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2章

一夜未睡的睏倦來勢洶洶且不以抵擋。只來得及斜倚在牀上小憩一會, 雨音便被女僕的敲門聲喚醒。迷迷糊糊地被幫忙套上校服、洗漱完畢,下樓的過程中還數次被絆到腳,摔滾下樓梯的危險讓她的精神爲之一震, 瞌睡登時醒了大半。

可等到坐在飯桌前, 只不過一個端來早餐的過程, 瞌睡蟲再度逆襲。眼看她數次危險地要把整張臉都探到盤子裡, 山本終於忍無可忍地出聲示警。雨音強撐着擡起臉, 便看到光彩照人的跡部景吾坐在她的正對面,華麗張揚的微笑牢牢地僵硬在嘴角。

“山本,再給……她加點咖啡, 嗯?”他從嗓子裡憋出幾個字,深深的不贊同似已表露無遺。

接連灌了好幾杯咖啡, 纔將躍躍欲試的睏倦封存住。從東京到神奈川的路途並不是很遠, 早晨的公路也不是特別繁忙。纔不到一個小時, 她就已經站在了立海大附屬的校門口。穿着同樣制服的學生擦過她的兩側,絡繹不絕地向校園內部走。

提着書包大概走了十多分鐘, 她站在每天都會經過的岔路口。徑直向前是國二年級的教學樓,向右轉則會通向網球訓練場。遲疑片刻,雨音擡腳向前,走不到兩步卻又停下,連她自己都要嫌棄這猶豫不決。

“哎哎哎, 跡部雨音, 你走錯方向啦——”

比聲音更早到達的是忽然壓在她肩膀上的重量。雨音側過臉, 果不其然看到天海詩織洋溢着飽滿熱情朝氣的臉孔。這位似乎永不知愁字如何書寫的大小姐喜氣洋洋地看着她, 用力地推了一把她的肩膀, 說:“怎麼了,家裡死人啦, 愁眉苦臉的。”

“……天海詩織,你嘴上留點德會死麼?”

“哎,不是吧。”天海仔細觀察着她的表情,不可置信地說,“我竟然說準了?”

“你有多遠就給我走多遠……”

雨音一臉糾結地看着這位超級損友,當真不知是該說什麼好,只能埋頭向前走,連猶豫着是否要去社辦的事情都忘了。待她一拍腦袋記起這件事,人已經先一步跨進了教室,天海詩織“過會見”的聲音跟着她的人一併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側。

她在教室內環顧一圈,卻沒有發現真田和柳生的身影。班長隔着好幾排座位遞來期末考試的座位表,她才抽空問了一句,並得到“他們今天請了半天假”的回答。

“話說你是網球部的經理吧,跡部同學?”他眼神有點怪異地說,“他們沒有跟你說嗎?”

網球部數位正選的集體請假要說不會引來衆人的關注,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纔不過一節課下,壓抑着的討論聲便不可抑制地突破了記錄,可惜風紀委員長不在,少了“太鬆懈了”的斥責,討論愈發沒有節制,更有很多人裝作無意地路過她的課桌邊,順便詢問她事情的真相。

她還一直撐着得體的微笑保持緘默,然而當天海詩織也抵不住強烈的好奇心遠道而來時,雨音終究坐不住了。

天海大驚小怪地說:“這件事在本年級已經引發了數條版本不一的傳聞,而我想聽最真實的那一個。”注意到好友不準備說任何話的表情,她擠眉弄眼地再度攀上雨音的右肩,“要說其他版本,你在其中……”

但沒等她說完,雨音就心情不佳地打斷了她的話:“天海,你的活兒幹完了?”

“那是自然。”天海得意地捋了一把劉海,“國三的前輩們即將踏入升學考試的戰場,我自然也不能懈怠——總之,待期末考試結束,你們都得過來給我捧場!”

也不管她說的“你們”是指哪些人,雨音只管胡亂答應一通。所有思緒都放在如何面對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柳生和真田,或者其他的網球部部員身上,然而直到午休,也沒有看到他們的人影。

期末考試迫在眉睫的緣故,下午的課程已經全部調整爲自修課。神奈川地區數一數二的名門老校立海大附屬,似乎頗爲注重學生自學能力的培養。雨音曾在學生會辦公室聽高年級的前輩說起過,高中才升入立海大的學生,甫入校那陣兒總不會太習慣這裡的教學。因太過懈怠,甚至成績一落千丈的案例並不在少數。

和其他學校截然不同的教學方法,卻教出了衆多成績優異的學生。有着百年老校之稱的立海大被他人讚賞爲“王者”,並不是只有網球等社團卓越成就的緣故。但作爲網球部這個運動社團的一員,每每聽到別人說起“王者立海大”時,心中的驕傲之情可以說是溢於言表。

待自修課結束,她沒有再折回教室,而是收拾好書包徑直去了網球部的社辦。猶豫一會,她將那寫着八人名字的宣紙仔細地夾在筆記本的中央,答應補給文太的題詞則拿在手裡。穿過三三兩兩的人羣,雨音很快便走到了訓練場的拐角,再穿過種植着高大喬木的林蔭道,走大概兩三分鐘的路程,便可到達目的地。

“喂,你說什麼?這一次的事情,和她有關係?”

隱隱約約從樹木的斜後方傳來男生討論的聲音,從音色的質感來判斷,倒是很接近部裡身爲準正選的大川——發育期特有的沙啞在他的身上,不知爲何卻多了很多公鴨嗓的感覺,爲此他也曾被隊友不止一次地嘲笑過——雨音微微放緩腳步,雖不是有意要偷聽,那沒有刻意縮小的音量還是不斷地衝出常青樹的束縛,爭先恐後地跳進她的耳膜。

“你是說部長這次生病的事情嗎?”

“是啊,聽說這和她有很大的關係啦——她完全清楚部長的症狀,卻從來沒有……”

“今天早上幸村君的父親來學校爲他請了很長時間的假期,這件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喂喂,不要隨便打斷別人說話好嗎?重點是跡部桑,是跡部桑啦——話說她昨天也陪着正選們一起去醫院了不是嗎?”

男生們的聲音越來越響,不知不覺已經完全停止走路的雨音頓時心亂如麻。拿着題詞的手沒有知覺地握得緊緊的,直到感覺紙張已經在手掌中心濡溼變形才慌忙鬆手。防止被發現而低頭猛走的幾步,也被肩部傳來的阻力打斷。

“跡部,你——”

平靜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無論是音調或者語氣都很熟悉。在網球部幫忙的這些日子裡,她時常在辦公室聽到這個聲音冷靜地向大家分析蒐集到的情報和數據,甚至間或地對她文書的工作進行指導——

是柳蓮二。

他收回手,向不遠處的樹林後看了幾眼,隨即和雨音對上目光。那目光裡不冷不熱,既沒有譴責也沒有疑問,平靜地猶如無波的湖面,卻讓她的心陡然涼了半截。柳沉吟半晌,終究沒有再踏前一步,只是微微側了側頭,問道:“有事嗎?”

“嗯,我……”

慌忙伸出手,已經被攥成扭曲的紙扇形狀的宣紙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可沒等到她重新縮回手,柳已經接過題詞,卻看也沒看便接着說:“部裡有點……所以,如果你還有事要忙,就先走吧。”

“嗯。”

被放空的腦袋沒有什麼太過激烈的情感,只覺得這一切不該是這樣——可她並沒有說出什麼,只是低聲補充了一句“這是給丸井的”便向後退了幾步,緊接着轉身。

側裡的談論聲已經消沒在樹林的背後,或許是男生們察覺到林蔭道上的情況而有意緘默,可這種沉默對她而言什麼好處也沒有,既不能提升已經墜至谷底的心情,也不能填充暫時什麼情緒都感覺不到的神經。

她向校門的方向走了很遠,腳步從慢走變成快步,隨後成爲快跑。迎着冰冷的風和沒有什麼溫度的夕陽的餘暉,似乎只有跑得更加快,才能夠追得上不斷逝去的時間;要跑得比時間的舞步還要快,纔有機會看到時鐘的秒針一格一格向回退步,回到她因爲疏忽和心不在焉而犯錯的地方,讓這沒有絲毫愉悅的後果有着重新來過的機會。

想回到對仁王雅治動心的前一秒,慎重地告訴那時的自己不可以;想回到他嘲笑她落筆匆忙的前一秒,哪怕寫出寫出鬼畫符的文字也不要再因故撕破襯衫,最後落得喜歡到無力自拔的局面;想回到向他告白的前一秒,或者親眼目睹幸村精市昏倒的前一秒,或者幾次勸阻卻都無果的前一秒……

告別被拒絕有什麼關係,她根本一點都不難過;被同伴拒絕有什麼關係,既然是她的錯,那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來到這個世界有什麼關係!

來到這個世界有什麼關係,如果還能看到那被稱作“家”的地方,門廊裡永遠爲她亮着的那盞溫暖的燈光,告訴她“孤獨”並不存在的橘色的燈光。

來到這個世界有什麼關係,可是爲什麼已經來了,她還是獨自一人——只能迎着冰冷的風和沒有任何溫度的夕陽的餘暉,體會着臉上麻麻的,眼淚被晚風吹散的觸覺。眼前那枚橘紅色的夕陽,和色彩明媚的胭脂餅一樣帶着讓人全身心都融化的美好。它躥進天邊那一溜蓬鬆的青雲之中,對着被染成暖色調的海水高高地跳躍,徑直而下。

只在眨眼之間,天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快地變暗。停止跑步的雨音彎下腰,左手拎着裝着八個人名字的書包,左手緊緊地扣在胸前,沾滿眼淚的臉依然還看着只有少數餘暉的廣闊海面,嘴脣翕動着發出難以辨別的聲音——

——太陽落山了。

——我的世界裡,一切都變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