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醒來,齊誩感到腦殼微微生疼。一看鬧鐘,才睡了四個小時。
明明很想繼續睡到上班時間,輾轉反側,卻怎麼也無法入眠,只得起來喝水。
額頭有些低燒。
昨天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小時,身上蓋的外套不知什麼時候滑落在地,大概是因爲這樣着涼了吧。
齊誩非常牴觸吃藥。他對西成藥反應強烈,藥效通常會令他接下來一整天都渾身乏力,不斷想打瞌睡,如果不是病得很厲害一般都不會吃。遇到這種低燒的情況,他經常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
此時,小區還沉浸在早晨的寧靜中,透過窗玻璃投下來的光顏色很淡,淺白淺白的,無法讓室內暖和起來。發燒的人對於寒冷非常敏感,他剛到客廳轉了一圈找杯子喝水,喝完後便覺得周身冰涼,手腳哆哆嗦嗦,不得不鑽回被窩。
“上午蒐集資料,下午城西交通局採訪,晚上中秋特輯製作……”
他喃喃默唸今天的行程安排。
本來上班前這種安靜時段最適合錄音,齊誩今天卻完全提不起興致,眼睛一動不動睜着躺在牀上。
掏出手機,打開短信,輸入“我病了”三個字,然後看着收信人那空白的一欄發呆。
想不出可以發給誰——
主任嗎?大概會認爲自己要曠工吧。
同事嗎?大概會抱怨今天又少了一個人幫忙吧。
師妹嗎?大概這會兒還在矇頭大睡。即使她收到短信,也一定會給出“叫你平時好好照顧自己你不聽,這回遭報應了吧哈哈哈哈”這種回覆。
醫生嗎?可惜自己不是貓。
想到這裡時,他愣了一下,趕緊甩甩腦袋把這個念頭清除乾淨。一般來說應該想到普通的醫生纔對吧。
要燒糊塗了,要燒糊塗了……
齊誩嘴裡碎碎念着,皺眉爬起來,準備洗漱,順便給自己胃裡填點東西就上班。
每逢節假日臨近,電視臺裡都跟衝鋒打仗似的,部門上下忙得團團轉。
尤其中秋國慶雙雙接連而至,省內的各種活動層出不窮,採訪組的人幾乎都在出差狀態。而齊誩因爲平時出差次數太多,大約主任覺得虧欠了他,這次特意給他安排幾個市內的採訪,總算稍稍有所安慰。
“生病啦?”同事見他不知道第幾次伸手去摸額頭,終於看出端倪。
“有點燒,沒大礙。”齊誩在辦公桌上放了一大杯水,加了點鹽巴,準備趁上午自己不用出門跑採訪的時候補足水分,把體溫壓下去。
“要不下午交通局那個採訪找人頂替吧。今天外頭風大,別搞成重感冒了。”
“現在這種時候哪裡還有空閒的人?大家都有工作安排,不要因爲我一個人打亂了。”齊誩笑了笑,婉拒了同事的好意,“我儘可能快點搞完這些檔案,午休的時候可以打一會盹兒,養養病。”
正要繼續埋頭工作,主任端着茶邁入辦公室,模仿電視裡賣報童的口氣宣佈:“號外!號外!臺裡預訂的中秋月餅禮盒到啦,放在收發室裡。大家記得今天下班前一人領一份回去囉!”
中秋提前發月餅是單位的慣例。
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今年選的商家很不錯,包裝精緻,裡面的內容也物有所值。
聽見主任的話,性子急同事馬上丟下手頭的事情,心癢癢地看月餅去了。
辦公室裡一時間氣氛熱鬧起來,七嘴八舌開始討論自己最喜歡的月餅餡。齊誩一面打字,一面偶爾歪過頭加入聊天隊伍,其樂融融。
“齊誩,你的份。”一位同事聽說他是病號,非常慷慨地替他把他那份拎了回來。
“喲,真是謝謝了。”齊誩笑着接下。
月餅禮盒的包裝十分古典,底色淺灰,印着一幅淡彩工筆荷塘圖,一枚圓月高懸其中,商品品牌還用草書題字。
此外,隨禮盒還附送一個銀色的高檔禮品袋,看來單位今年真是大手筆。
“對了,齊誩,收發室的人說有你的一封信,我順便幫你拿過來了。”同事拿出一個比普通信封稍大一點的三號信封,放在他面前。
“給我的信?”
齊誩微微詫異,目光一掃,忽然信封臺頭上“寵物醫院”四個字那裡停住了。
這是醫院專用的信封——臺頭除了印有名字和地址,還有一個粉紅色的貓爪印,是這間醫院的標誌。
收信人處,是用鋼筆工工整整寫出來的他的名字。
寄信人大概因爲信封上已經印刷了臺頭,所以沒寫。
他猶豫了三秒鐘,用拆信刀小心翼翼沿着信封邊緣割開,卻沒想到信封裡面還有一個信封。
裡面的信封稍小,外表還罩着一層塑料包裝。看尺寸和樣式應該是一張卡片。
齊誩沉住氣,再把裡面那層信封拆開。
果然是卡片——尺寸在市面上銷售的卡片中算是比較大了,做工也很精細,正面印着幾團毛茸茸的工筆貓咪,筆觸細緻到連絨毛都一根根畫出來,栩栩如生,躍於紙面。
“呵呵。”齊誩莫名感到自己的心境緩和了許多,對着那張封面圖嘴角上揚。
打開卡片的一刻卻愣住了。
卡片裡也有貓爪印,而且是名副其實的,小貓的爪子蘸着可溶性顏料印上去的貓爪印。他數了數,一共十六個,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起來。
每一個爪印旁邊都用端正的鋼筆字分別記錄道:
“中華田園貓,十四號籠,於八月二十二日出院,已被領養。”
“花斑貓,六號籠,於八月二十四日出院,已被領養。”
“暹羅貓,三十一號籠,於九月五日出院,已被領養。”
……
……
以及更多。
看來,每一個爪印都是在它們正式出院的時候蓋在卡片上的。
亦就是說,這張卡片至少在一個月前便已經準備好了。
信封上的郵戳是昨天下午,他想起郵件裡提到最後一隻小貓是昨天早上送走的,那麼,這張卡片也是在那時候完工的吧。
小貓的爪印有些蓋得不太穩,大概是小傢伙亂動,歪歪扭扭不成型也是有的。
但是,好高興。
齊誩忍不住輕輕用手抵住嘴脣,剋制喉嚨不要發出聲音,一個人背對同事,低頭用指腹撫摩那些小小的、五顏六色的爪印。
怎麼辦,好高興——
生平第一次收到那麼特別的禮物,好高興。
卡片末尾,同樣的鋼筆字還寫下了這麼一段話。
“齊先生:在認識你之前,我們都沒有想到可以這麼順利替小傢伙們找到新家,期間還得到不少熱心人的幫助。以前相當困難的善後工作,因爲你的提議而變得簡單很多。謝謝你促成的專題報道,也謝謝你每次都耐心回覆我的郵件,還寫成帖子發上論壇,謝謝。”
到此另起一行。
“這張卡片,算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小心意,希望可以藉助於這些小傢伙,表達我內心對你的深深感激。”
結束語完成。不同於以往那些郵件,這次的落款處不是醫院,是一個人的名字。
——“沈雁”。
字跡和正文一樣,清秀遒勁。
齊誩深吸一口氣,又盯着卡片看了幾分鐘,忽然合上,套好,放回信封,接着轉頭在電腦屏幕前開始飛速打字。
整理資料的工作繁瑣冗長,而且他身體不適,本來中午能午休已經算是高效率了。
然而他十一點剛剛過去就提前完成了所有預定工作。
檔案存底,打包,送件。
他一口氣做完這些收尾工作,提起單位發的月餅禮盒便和同事打了招呼,準備出門。
“我早上的事情忙完了,現在離開一下,下午的採訪會趕回來。”齊誩的語速和他的步子一樣匆匆。
“哎?你不是說午休要好好休息養病嗎?”同事大爲詫異。
“出去送點東西。”齊誩一語帶過。
以前都是辦公事可以直接跟車過去,現在是私事,不好開口向單位要車,只能自己搭地鐵和公交車過去。即使提前動身,也必須用掉午休時間纔夠來回車程。
從市中心到醫院所在的城北區,因爲需要轉乘,地鐵連帶公交車一共花了一個多小時。
等齊誩到了地方,醫院也正好是午休時間。
“喲,記者同志,怎麼今天有空過來?”龐女士對他已經完全放下疑慮,像老朋友一樣熱情迎接了。她正端着熱好的飯菜走向護士休息室,與走廊上匆匆走過的齊誩撞個正着,於是又驚又喜地喚了他一聲。
齊誩連忙停住腳步,客氣地微笑道:“龐姐好。”
“好好好,”龐女士眉開眼笑,忙不迭告訴他好消息,雖然這個好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對了,記者同志,昨天最後一隻貓咪也順利辦完領養手續,被新主人接走啦。”
“太好了。”齊誩陪她笑了一會兒,笑容稍斂,感到喉嚨有些幹,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才繼續,“那個……沈醫生,他在嗎?我有東西要送給他。”
“在,不過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午休。”龐女士讓他到二樓的醫生休息室去找找。
“好的。”齊誩聽到那個“在”字,微微鬆了一口氣,即刻向樓梯走去。
二樓屬於護理區和化驗室,也是醫生平時休息的地方,比一樓安靜許多。
齊誩踏上二樓之後,按照路線牌上面的標示往廊道深處走,一路上沒見到什麼人,大概護士們都去外頭吃午飯了。醫院外車水馬龍的喧囂漸離漸遠,他的腳步也隨之慢慢放輕,儘量不破壞這裡難得的安靜。
走廊盡頭就是醫生休息室。
再往後,越過窗臺可以看見幾株梧桐。葉子半青半黃,還未完全枯萎,散發出仲秋時涼絲絲的、冷清沁鼻的氣息。
齊誩從剛剛開始就沒有聽到一點聲音。於是他有些擔心,那個人會不會也出去吃飯了?
帶着幾分忐忑,他來到休息室門前。
門虛掩着。
在手還沒有敲下去之前,齊誩先謹慎地朝屋裡看了一眼,然後整個人怔了怔,及時把擡起來的手放回去。
休息室的窗簾和門一樣,只留着一道縫,讓光細細漏出。
只有十幾平米的房間內放了一張辦公桌,一張座椅,剩下的便是一張沙發。
那個男人頭枕着沙發肩,用很自然的姿勢躺在上面,眼睛閉合,雙臂交錯放在身前蓋着的一張小毛毯上。這個模樣似乎已經維持了一段時間。
——原來,他在午睡。
難怪一點聲音都沒有。齊誩有些慶幸自己剛纔沒有敲門,沒有吵醒他。
這時,廊道盡頭那扇窗送進來一陣風,風勁不大不小,除了讓梧桐樹的枝葉婆娑搖曳起來,還將虛掩的門輕輕往裡推了一下。正好空出可容一人通過的位置。
彷彿一個無聲的暗示。
齊誩面對那道半開半敞的門,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果然……送東西的話,比起放在門口,還是送到對方面前比較好吧?
抱着這樣的想法,他挪動腳步,靜悄悄地邁入屋內。
在門外的時候以爲沒有聲音,直至人走到沙發面前,才發現原來還是有聲音的——淡淡的,均勻的呼吸聲,伴隨着胸膛那裡的一起一伏,隱隱約約散在空氣中,傳遞到他的耳朵裡。
這次沒有戴口罩,聽得到,也看得見。
原來他長這個樣子……
齊誩微微低下頭,端詳那個人的面容。他沉睡的樣子十分安詳,眉目平展,臉上蒙着一層薄薄的光,以至於輪廓在光線不足的環境下給人一種剛勁冷峻的感覺。但是周身散發出的氣質卻非常柔和,像在外表硬質的岩石上淙淙淌過一股清澈的溪流。
儘管沒有睜眼,但是憑着自己對他眼睛的印象,完全可以在腦中一一補充完整。
幸好沒有睜眼。
因爲齊誩不知道自己現在正用什麼樣的眼神凝視對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神差鬼使般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落在他額前的一綹頭髮,替他撥開。
不要睜眼。
睜眼的話,就糟了。
“喵。”
近處突然傳出一聲很輕的貓叫。
齊誩猛地一顫,手指匆匆收了回來,屏住呼吸看向聲音的來源——那個人蓋着的毯子下面,居然鑽出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
是貓。
原來那張毯子不是給他自己蓋的,而是爲了給貓咪保暖用。大概是小傢伙調皮,需要他寸步不離的照顧,所以午休時間才摟在懷裡一起睡。
齊誩一動都不敢動。
他已經忘記要怎麼呼吸,憋住氣,緊盯着貓咪的下一步舉動,生怕它會一骨碌翻身而起,把那個人弄醒。
幸虧小傢伙身體好像還比較虛弱,溼漉漉的黑眼珠好奇地望了齊誩一會兒,又重新眯起來,下頷蹭了蹭醫生的襯衫鈕釦,肉乎乎的爪墊抵着他的胸口,又繼續趴下取暖。齊誩覺得這短短的幾秒鐘內自己冷汗都快滲出來了。
心臟劇烈搏動,怦怦一陣亂跳,大概是受了驚嚇的緣故。
而發燒的症狀,似乎比之前加重了。
齊誩站在原地不動,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卻是情不自禁笑了兩聲。眼前這幅畫面,忽然讓他不可抑制地想到一個詞——“父子圖”。
以前郵件裡面那些小貓的照片也有拍睡姿的,不過醫生本人從來都在鏡頭之外。
這樣人和貓相依相偎一起午覺的場景,真是罕見。
和自己剛剛一時忘我,逾越身份的舉動一樣……真是太罕見了。
齊誩放開擱在脣邊的手,拍拍臉頰,收斂表情,眼睛裡仍有淺淺的笑意。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機從衣服口袋裡取出,打開相機應用。
爲了不驚醒對方,他把自動閃光的選項取消,直接藉助細微的光線調整了一下明暗度,接着,按下按鍵。畫面在手機裡輕輕閃了一下,然後定格在一個很完美的構圖中。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跨出那一步。
所以在自動自覺走開之前,給自己留下一個紀念也不錯。
“是的,就只是這樣。”齊誩在確認保存的那一刻邊嘆邊笑,從容地收起手機,放下自己一直提在另一邊手上的月餅禮盒,絲毫沒注意禮袋的纓繩已經在掌心勒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掏出隨身帶的記事本,翻過曾經記錄過這個男人的那三頁,撕下了幾張空白的。
“抱歉,來不及準備卡片。”他喃喃道,走到辦公桌旁,俯在桌上寫下自己的回覆。全部完畢之後,他把這幾張寫滿字跡的紙悄悄放在那個人的身前。貓咪好像有所覺察,一伸爪子,正好壓住了紙張邊緣。
齊誩笑着用嘴型對小傢伙說了一聲謝謝,然後五指併攏,做了一個告別的動作。
貓咪茫茫然看着他,雙眼朦朧,沒心沒肺地倒下繼續睡。
而他已經直起身,又站了大約一分鐘左右,頭偏向左側,左手捋了一下耳朵旁邊散落的碎髮。
正在發燒的人,果然體會不出那裡真實的溫度。
只要燒退了,自然而然就能冷卻——
齊誩低着眼睛別過頭去,輕聲走出房間,禮貌地關上了那扇門。
作者有話要說:齊誩三次元特殊技能,發現苗頭不對可以及時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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