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志翔總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天翻地覆。
那天他剛與葉立寬交完班, 他看着他拿着警帽走進那間他們天天進進出出無數遍的崗亭裡,然後他也準備離開了,但還沒來得打開車門, 腳下便是一陣劇烈的地動山搖, 四面八方都是轟隆的巨響, 旋即他就被摔倒在地。
等他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 才發現四周都是人們的尖叫聲和哭喊聲, 四處都是煙霧與粉塵。
那個他每天都會在裡面呆很長時間的崗亭已經變成一個破爛不堪的盒子,一個巨大的廣告牌直接砸在上面,葉立寬的身子也被壓在下面, 只露出頭來,發出微弱的求救聲。
他跑過去, 用盡全身的力氣想挪開廣告牌, 可那廣告牌紋絲未動, 最後他眼睜睜地看着葉立寬心有不甘地瞌上了雙眼。
街道的路面也裂開了,象魔鬼張開的嘴巴。
他不敢開車, 只能用跑。
第一個地方是家,市領導的家屬院地處H市風景最好的地段。剛剛走進大門的時候,他舒了一口氣,與他在別處所看到的不同,家屬院裡的房子沒有明顯破損, 甚至連裂紋都很少見。
他匆匆地上了樓, 打開家門的時候卻被房裡的情形驚呆了。
他的母親被壓在新安裝的吸頂空調機下面, 已經停止了呼吸。
他一直反對在家裡裝那麼碩大的空調, 但他母親一向懼熱, 而且家裡的客廳頗大,在她多次堅持之後, 他和父親便沒有再說什麼。
於是,這臺空調最終成了母親殞命的罪魁禍首。
他第一次頓悟生命的脆弱,第一次震憾於大自然的威力。
所有的通訊手段都失效了,他跑到了市政府,看見忙得一塌糊塗的父親,又去了海關,仍是相同的情景。
後來,他拖着沉重的雙腿來了寧曉葦居住的樓前,那裡已是一片廢墟,不僅是她住的那幢樓,連周圍的樓房都看不出原先的形狀,只留下些斷垣殘壁。
PASS酒吧也成了一堆廢墟,除了偶而可見的紅酒,猩紅而斑駁地印在半裂的磚頭上。
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只是愣愣地站在那裡。
天空裡開始下雨,象是在爲殞命的人哭泣。
可他卻沒有一滴眼淚。
再次回到家裡的時候,卻發現姐夫郝衛國來了,正在操辦母親的後事,家屬院裡有不少人前來慰問,他默默地坐在一邊。
當寧曉葦紅腫着眼睛來找他並再次求他放過他時,他冷漠地用沉默迴應了一切。
“我走了,你放手吧!”,他記得那是她在離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The dead has gone and we shall let it go……she just went to another place……”, Tristan對她說。
是的,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仍然要好好地活着。
無論如何,她要感謝這個德國男人。不僅給她的未來指示了一個充滿了希望的方向,還給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個再恰當不過的歸宿。事實上,Tristan與妻子結婚之後一直未曾生育,他的妻子Sophia曾經在中國當過義工,多年來的夢想就是領養一名中國嬰兒,經多方聯繫之後終於在今年成行。於是他們千里迢迢地從德國趕到了H市,見到了那個未滿週歲的嬰兒,夫妻倆十分中意,當即拍板確定了收養的事情,之後Trisatn由於工作的原因先返回了德國,留下Sophia在這裡辦理相關的收養手續。這種外籍人士收養中國孩童的手續非常繁瑣,那段時間裡,Sophia不得不在H市及省會兩個城市的幾個部門間來回折騰辦理相關手續,但正在一切快要妥善完結前,那個嬰兒的親身母親卻戲劇般地忽然現身,極力反對收養的事情,Sophia得知消息後匆匆從省會趕回H市,不想卻在中途遭遇車禍,最終不治身亡。
Tristan接到噩耗後立即啓程來到H市,爲亡妻打理後事,那名原本他們想收養的嬰兒卻在那時生了場大病,Tristan一邊辦着亡妻的事,一邊仍好心地幫孩子的母親照顧孩子,與寧曉葦的巧遇也發生在醫院。
那天,她剛剛從莊城返回H市,決定去醫院做一次檢查。從醫院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她差點摔了一大跤,一個長着絡腮鬍的老外扶穩了她。
“Be careful……,”他微笑着對她說。她紅着臉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後來纔想起也許他聽不懂中文。
那人正是Tristan,他大約四十來歲,一雙湛藍的眼睛深邃而平靜,一把大絡腮鬍幾乎擋住了大半張臉,寧曉葦一直吃不准他的年齡,事實上她的英語也不太靈光,常常要仔細地盯着他的嘴脣,從他的語句裡費力地截取關鍵的信息。
他的手非常溫暖,有力而堅強。
那場舉世震驚的劫難來臨時,寧曉葦正走在上班的途中,一塊廣告牌砸在她的左腿上,頓時血流如注,後來被一名好心的出租車司機送到了醫院。
她再一次地遇上了大鬍子Tristan,他主動與她打招呼,看見她腿上的傷,二話不說便抱着她往外科病房奔去,那時的醫院到處是人,亂套得不成樣子,他卻熟門熟路地幫她找到了醫生。
腿傷並不是十分嚴重,但仍需要住院,其實那時她已無處可去了,原先租住的那幢樓已成了一片廢墟,供職的公司也因爲這場劫難而全面停工,她成了名副其實的流浪者,唯一慶幸的是自己當時並不在出租房裡。
Tristan經常來看她,還會給她帶吃的東西,尤其是在發現並沒有人來探望她之後來得就更加地勤了。慢慢地,她能夠聽得懂的詞句多了,偶而也會回一兩句不太地道的英語。
他很平靜地向她說起妻子的事以及□□未果的事情,語氣裡並沒有太多的悲傷和懊悔,彷彿那些事發生在十年之前。寧曉葦很驚奇,一個人居然能那麼坦然地向她講述生命裡最最悲痛的事情,目光平靜,眼色清透。
她每天在病房裡躺着,病房裡也是亂糟糟的,像她的腦子一樣,這場災難之後,一切的一切都亂了套,曾經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悲的人,但現在看來,她反而比許多人要好受,因爲她的生離死別早已成爲過去。
某日一個深夜,天下着大雨,連着好幾天都沒有見到的Tristan拎着她最喜愛的夏橙來看她,他沒有帶傘,頭髮上鬍子上都是水珠,到處是溼轆轆的,可他的眼睛那麼溫暖,她忽然間覺得心裡一片寧靜。
Tristan給她剝橙,一片片地遞給她,夏橙很酸,她卻吃得很香,自從懷孕之後她便開始偏愛酸食。
她一邊吃一邊很平靜地向他說起自己的事情,從她的父親說到了母親,裴書南,簡志翔,還有自己腹中的孩子。
That’s life。
Tristan靜靜地聽着她的講述,最後只微笑着說了一句。
很簡單的幾個詞,她全聽明白了。可Life那個單詞,說的到底是生命,還是生活,抑或是我們的人生呢,她有些困惑。
也許都是吧,後來她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
說起她肚中的孩子時,Tristan用了一個很簡單的詞——It’s a gift。
他向她求婚時,她以爲自己會被嚇倒,可事實上沒有。
“Ok, I will consider that……if you could remove this——”,她輕輕地說,說起鬍子時,她完全不知道是哪個單詞,於是用指頭輕輕地觸了觸他的鬍鬚。
第二天下午的時候,一個衣着考究面目清朗的外國男人走到她病牀前,變戲法般從身後拿出一大捧嬌豔欲滴的玫瑰花,單膝跪下。
“Please Marry me———”
寧曉葦這才分辯出是Tristan,剃光了鬍子之後他似乎變了一個人。不過,眼神依然是那麼溫暖。
她答應了他的求婚。
她爲什麼不答應,這個男人可以給她一個家,給她的孩子一個家,那已是她人生的上上之選了。
接到許崧的電話時,寧曉葦正在辦理出院手續,一個小時前Tristan在那張收養棄權書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