裝什麼病?”劉節級看包少東家這模樣,以爲他仗着誰勢力不肯掏錢,胸中不覺無名火起:“我看你是都孝敬到了,就不肯打點我姓劉的?今兒個我就要你知道知道王法厲害,曉得我姓劉的手段。小的們,給我兜起來。”
“是!”小牢子們一聲吼,七手八腳將包少東家按翻在地。
劉節級站起來,順手超過一把水火棍,問:“姓包的,我就問你一句,你眼裡有我姓劉的沒?”
包少東家本來身體不適,見劉節級抄起棍子,更嚇壞了,憋了半天說出句:“是顧捕頭要小人是來作證……”
“我去你的!”
劉節級以爲包少東家拿顧捕頭壓他,頓時大怒,掄圓了水火棍就打,一口氣打了三四十下,手打酸了才停下。包少東家本來身體已然很虛弱,微弱地慘叫兩聲便昏死過去。
小牢子伸出手指去探了下鼻息,對劉節級說:“還有氣,昏過去了。看樣子應該是真的有病。”
“哼!便宜他了。”劉節級把水火棍扔給身邊的小牢子,撇了撇嘴:“涼水潑醒。”小牢子端來盆涼水,兜頭澆下去,包少東家渾身猛然抖了一下。
“姓包的,你也別裝死。我就問你一句,對我姓劉的,你是不是故意不孝敬?”
包少東家嘴蠕動了幾下,不知在說什麼。
“你說什麼?”
劉節級命小牢子把包少東家扶起來,自己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包少東家突然“嗷”地一聲跳起來,扶他的小牢子沒抓住,讓他躥出去,一口咬在了劉節級鼻子上。
“哎呀!”劉節級疼地慘叫起來。小牢子嚇壞了,連忙抄起水火棍,沒頭沒腦朝着包少東家就打。一口氣打了十幾下,包少東家才勉強鬆口,劉節級的鼻子頭被咬得鮮血淋淋的,抱着臉蹲在地上哭叫個不停。
“劉爺,這小子怎麼處置。”小牢子喘着氣問。
“怎麼處置?”劉節級捂着鼻子怒道:“扔大牢房裡,讓金牢頭帶人給我好好收拾收拾他!”幾個小牢子應和一聲,將包少東家死拖活拽拉到大牢房,打開牢門扔進去,獄霸金牢頭帶着二三十個惡形惡狀的犯人圍了上來。
“劉節級!這邊看起來有些不對!”
有個小牢頭聽到“咚咚”悶響,走過去一看,卻見到另一間小監房裡的土黃衣服胖子,臉已經變成深綠色,嘴裡發出毛骨悚然的“嗚嗚”聲,正在晃動小監房的木柵。
要知道,監獄裡的木柵是選取胳膊粗松木製成,一般男子根本不可能徒手破壞。那胖子嘴裡“哞哞”吼着,不停用肩膀撞木柵,木柵居然被撞得鬆動了。
“這……這是怎麼了?”劉節級也忘記鼻子疼,他恍惚間感覺要出大事。
突然,大牢房響起一片慘叫,剛剛還縮在地上的包少東家,抱着金牢頭就啃,把他整張臉都咬得翻了起來,金牢頭疼得叫着都沒了人聲。七八個犯人抓住包少東家,想把他從金牢頭身上掰開,誰料他力氣突然變得極大,發力一甩,幾條漢子就被扔出一兩丈,砸到牢房土牆上。
金牢頭疼得昏死過去,包少東家起身又抱住另一個犯人,摁在地上大口啃起來。其他犯人嚇破了膽,都衝到牢門口抓着木柵拼命晃,求小牢子開門放他們逃命。
拿鑰匙的小牢子嚇呆了,他看到包少東家的臉也變成深綠色,正大口啃着那個手腳還在掙扎的犯人,粘着肉渣的牙齒已經被血染紅,嘴角還流淌着綠色唾液。
就在這時,轟隆一聲巨響。土黃色衣服的胖子終於撞壞木柵,從監房晃悠悠走了出來。有反應過來的小牢子趕緊想找劉節級,卻見劉節級與兩個腿腳快的小牢子早跑到監獄門口。
“劉節級!帶上弟兄們一起跑啊!”
劉節級這時已顧不上沒來得及跑出來的小弟,和兩個小牢子跌跌撞撞擠出門,合力將監獄厚重的鐵門“咣”的一聲帶上,哆哆嗦嗦掏出鑰匙把門反鎖上,任憑裡面人用力捶打大門。三個人扔掉鑰匙落荒而逃,消失在午夜的黑暗中……
……這一夜裡,許多住在典獄司附近的居民,都聽到監獄裡傳來鬼哭狼嚎的慘叫。到了早上,周圍已經是謠言四起,都說監獄裡鬧了妖魔。最賣力的是三才會的人,他們繪聲繪色的給別人講妖怪如何三頭八爪,獠牙半尺長,如何吃人喝血,一口氣吃了一百多人,彷彿親眼所見,引得許多聽客頻頻點頭。
許仙恰好路過附近,他聽三才會的人說得唾沫橫飛,有心辯解幾句,又怕節外生枝,最後搖了搖頭,轉身離去。他此時斜挎了一個布囊,裡面裝着可以抑制瘟疫的藥方,這些要交給舅舅顧難得,其他事都不重要。
在距離臨安府衙不遠的金魚巷裡,衙役們正在巷子口布置木製拒馬,不允許百姓通過。許仙走到這裡便進不去了,向左右百姓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府衙一帶從早上起進入緊急狀態,衙役們封鎖了各條道路——據說和大鬧典獄司監獄的妖怪有關。
許仙站在人羣裡,隔得遠遠地看去。金魚巷出口不遠就是典獄司監獄,監獄大門緊閉,上百名公差挎着腰刀、手拿棍棒嚴陣以待。
這時,一陣鑾鈴聲響,兩輛四匹馬拉的馬車魚貫來到。這馬車的車廂通體漆成黑色,外包鐵葉子,車頭懸掛着紅藍兩色燈籠。拉車的馬也一律都是黑色,身上懸掛着黑色裝飾和黑色鑾鈴。馬車一動,鑾鈴就整齊劃一的響個不停,燈籠也往復閃動,異常醒目。
這是臨安府衙的鎮撫車,專門用於應對極其危險的突發事件。看到它的出現,許仙意識到今天這事小不了。
馬車跑到監獄門口,馬車伕“籲”一聲拉住繮繩。幾乎就在同時,車廂後門嘩地被左右拉開,從裡面依次跳出許多軍人。
這些軍人統一穿着黑色袍衫,頭盔、護身皮甲、手套和快靴皆是黑色。也是黑色,臉上戴着黑色布制面罩,只露出一對眸子。他們個個虎背熊腰,精悍異常,手裡端着三尺多長的突火槍,槍口朝下。
兩輛馬車裡共鑽出來二十名黑衣士兵,領頭校尉也端着突火槍。他們十人一隊,在監獄大門兩邊貼牆靠着。領頭校尉用綁在棍子上的小鏡子,從監獄大門小窗伸進去,小心的轉動着,觀察了裡面的情況。
過不多時,他朝着門對面的士兵伸出左手手臂,手部擡起到胳膊高度,掌心向下,然後伸出手掌,手心手背來回翻了六次,告訴他裡面敵人人數。對面的士兵點點頭,用拇指和食指觸及耳朵,然後指了指自己手裡的突火槍,又用手掌護了下自己的天靈蓋。
校尉表示明白,然後一揮手,指示一名士兵過來開鎖,其他士兵點燃火繩,隨時準備插進藥池,點燃已經裝好火藥和鉛子的突火槍。
他們不愧是精銳士兵,整個交流和部署的過程極快。不過二十息,所有士兵都已經遵照指示做好了突擊準備。
負責開鎖的士兵“喀嚓”一聲,撬開了門鎖、之前用鏡子探視的校尉示意他躲開,然後單手抓住鐵門把手,舉起突火槍,示意部下準備點火。一切準備停當之後,他猛地將鐵門打開,朝裡面扔了一個點燃的小震天雷,同時大喝道:“打!”
震天雷在監獄裡轟然爆炸,大量石灰四濺而起。士兵們站成一個扇形衝到大門前,同時點燃手裡的突火槍。十幾條火槍同時吐出火舌,發出震耳欲聾的噗噗悶響,並噴射出大量白煙。即使距離很遠,許仙和巷子裡的圍觀羣衆們還是被震得捂住耳朵。
鉛彈像暴風一樣向監獄深處傾瀉,裡面不時傳來如同受傷水牛的“哞哞”吼聲,還有重物倒地的聲音。
在瀰漫的白煙中,出現了幾個搖搖晃晃的隱約人影。之前已經發射完的小隊立即退後,掏出火藥瓶向豎立起來的突火槍內倒進火藥,從腰包取出鉛彈裝進去,又用通條壓實,在火門處插上火繩。與此同時,第二支小隊補上前一個小隊的位置,也是扇形排開,平端着突火槍同時點火射擊。
接着,第二隊後退裝彈,裝好彈的第一隊上前,對着門裡又是一陣齊射。兩隊輪番朝着門裡齊射了幾輪,雖然每次都有黑影倒下,不久卻又都晃晃悠悠站了起來,朝着大門方向越走越近。
穿着黑色軍服的士兵們也有點慌了。他們和各樣各樣的彪悍妖怪交過手,還從沒遇到過這樣打不死的對手。
在遠處看熱鬧的許仙看不下去,在人羣裡大聲揮舞手臂喊道:“打腦袋,不打腦袋的話,他們死不了!”看熱鬧的百姓也紛紛跟着一起向士兵們喊“打腦袋!快打腦袋啊!”
這時正好一個黑影走到大門口,校尉看到了對方的樣子:雖然穿的似乎是個小牢子的號服,裸露的皮膚卻都變成了深綠色,嘴裡也流着綠色的唾液,嘴裡發出“哞”的低吼聲。
他立即點燃突火槍的藥池,頂着那傢伙的太陽穴就是一槍。“噗”的一聲,圓圓的鉛製子彈打爆對方的腦袋,從另一邊飛出去。綠色的傢伙發出一聲悲鳴,倒在地上,腦袋上的彈孔流出綠色血液。
“自由射擊,爆頭!”校尉對士兵們下令。
知道了敵人的弱點,士兵們紛紛朝着黑影們頭部的位置開槍。這一回,中槍的黑影徹底倒下,果然都沒再站起來。
士兵們士氣大振,紛紛端槍向前,邊射擊便掃蕩。校尉朝着許仙點頭表示了感謝,然後帶着他的小隊衝進監獄,然後又是一陣“噗噗”的突火槍射擊聲,以及小震天雷爆炸的“轟轟”聲。
過了一刻鐘,射擊聲和爆炸聲都漸漸停息了,黑衣士兵三三兩兩從監獄裡走出來。不用問,又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周圍的百姓紛紛鼓掌喝彩,向勇士們致敬。
許仙站在人羣裡,還未發出感慨,忽然聽到耳邊一個聲音響起:“果然還是要出動他們才成。”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顧難得已來到了拒馬後面。
“舅舅……”許仙叫道。
顧難得對着許仙苦笑一下,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他們是直屬臨安府的鎮撫軍,專門處置與妖怪相關的特殊狀況——看來這次的府尹大人也彈壓不住了。”
許仙還未回答,忽然看到鎮撫軍校尉朝自己走來,還揮手喊道:“那位小哥,請留步。”這位校尉一邊走一邊摘下臉上的面罩,是個下巴上留着濃密虯髯,臉方鼻闊的高大威武漢子。
校尉抱拳道:“小哥,多謝你方纔點撥,不然俺也差點沒壓住陣腳。”許仙連忙回禮:“不妨事,恰好我和這些妖人打過交道,對他們瞭解一二。”
“哦!”校尉不由得雙眉一挑,“那正好,俺正有幾個問題要問?在下乃是臨安府的鎮撫提轄——魯世開,你叫俺魯提轄就好。”
臨安府捕快班房並不大,裡面只擺着幾張桌子、幾條長凳,牆角胡亂堆着些鐐銬之類刑具。房間採光也不好,加上爲了辦公方便,平時都要開着大門。
顧難得轟走班房裡值班的小捕快,關上大門,屋子裡只剩顧難得、魯世開、王押司和許仙四人,圍着張桌子坐下。
顧難得先開口,向魯提轄講了最近幾件街頭咬人案、王三一家以及布店包少東家的突變。王押司這回倒不再支支吾吾,在一旁保證是自己親眼得見,也繪聲繪色講了許多。
魯世開聽罷面色變得很難看,沉吟許久方纔說道:“府尹大人命俺帶鎮撫軍火速趕來典獄司,俺只道是妖怪作亂,不想到竟然是這般大事情——我和那些妖人交手,發現甚是難纏,與俺從前處理的事件全然不同。”
顧難得道:“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怪物,如果不打腦袋,無論如何擊打也不會死。即使受傷他們也不知疼痛,而且被他們咬到的人,不管受傷還是當場咬死,一段時辰後也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行屍走肉。此種疫病似乎在無限擴大,若不能及時控制,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說完他看向許仙,後者微微點點頭。
魯世開霍然變色:“剛纔俺在監獄裡看到,所有犯人和牢頭都被感染,少說也有三十幾口子人。這臨安城有百萬人口,數萬妖怪,感染者隱身在他們當中,可是大亂啊。”
“對呀,大亂!”王押司接了話茬兒,“我們府尹大人最怕大亂,極力想把此事壓下去,既不讓外傳,也不肯下力氣抓捕。我等一旁苦苦相勸,大人置若罔聞,顧捕頭仗義執言,竟然被打了二十板子。小生以爲,兩位應該一起聯名勸說府尹相公,以臨安府名義張榜公開此事,我也在旁邊說項。”
爲人圓滑的王押司從不會主動惹事上身,如今到了這般危急關頭,他也不得不勉爲其難地熱血一把。
魯世開伸出簸箕大的手掌一拍桌面,實木方桌發出很大的一聲響。他氣憤地說:“府尹大人處置如此敷衍塞責,爐子裡的火,豈是一紙公文能按住的?”
顧難得又想起自己挨府尹大人的二十板子,便說:“我等既然都是身兼要職之人,不如寫份呈狀,一起簽名畫押,請府尹大人速速決斷。王押司,我素知你寫得好公文,不如請你來寫這份呈狀如何?”
王押司聽了臉色大變,連連搖手說:“不可不可!小生字跡醜陋,不如另請高明!”
顧難得臉色一沉:“王押司,這幾樁事,哪樁你不曉得?我和魯提轄都不通文墨,我外甥又不是公門中人,你若不寫卻讓誰來?”
“這……還是容我慢慢思忖周全纔好……”王押司被問得啞口無言,卻還是不敢應承。
魯世開見王押司有心推辭,大怒說:“周全周全,事已至此,猶猶豫豫豈不壞了大事?有什麼好想?你若是不肯答應,先吃我一刀,讓你來個對穿。”說罷,魯世開從靴筒裡抽出一把匕首,插進桌子面半寸來深。
王押司大驚,連說:“寫寫,我寫就是,只是小生筆墨都還在抄事房,容去取來。”顧難得從旁拿來筆墨紙張,說:“用這個好了,就在這裡寫。”王押司見跑不了,只得在另一張桌子坐下,苦着一張臉研磨墨水,琢磨呈狀。
許仙見時機差不多到了,開口道:“不瞞兩位,我已經有了鎮壓這疫病的方子,正想呈給府尹大人。”顧難得和魯世開聽了,頓時一起看向許仙,王押司也擡起頭來。
許仙有些得意地說:“在下無意間發現,艾草汁對淨化妖人的毒液有奇效。昨日在下又從那兩個人犯身上提取體液實驗,發現效果更佳。如此看來,如果能以艾草榨汁配上其他藥物,應該能治住這次疫情。”
顧難得聽了忙問:“那該如何使用?”
一進入專業領域,許仙便變得頗爲健談:“根據現有的例子,凡是感染此種疫病的病人,在十二到二十四個時辰之內就會發病變異,性情狂暴,通體變成綠色,直至徹底失去意識,成爲毒化人。這艾草汁可以治疫,只是生效太慢,需要病人服下五六個時辰才能見效。如果能在病人毒化前給他服藥,治癒機會將會很大。”
顧難得和魯世開聽了,相互對視一眼,同時點頭。魯提轄道:“如此說來,臨安府應該雙管齊下。一面搜捕感染者,如果變成毒化人,就地殺滅;另外一面,讓官府用許公子的藥方大量配製解藥,分發給百姓。”
衆人都覺得這個法子老重持成,可以一用。此時,王押司抖着手遞上寫好的呈狀給魯世開,自己退在一邊。
魯世開叫許仙把呈狀唸了一遍,都覺得可以,就和顧難得在呈狀上簽名蓋了手印。然後,魯世開叫王押司也來署名,王押司還想推脫,魯世開作勢去取桌子上的匕首,王押司只好苦着臉,也跟在後面小小地寫了名字。寫完纔要走,魯世開又一瞪眼,王押司趕緊伸出拇指,蘸墨按了手印。
許仙挽起袖子,也要跟着署名,顧難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說:“外甥,你不是公門中人,不必署名。”
許仙道:“舅舅,這方子是我發現的,如今和你們在一條船上,此事如何能不署名?”見許仙堅持,顧難得也不好在阻止。許仙工工整整寫下自己名字,也摁了手印。
魯世開拿起呈狀吹乾墨跡,說:“好了,我拿着呈狀讓其他官吏也一起署名。”然後回頭狠狠地盯着王押司說:“你在府衙里人頭熟,與我同去!”說完大踏步開門出了班房。王押司不敢推辭,只好跟着魯世開慢慢蹭着出門。
顧難得方纔要跟着一起出去,許仙悄悄拉住他的袖子說:“舅舅,外甥還有幾句話要講。”
顧難得壓低聲音問:“什麼事?”
許仙也小聲說:“昨日我辭別舅舅從府衙回家,您外甥媳婦正好在書房。我書房中有許多放了從毒人身上取下的活體組織的實驗盞裡,您外甥媳婦說看到就覺得頭暈心悸,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某種妖蛇蛇毒。我家小青也說,那些東西她看着也覺得不舒服,怕是有什麼妖邪之物。”
“什麼?你是說,可能有妖蛇製造這場疫病?”顧難得一驚,忘記壓低聲音,剛走到門口的王押司也停了下來。
“不不……”許仙連忙分辨,“她們只是覺得這毒非比尋常,有可能是妖蛇毒,倒沒說是不是有妖怪刻意而爲。我也覺得蹊蹺,所以悄悄和舅舅講下,此事切切不可宣揚。”
顧難得眉頭擰成一團:“這臨安城住着百萬居民,數萬妖怪,多年來雖也偶有小摩擦,也還算和諧。若是此事宣揚開,三才會那些人必定唯恐鬧得不大,到時只怕整個臨安城都要翻過來。”
說到這裡,他忽然看到王押司站在門口不動,便大聲說:“王押司,魯提轄在前面等你,如何不快去?”
“好好!”王押司趕快緊走幾步追出去。
顧難得看王押司走遠了,這才又對許仙說:“此事只你我知道就好,我自然會細細查訪,切切不可再令別人知曉。製藥之事事關重大,沒有府尹大人支持,你我都是有心無力。容我去稟報府尹大人,好歹讓他見你。”
※※※
臨安府出動鎮撫軍,在典獄司監獄與妖怪戰鬥的事很快就傳開了。現場至少有幾千雙眼睛親眼看到。這回官府沒有再隱瞞,臨安府迅速發佈了安民告示,在全城各處公共場所張貼。
城門口的告示圍了各色販夫走卒,有個識字的秀才搖頭晃腦正在念給衆人聽。告示稱,典獄司監獄部分犯人劫持獄卒,意圖叛亂。府尹大人果斷派遣鎮撫軍鎮壓,經過短暫交火,叛變犯人大部分被擊斃惜部分官吏以身殉職。民衆無需擔心云云。
告示還稱,目前還有個別逃走的犯人,身上可能帶有瘟疫,並詳細列舉了瘟疫症狀。民衆一旦發現身邊的人產生這類症狀,當立即向官府彙報,必有賞賜。告示把這種帶有症狀的人,稱爲“毒化人”。
告示落款是:臨安府府尹和錢塘南極仙草社。
看告示的人都議論紛紛,沒人曉得這錢塘南極仙草社是什麼來頭,居然有資格和臨安府並列。不過既然官府都出了告示,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大家議論了一番,紛紛散去。
小青恰好買菜路過,聽到告示裡遮遮掩掩,把一場大亂改成監獄暴動,忍不住訕笑一聲,引得身邊幾個推車挑柴的百姓回頭看她。
知道是自己失聲,小青一捂嘴趕緊走開。其實她並不怎麼關心這事。在她看來,人太過脆弱,有點病都要死要活的。只有愛操心的姐姐,纔會爲這奇怪疫病的事憂心忡忡。
“人生病自然有人管,關我什麼事?病了死了是他們自己太弱。就算變成毒化人又如何?就算遇到十幾二十個,我自有寶劍和法術應付。”
心存這樣的想法,小青自然不覺得有什麼壓力。她在市場選了幾樣青菜、雞蛋和魚放在菜籃子裡,手上託着兩塊熱乎乎的豆腐,蹦蹦跳跳地哼着小曲回家去。
城裡禁止隨便飛行,小青一路都是走過來的。以她的心性,既然不能飛,回程還走來時老路實在無聊,於是她決定換條新路走走。臨安城裡的巷子實在太多,路上遇到只不知哪裡竄出來的老鼠,小青忍不住追了一程,左轉右轉,居然迷路轉進了死巷子。
巷子裡許多間房都被拆成了殘垣斷壁,頂頭還剩下一座破舊的宅子。宅門已經被扒掉了,地上一堆堆都是碎磚頭,門口站着許多官差和手拿棍棒鋤頭的大漢。
帶着這些人的是名穿黑衣的胖書吏,他正插着腰在破口大罵:“姓孫的,這一條巷子的房都拆了,就你死活不搬是不是?告訴你,臨安府拆這麼多人家爲的是修路,又不是府尹大人自家蓋房子。拆遷錢就那麼多,你再待上一百年也不會給你漲。你不出來沒關係,我們行道司幫你搬。”
“這就是傳說中的強拆囉?”小青常聽人講有釘子戶和強拆的事,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頓時精神大振。她平日愛看熱鬧,巧遇這等不常見的強拆好戲,怎麼能放過?於是,她找了段不高不矮拆了半截的土牆坐下,慢慢看他們怎麼玩。
胖書吏見宅子裡沒反應,“哼”了一聲,對左右說:“看來這姓孫的是不打算自己搬了。咱們行道司打人面皮上不好看,讓三才會的人進去揪他出來,如果敢反抗就給我打。只要不打死,萬事包我身上。”
小青聽到“三才會”三個字,頓時驚覺,原來這三才會不光反妖怪,還幫着官府幹強拆民房的買賣。可見,這幫人只要有錢拿,其實什麼事都會做。她仔細在穿便衣的人裡尋找,果然認出幾個日前來保安堂胡鬧過的傢伙,以及正在指揮的錢不二。
錢不二率領手下那些手拿棍棒的三才會黨徒,氣勢洶洶衝進了宅子。宅子大門雖然被拆了,門內影壁還存在,那些人轉過影壁就看不到了。只聽一陣“開門開門”的兇狠叫喊,接着又是棍棒砸門的聲音,接着是大門門板倒地的“噗通”聲。又是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然後只聽屋子裡響起一片“哎呀!哎呀!”的慘叫,慘叫聲由遠及近,似乎三才會的人在往外跑。
第一個跑出來的是錢不二。分明進去時他是第一個,天知道他的腳有多長,居然能越過所有人,第一個跑出來。
錢不二手裡的棍子早就丟了,邊跑着還大喊大叫:“要命了要命了!妖怪吃人了!”他手下的黨徒們也慌慌張張往外跑,也不和門口的書吏說,有的從小青身邊跑過去,還有體格好的乾脆翻了牆頭。
見三才會的傢伙如此慌不擇路,小青開心地鼓掌大笑。
胖書吏見三才會的人都跑了,也覺得有些慌張,便命令身邊行道司的衙役進去看看。結果人人相互推搡,並沒有一個肯跨出這一步。只聽宅子深處“哞”的一聲長叫,接着是慢悠悠的、重物拖地的拖行聲。正吵吵嚷嚷的胖書吏和衙役們都不說話了,所有人都緊盯着門內的動靜。
拖行聲越來越近,終於到了影壁邊上。綠色的面孔逐漸從牆的另一邊閃現出來,大概是房主孫某人的男子,已經完全變成了綠色,他的手裡,還拖着腦袋被啃了一半的三才會成員。
“毒……毒化人!”
不知哪個衙役大叫出這種恐怖新生物的名字,剩下的衙役也頓時都慌了。今天典獄司監獄的戰鬥,有的人是親眼得見。他們可不是鎮撫軍那樣的職業軍人,只是一幫拿餉吃糧的衙役,讓他們玩命想也別想。
“跑啊!”
有人先喊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這幫衙役立即四散而逃。有的從小青身邊跑開,身體壯的直接翻了牆頭。胖書吏身材肥胖跑出沒幾步就喘起來,被衙役們甩在最後。總算毒化人行動緩慢,繞是他跑得不快,畢竟還來得及逃過一劫。
小青冷笑一聲:“就說做人有什麼好,都是些沒用的廢物。”
領頭的毒化人走出影壁後,身後又跟出兩個毒化人。領頭的毒化人用鼻子在空氣裡嗅了嗅,聞到小青的味道,便緩慢的轉過身,扔掉手中吃剩的屍體,朝着小青走過來。
小青倒也不覺得可怕,上次聽姐姐講過在王三家的一戰,她知道這些毒化人行走緩慢,只要別被他們抓住,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
不過怕是不怕,想想手裡還拿着豆腐,是打起來難免摔壞;若是放毒化人走到街市上,只怕又會傷人。
小青發現,這纔是她眼下最大的難題。
毒化人越走越近,小青嘆了口氣,看來今晚的豆腐是保不住了,準備扔了豆腐大幹一場。
沒等她下決心,只聽半空中有人念動真言,三個毒化人似乎是被釘子釘住一般,腳埋在地裡拔不出了。幾道藤蔓破土而出,從毒化人的腳面向上爬,將三個毒化人的腳完全纏住。
小青向天上看去,上方有個身披紅色袈裟,內穿黃色短僧衣的青年僧人。他雙腳下面是兩朵懸浮的白色蓮花,將整個人輕輕託着停在半空中,正冷冷地看着地上三個毒化人。
毒化人還在發出“哞”的悶叫,企圖擺脫纏繞身體的藤蔓,藤蔓從毒化人的腿一直纏到了頭頂,直到將三個人完全包住。青年僧人捏着手印又唸了一句真言,然手雙手手掌朝外,拇指對拇指,食指對食指,比成個圈形,將三個被完全包住的毒化人框進圈裡,突然大吼一聲“唵”!
空氣中突然如同出現了透明的巨大鐵塊,從高處壓了下來。小青感受到這看不見的力量,她忍不住閉上雙眼,頭髮被這轟然下墜的風壓吹了起來。
地上三個毒化人像豆腐一樣,啪地一聲,被這股力量軟軟的壓成薄片,陷進了泥土中。
青年僧人緩緩降下來,兩朵蓮花在即將着地時消失,他的雙腳輕輕踩在地上。看着地上三癱血肉模糊的血肉,他微微低下頭,從袖管裡掏出一串念珠,朗聲說道:“爾等今生罪業已消,早早超生吧……”然後念起超度的經文。
原本被毒化人扔掉的屍體突然跳起來,張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企圖從背後襲擊。沒等他觸到青年僧人的袈裟,一團軟軟白白的豆腐拍在了他的臉上,一隻手從豆腐裡面伸出來,抓住了他嘴。這隻手一用力,他的下巴竟被生生捏碎了。
“背後襲擊的鼠輩。”
原來,小青看到那隻毒化人要襲擊這專心超度的青年僧人,情急之下順手將豆腐扔出來拍在臉上,然後趁他稍有停滯的功夫,捏碎了他的下巴。
小青眼中厲芒一閃,嬌喝道:“去死吧。”她抓起毒化人的腦袋,將他扔到半空中,然後從嘴裡吐出一道青色光柱,將半空中的毒化人燒成了黑色肉末。
在小青消滅毒化人的整個過程裡,青年僧人絲毫未爲所動,背對着他們在念經超度。直到唸完經,他這才緩緩開口說:“你真是多此一舉。”
“我救了你性命,如何卻來怨我?”小青大爲不爽。
“區區一個邪道業障,如何會傷到我?”青年和尚將念珠收進袖子,神態自如,“更何況,你還是個妖物。你們這些妖物在我看來,與這些業障並無區別。爾等記得小心行善,莫要幹出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須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說得什麼鬼話?你這和尚好不懂事,不謝我便也罷了,如何出口傷人?”小青大怒。
“傷人?”青年僧人冷冷地說,“我從不傷人,伏妖倒是無數。青蛇精,你好自爲之吧。”
說完,青年僧人頭也不回朝着巷子口走去。
小青愣了半晌,忽然問道:“你說對了,我就是青蛇精,已經修煉了五百五十年,名叫小青。若是個有膽子的告訴我你叫什麼?”
青年僧人似乎沒聽到小青的話,繼續向前走。
小青見對方並不回答,也不想搭理他,蹲在地上,收拾掉在地上的青菜和魚。
“法海,金山寺伏魔僧法海。”一個正氣凜然的聲音忽然遠遠飄過來,小青擡頭再去看,青年僧人早已不見身影。
“法海?這名字可真難聽。”小青吹乾淨菜上沾的土,重新放進籃子裡,挎着籃子站起來,發現法海剛纔懸空的地方,蓮花的模樣依稀猶存。
“作爲人類,居然也會飛,倒也不簡單嘛。”小青撩起額發,把這件事拋開腦後,朝着保安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