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
跟平常一般人遇見時“你好嗎”的問候不同,有種一直默默注視着的關切在內。
這種老朋友般的問候方式出現在他們之間,本來應該很奇怪,可是齊誩卻不覺得違和。
或許是因爲車禍時的那種錐心之痛的記憶還在,加上這幾天情緒壓抑,看見一個相對陌生的人這樣問候,他反而感到一絲溫暖。
暖得嘴角的生硬微微融化,不自覺擡起來,露出一點笑意。
“我還好,謝謝你。”
這麼一邊呢喃,一邊努力用手指一個個戳鍵盤,像初學打字的小孩子那樣敲出句子來。由於擔心自己回覆太慢,齊誩還匆匆補充一句“對不起,手現在打字不方便,回覆慢了請見諒”在後面。
正要發送,忽然又想了想,再附上一個自己的標誌性表情。
不問歸期:我還好,謝謝你。對不起,手現在打字不方便,回覆慢了請見諒。^_^
齊誩這兩句話敲了將近兩分鐘,中途因爲敲錯還時不時倒回去,刪除重來,等最後發出去已經是三分鐘以後了。
對方半天沒反應。
齊誩看着只有兩句對話的聊天窗口發呆,光標在消息框裡單調地一閃一閃,彷彿在計算語言空白期的時間。他長出一口氣,鬆懈似地靠在椅背上,不知自己是放鬆還是失落。按照他這樣的打字速度,估計換了誰也不會有興致繼續聊天吧。
何況他從傀儡口中聽說的雁北向,是一個從來不回覆□□聊天的人。
這時候,窗口突然晃了晃,形狀變了。
右邊闢出一個新窗口,窗口中間出現一個綠色的,震動的話筒。
與此同時,系統中傳出撥通電話號碼之後那種“嘟——嘟——嘟——”的聲音。
不是吧……
齊誩震驚得睜大眼睛,第一反應就是雁北向被盜號了。
不是吧,不但會添加好友,主動問候,現在還發出語音聊天的請求?絕對是被盜號了。
儘管自己反覆默唸着“被盜號了”,手心還是緊張得出了一層虛汗,連忙站起身,手忙腳亂地尋找耳機。
屋外已經日落,屋裡只開了一盞小小的檯燈,光線昏暗,他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把接頭插對位置,戴上耳機的時候更是費了不少功夫,好容易準備就緒。
窗口內的綠色話筒很有耐心地一直震,一直響,等他接通已經過了差不多五十秒。
“喂?”齊誩聲音微微帶喘。
耳機其實沒有完全戴好,還有點歪。麥克風位置靠得太近,他此時急促的呼吸應該是噴麥了,只見代表音量的綠色格子被填得滿滿的,他連忙低頭調試。
“是我。”
齊誩調試麥克風的手頓了一下。
事實證明雁北向並沒有被盜號,因爲耳機裡忽然響起的聲音是他熟悉的。
雖然對本人還比較陌生,但是錄音聽過無數遍,聲音非常非常熟悉。低沉,端正,有一種莫名令人屏住呼吸靜靜聆聽的安心感。
“你還好嗎?”
同樣的話用聲音重複一次,耳朵被耳機覆蓋的地方焐得暖暖的,內心也是。
“我還好,謝謝你。”齊誩也重複一次自己的回話。可是一旦出聲,字裡行間因爲感動而產生的細微顫抖就掩蓋不住了——希望對方沒有注意到。
“你說你的手打字不方便,”那個人沉默片刻,低聲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這個……”齊誩訕訕然笑了兩聲,決定輕描淡寫,“說來話長,其實就是前段時間出差回來的路上出車禍了,受了點傷,左手行動不方便。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一次對方的沉默更深更長。
齊誩不知道自己還應該說什麼,只好跟着沉默,盯着音量格子在最低處輕輕閃動。
“什麼樣的傷?”雁北向的聲音似乎比之前更低沉些。
“一般性骨折。”齊誩沒想到他會追問,愣了愣,揀了一個模糊的定義交上答卷。其實他對意外傷害造成的骨折不熟,不過既然手術很成功,他姑且認爲是輕傷吧。
“你記得骨折的具體位置嗎?”居然……還繼續往下問。
齊誩惟有在腦內苦苦搜索了一下醫生那天跟他嘰裡呱啦講的一大串醫學術語,良久,終於不太確定地說出自己受傷的位置:“呃,說是什麼……尺骨和橈骨雙骨折吧。是不是叫這名字我記不清了。”
說完不好意思地笑笑。
雁北向卻沒有笑,只是低聲重複道:“尺骨和橈骨……雙骨折。”
齊誩忙道:“沒關係,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上了鋼板打了石膏,術後恢復也不錯。醫生說沒有發現移位,所以我可以提前出院。抱歉,今天回到家裡纔剛剛登上□□通過驗證,耽擱了一段時間。”
雖然他不知道雁北向是什麼時候發出驗證申請的,但是客套話總要說。
雁北向這時候卻忽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因爲這樣,你才一直沒有回覆嗎?”
回覆?
回覆什麼?齊誩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茫然地張開嘴,卻無跡可尋。
似乎察覺到他的困惑,雁北向在麥克風後面微微吸一口氣,暫停片刻,補充道:“劇帖,我說劇帖。”
原來是說《陷阱》第一期的劇帖。齊誩恍然,歉意式地笑着:“因爲打字不方便,而且帖子還沒看,我打算有時間再慢慢碼一段長回覆。”
說到這裡,齊誩隱隱約約意識到雁北向的話有哪裡不對。如果他說自己沒有在劇帖裡回覆,那麼他肯定是看過了劇帖的,師妹曾經說過她在劇帖裡替自己辯護,難道雁北向當時沒看見自己出車禍的消息?
既然看見了,爲什麼還要問答案那麼顯而易見的問題?
齊誩總覺得他一開始的時候問的是別的事,並非劇帖。但是具體是什麼他毫無頭緒。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不過,這樣的沉默沒有尷尬的感覺,很自然,不會給人帶來壓迫感。
彷彿就是非常默契的老朋友間在交談過程中留給對方的一點小小空間,像是休息,又像是在享受這種知道有人陪伴,所以不必急着把話說完的感覺。
坐在臺燈燈光鋪灑出來的一片昏黃當中,齊誩甚至喜歡上這種無聲的暫停,任由計時一分一秒積攢。
比起他們第一次在線對話,雁北向的話已經明顯多了許多。
這是他所想象不到的。
“說到《陷阱》劇帖……”最初的緊張情緒過去,齊誩已經可以比較輕鬆地開啓話題了,雖然這個話題其實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你,應該有聽到最終版本的第一期吧?”
“嗯。”雁北向果然聽過。
“抱歉,最後公佈的版本……不太一樣。”比起他們對戲的時候,相差甚遠。
“沒關係。”對方似乎並沒有預想中的興師問罪的打算。他這麼平靜的口吻,反而叫齊誩的愧疚感加深了。
“我說抱歉,是因爲覺得白白浪費了你兩個小時的對戲時間,最後還不能——”
“沒關係,”雁北向忽然開口輕輕截住他的話,“那天晚上的對戲過程很愉快,你是一位實力派的CV。表演的時候很投入,讓別人可以一起投入。”
齊誩的眼瞼幾乎顫了顫,目不轉睛盯着屏幕上“雁北向”三個字。
可惜左手裹着石膏,耳朵也被耳機覆蓋,不然他很想習慣性用左手捋一下發鬢,試試那裡的溫度。
真不敢相信,可以得到這種程度的肯定。
第一次聽見對方親口評價那個晚上的經歷,而且用了“愉快”這個褒義詞。
他說別人可以一起投入——那麼,這個別人裡面也包括他本人嗎?
齊誩一直認爲自己纔是受到牽引的一方,被他貼近原著的演繹震撼到,被他語氣裡精確的細節表達驚豔,從而引發潛能,順着雁北向塑造的人物形象作出反應,把相應的對手戲感覺表現出來。
現在,那個人告訴自己,他有相同的感觸。簡直……難以置信。
“這其實,正是我想說的臺詞啊。”心存感激之餘,齊誩不由微微失笑,在屏幕前彎起了一對眼角。
憑良心講,他認定雁北向在戲感方面比自己出色多了。
可以得到敬佩的CV如此評價,齊誩忽然覺得心裡一陣熱乎乎的,胸口所有鬱結的硬塊隨之化爲沙礫,一口風吹散得無影無蹤。
在這種情況下,他希望可以如實傳達自己的想法。
清清嗓子,齊誩坐直身板,鄭重地說出下面的話:
“雁北向大人,那天時間太短,道別太倉促,所以我一直沒有來得及對你說——其實我覺得你纔是一位真正實力派的CV,那天晚上的對戲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一直牢牢記着。正式錄製的時候,有些過不去的坎,導演指出缺點,我心裡明明理解但是就是沒辦法配出來。那時候……我會回想你念出來的臺詞,然後慢慢找對感覺。”
雁北向一言不發,靜悄悄地在連線那端聽着。
齊誩一口氣說到這裡,眼睛不由自主往下垂,彷彿對方的沉默給他帶來了壓力。即使當面說這種話會不好意思,不過他還是堅持說完。
“有句話,我必須說,哪怕這樣說會得罪不少相關的人。現在正式出劇的版本里面,我自認爲我們兩個主役演技發揮還行,但不是原著的感覺。甚至可以說——脫離了原著,是另外一個相同背景,不同人物的故事。相對的,和你對戲的那個版本更勝一籌……我個人,很喜歡。”
真的,非常喜歡。
喜歡到一遍遍去複習,回味當時對戲暢快淋漓的張力,和相輔相成的感覺。
“其實另一版裡你也沒有錯。”雁北向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我能聽出來,你是在調整自己,配合另一位主角。”
齊誩怔了怔,喉頭涌入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澀而不苦。
“謝謝……”
真心誠意的謝謝,忍不住再一次傳遞出去。可以被人理解的感覺太珍貴了。
“需要說謝謝的人是我。”雁北向的語調裡有一種恬淡的溫柔,細細地流淌入內,“謝謝你能說喜歡。”
有那麼短暫的幾秒鐘,兩個人都沒有言語交流,只是安靜。
齊誩卻保持着平淡的笑容,有欣慰,有感動,還有更多的。還有許多誇獎的話沒有說,但是他忽然覺得不必一一講明,意思已經到了,沒有遺憾。
然後,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是自己錄返音的時候,不經意間代入雁北向的聲音,腦海中卻浮現出另一個人的事。
“說起來也怪,”齊誩半開玩笑似地喃喃道,“你的聲音有時候會讓我想起現實裡面,我認識的一個人。”
耳機裡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像是對方動了一下麥克風。
半晌,他聽到雁北向輕輕問:“那個人,是你討厭的人嗎?”
齊誩愣了一下。
回過神的時候,他很溫和地笑起來:“不,是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我怎麼可能會討厭呢?”
討厭?怎麼可能會討厭……
不僅不討厭,差一點還朝着相反方向發展。
幸好自己及時阻止了這種發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與其說我討厭他,倒不如說我討厭的是我自己。”齊誩苦笑,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爲什麼,心口發悶的時候,會特別想把真心話宣泄出來。
和許多人一樣,他在面對寧筱筱那樣的親友時有些話說不出口,反而是雁北向這樣剛剛認識不久的人可以讓他坦然相告。
“爲什麼?”通話那端的男人這麼問。
“因爲自己打擾了對方的生活,覺得很抱歉。”齊誩的聲音變低。
爲什麼要展開這個話題呢……
明明不想再回憶的。
抑鬱的感覺一點點漫上來,他有些後悔提起,正要說點別的事情草草帶過,雁北向卻突然問:“我現在……會不會也打擾到你了?”
齊誩愣了一下,連忙笑道:“不會不會,有人能陪我說說話,我會很高興。”
略頓,舊話重提:“能夠有機會和你對戲,我也很高興。”
這些話都是肺腑之言。
他原本都已經打算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裡獨自一人消磨時間,在工作之餘,靠配音和瀏覽網頁度日。忽然出現這麼一個人,聽他念唸叨叨說了這麼些話,自己心裡出奇的坦然安寧。
哪怕提到不願意提起的事,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難受了。
“這樣就可以嗎?”雁北向用很輕的聲音問道。
“什麼?”齊誩有些迷惘。
“說話,對戲。”那個人重複這兩個詞,低聲再說一遍,“這樣就可以嗎?”
齊誩忽然意識到他指的不是今天這場意外開始的交談,而是一種長期性的約定,震驚之餘手指一顫,險些不慎點下終止通話的按鈕。
“呃……”
喉嚨裡乾乾的有些發疼,只能發出瑣碎單音。完全,不知道怎麼回答。
而對方只是一直沒有說話,但齊誩知道他是在等待。
討厭嗎?不討厭。
困擾嗎?不能說不困擾,可是,並非反感引起的困擾。
他只不過是對於這樣突如其來的善意感到驚訝,感到不知所措,無從回報而已。
“謝謝你……這樣做,我的確會很高興。”齊誩慢慢整理着思緒,試着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但是失敗了。聲音裡全是剋制與理性,“不過——”
不過,你總有一天會覺得很麻煩。
心裡比嘴裡更早說出結論。
齊誩苦笑着搖搖頭,打算婉拒這份好意。
還來不及真正說出口,那個人卻已經應了一句:“那我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有求必應的爺爺……可惜面對的是總是不求人的一隻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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