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番外之二:愛情的酸葉

愛情只得一瞬間, 友情卻可存永遠。

然而我只想擁有你的愛。

——題記•跡部雨音

被雨水染成白茫茫的車窗玻璃,向外凝視勉強能捕捉到其他汽車的後輪處飄起的一陣陣水霧。偶有櫻花的花瓣裹着雨滴落下,順勢沾在車窗上, 瓢潑的雨景便被點綴了殘留溫柔的粉色。

因爲雨下得太大, 送他上學的汽車徑直開到校園內部, 距離國三年級的教學樓只有數百米的地方纔靠邊停下。戴着白色手套的司機恭敬地拉開車門, 撐着傘將他迎出來, 半鞠躬地說:“少爺,請小心不要淋雨。”

“好,多謝。”

柳生比呂士禮貌地點頭頜首, 撐起傘走進白濛濛的雨中。浸在雨幕裡的教學樓模糊了邊緣的輪廓,只有排列整齊的日光燈還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着朦朦朧朧的光芒。

不過幾分鐘, 他便到達了目的地。甩掉雨傘上的積水並換上室內鞋, 柳生比呂士不慌不忙地向三樓走去。拿着手帕的手指沿着被淋溼的衣料慢慢地擦拭, 無名指蹭在快要被完全浸透的衣服下襬,冰冷的觸覺像針刺着皮膚, 沿着血管向上延伸,速度緩慢而持久。

很像是那日沾着她眼淚的感覺,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如何都甩脫不掉。

他自認爲不是很喜歡那種觸覺。

部長幸村精市忽如其來的住院對他們來說,雖然談不上晴天霹靂, 但也絕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消息, 更何況醫院的初步診斷並不盡如人意。

跟真田一起去病房探望, 他們曾偶然窺見幸村握不穩水杯的慌亂, 然而一等他們走進去, 心智明顯比一般國中生要成熟許多的幸村卻露出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的微笑,輕描淡寫地解釋了滿地碎玻璃渣的緣由, 卻沒有注意到坐在病牀上的他自己,手不自覺地緊緊揪着病號服的衣角,連帶着將柳生與真田的心情也胡亂揪成一團。

就算柳生的父親身爲內科醫生,疑難雜症之類也離他的生活很遠,更何況是那些絕症或者死亡。離開病房的真田弦一郎臉色緊繃,柳生知道自己的臉色在真田看來也一定好看不到哪裡去。

對相處許久的同伴未來的不可預知,壓抑的情感似乎只有一個突破口。在他們面前親口承認對幸村的病知情不報的跡部雨音當即成爲了遷怒的對象,至少在他看來確是如此。就算柳生心裡很清楚,就算她提前吐露,現實的結果很可能也好不到哪裡去,但在看到她的時候,再無法像以前那般以最密切的同伴相待。

幸村在他們面前初次昏倒當日,柳生和夥伴一同擁進病房探望,眼睛的餘光看到跡部雨音在外面站了很久才形單影隻地走開,收回的目光繼而落在白毛狐狸的身上。

仁王插在褲子口袋裡的手雖有布料遮擋着其他人的視線,在靠得很近的柳生看來卻和沒有遮擋物般無異——明顯的握緊了拳頭的形狀,在她消失了一段時間以後還沒有恢復原狀。但只看搭檔的臉,卻平靜得什麼都看不出來。或許是幸村病倒的原因,狐狸只比平時正經少許,只在片刻安靜的氣氛裡才插話詢問。

就算幸村精市不斷催促他們離開,以真田爲首,同伴們依然決定繼續留下,甚一致同意向學校再多請半天的假——幸村的父親彼時還在美國無法趕回,直到幸村先生抵達東京,他們才告辭離開醫院。

接下來的幾天,和跡部雨音的照面都只能用尷尬來形容,許是她也察覺出了什麼,刻意躲避的行爲大大減少了他們和她碰面的機會。直到考試周開始前的最後一趟書法課,他作爲最後一個離開的學生,在和室裡偶然撿到了一張有着他們幾位正選名字的宣紙。

潔白的紙張上整整齊齊地寫着他們的名字,以及略有改變的題詞。飽蘸濃墨的字跡頗具真田弦一郎的神韻,尤其是最後一行的幸村相關,“無病息災”幾個字以雄厚起筆,末尾微微顫抖並有些崩壞的筆鋒暴露了書寫者動盪的內心。

是真田弦一郎的?

這樣想着,柳生把題詞工整地折起放進書包,然而在網球部社辦遞給料想中的所有者時卻得到他言之鑿鑿的否認。在一旁不斷往筆記本上寫着什麼的柳探頭過來,將他沒有猜到的正確答案脫口而出。

“咦,這個不是跡部的麼?”

“跡部?是跡部雨音?”

被拖來作證的丸井有點不好意思地找出他自己份的那張題詞,微有些殘破和雨水痕跡的宣紙和柳生手裡的那張果然質地相同、字跡也相似。真田弦一郎板着臉看了那張薄薄的紙好幾秒,才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沒幾步又折回來,指着題詞對柳生說:“把這個收好。”

當天去神奈川醫院探望幸村,湊巧提到這件事的丸井被真田凌厲的眼刀颳了好幾下。可等丸井有些心有餘悸地縮回腦袋以後,真田反而自己從柳生那裡要來了那份題詞攤在幸村面前,指着“無病息災”的幾個字,面色怎麼看都有點陰沉。

“幸村,我知道以你的性子,無論什麼事情都把網球放在第一位。跡部知道你身體情況的事情是你要求她保密的也不假……可是我們作爲一個團隊,在三連霸的道路上既可以有你的支持,也可以做你背後的依靠。所以,請先安心養好病。即使少了你,我們也會稱霸全國給你看。”

大概是一直作爲副部長的真田從未對幸村用過那麼嚴厲的用辭。部長大人總是微笑的臉驚愕了片刻,才重新柔和了眼角眉梢的弧度,將在場的他們幾人一一掃視了個遍,這才波瀾不驚地淺笑頜首。

“好。那可要辛苦你了,弦一郎。”

許久以後,柳生還能清楚地記得醫院裡的那一幕。

什麼是團隊,哪些是團隊的意義,在他退出高爾夫社來到網球部以來知道的比原先要多了很多。以前的他總是獨自一人站在寬廣得看不到邊的高爾夫球場上。因爲球杆揮舞起來對近距離的旁觀者不可估計的傷害程度,打出漂亮一擊後的喝彩聲都要遙遠疏離得多。

直到他受到仁王的蠱惑。

加入一個有着五十多人的社團,每一次比賽至少有七個人蔘與。慢慢習慣“同伴”含義的他逐漸開始忘了回頭只能看到空曠草地的日子。高爾夫球場固然寬闊遼遠,然而卻沒有網球場那般,讓他可以體會到如此多的情感。

“那麼,跡部,放學後要和我們一起去看幸村嗎?”

既是網球部的同伴,也是學生會的同僚,算起來應該是比其他隊員都要熟絡許多的關係。女生聽到他問話的時候眼神一下驚喜得發亮,更加晦澀的情緒卻不甘示弱地迅速佔領了她的面部。和她共事那麼久,柳生對她的性格或多或少也有了一些瞭解,早就猜到會如此的他依舊不慌不忙。

“我們看到了你給我們的八人題詞。”他用平常的口吻解釋說。

她聞言有些驚訝地轉過頭來,目光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他左側跳躍了幾下,隨即慌亂地垂下視線。幾乎就在同時,仁王雅治標誌性的口頭禪在他的左耳邊響起。

感受到搭檔斜壓過來的體重的同時,柳生也聽到他招呼跡部的話。不用看也能猜到狐狸邪邪彎着嘴角的模樣,況且他的聲音根本和他的人一樣難以把握住內在的真實。

“喲——跡部,好久不見。怎麼,放學後你要和我們一起去看幸村麼?”

柳生猜他大概是聽到了自己和跡部的對話,對面的女生依然低着頭,沉寂於陰影的眼睛收斂着某種未知的情緒。她一言不發地抽出壓在書堆最下面的筆記本,並將敞開的它輕輕合上,隨即才擡起臉,半眯起眼睛微微笑着說:“好啊。”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可對他來說卻清晰得好像電影的慢動作。身側的搭檔似乎也微有些發愣。但仁王很快調整好自己淺露於面部的情緒,勾着嘴角用力拍了拍柳生的肩膀。

“那就說好了哦噗哩!搭檔我們在校門口集合,記得和跡部一起來。”

說完,他瀟灑地轉過身,大跨步消失在A組教室的門口,連帶着雨音的眼神一起黯淡了離去的影子。

柳生捫心自問,和跡部雨音共事有半年之久,雖然覺得她是一個很不錯的女生,但自己也確實沒有產生過任何越界的想法。更何況,她對自己那位狐狸搭檔的愛慕有雙慧眼的人都看得出來。

那實在是他們幾個知情者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且秘密還不止一個,他們彼此間有另一個從不明言的秘密——

高木離子是一個亞麻色頭髮的女孩子,鼻樑上有幾粒小小的雀斑,笑起來脣邊會蹙起淡淡的笑紋,說起話來語速很快,因此常給人造成嘰嘰喳喳的錯覺。正因如此,和她常常見面的丸井還給她取了一個“雀子”的綽號。

柳生曾和這個傳說中和仁王君青梅竹馬的女生見過幾次,不可否認地說,高木桑長得的確相當可愛,尤其她在聽說自己被他們網球部的人員內部稱爲“麻雀子”的時候,猛然間炸毛的神態和被軍師大人以訓練量欺壓的仁王君如出一轍。

那便是被他們戲稱爲“夫妻相”的聯繫。

真正的“光着屁股一起玩到大”的關係,聽說她在幼稚園裡還曾站在小矮桌上氣薄雲天地對全年級同學發誓:“將來我一定要嫁給仁王雅治!”只可惜彼時的小狐狸還不懂得珍惜女孩子易碎芳心的道理,短促的一聲嘲笑把高木同學刺激得臉紅脖子粗,回到家拼命慫恿媽咪往隔壁的仁王家送特製的芥末醬。被辣成泡椒狐狸的仁王君自是不甘示弱,於是兩個人便在不斷的鬥爭與反斗爭中茁壯成長,從此離正統的道路越來越遠,並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便是在旁人看來溫馨又有趣的一對,也有別人無法理解的問題。柳生曾有一次聽到仁王難得的抱怨。他自是認爲自己這位搭檔深沉得難以捉摸,總把真實的想法埋藏在內心的深處,可高木桑在這一方面也是青出於藍,搞得狐狸常常弄不懂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繞牀弄青梅固然美好且誘人,可二人現在根本就不是正在戀愛的關係……

這般看起來,倒顯得仁王君在單相思似的。

所以,壓抑着情感卻在他們面前昭然若揭的跡部雨音,並不是有什麼不好,只是……

她來遲了一步。

她來遲了,僅此而已。

倘若緘口不言,她無疑能和狐狸成爲很要好的朋友,況且他本就是個對朋友相當溫柔體貼的人。可一旦捅破窗戶紙,不被接受的她只能和他越行越遠。

輕易再無走到一起的可能。

數月之前,柳生曾看到她趴在社辦的桌子上塗塗畫畫,隨着手中鉛筆不同角度的塗抹,女生臉上的表情也從苦惱轉成喜悅,或許還隱藏着淺淺的不知所措。拿着資料藉故走過去,他看到白色的畫紙上清晰的酸葉的圖案。細長而有力的花枝交疊,寬大的形狀優美的葉片,偶有花梗半藏在葉子後面。雖是黑白的素描,卻透着未經修飾的簡樸味兒。

仁王雅治這個幸運兒的名字便工整地寫在正中央葉片的下面。

におうまさはる。

好きです。

酸葉,十二月的誕生花。

對植物還算有研究的柳生沒過多久便反應過來她的花語。

酸葉,十二月誕生花的酸葉,代表着初戀的感激。

察覺到柳生的注視,她匆匆忙忙隨意扯過一本書,攤開遮擋在半完工的畫上。可隨着她的動作落下目光的男生在看到書頁的剎那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雨音奇怪地沿着他的視線低下頭,臉的溫度頓時爆棚,只在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臉頰的毛細血管盡數爆裂。

那個……是誰把高年級的生物書放在這裡的?

請誰快來給她解釋一下,這畫面上男性的關鍵部位解剖圖是怎麼個一回事?!

柳生只能伸手扶住一個勁閃白光的眼鏡,場面一時尷尬非常。

跡部同學急中生智,僵硬半秒之後淡定異常地攏了攏散在耳邊的髮絲,刪除了之前兩秒鐘令人無語的記憶一般,全然無視掉面前男生若有若無的鬱結情緒——她自作主張地認爲這是他看到某解剖圖的蛋疼反應——聲音正常而平穩地問道:“會長,有事?”

“嗯……啊,是的,請把這些文件處理一下……”

既然女生已經主動翻過那一頁隻字不提,他堂堂男子漢若還要揪住這點不放,未免也太過缺乏胸襟和氣度。或許她正是抱着這樣的想法,臉龐明明還留着沒有褪完的紅暈,卻在桌子那邊故作正經地提出疑問。柳生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時間無端竟感到有些想笑。

聯想到她那時手忙腳亂卻中氣十足的掩飾,面前這半眯着眼睛微微彎起嘴角的模樣果然是典型性的跡部雨音特徵反應。他知道她一貫是個隱忍的女生,然而交錯而緊握的手指還是暴露了她內心最真實的痛苦。

究竟是有多喜歡,她纔會剋制自己到這種程度,卻仍忍不住想去逡巡他沉默在人羣中的背影。

柳生他猜想不到。

他們一行人一起去探望幸村的那天是個好天,久違的明媚而晴朗的陽光。暖融融的空氣從敞開的窗戶裡吹進來,拂在他的臉頰,留下一片潮溼的春意。她從教室門口的方向轉過頭來,不期然地撞上他隱藏在鏡片後的探究的視線,下意識地露出一個笑來。

嘴脣抿得有些發白,卻在脣邊綻開略帶苦澀的笑容,連眉角眼梢都因沾着暖陽而浸潤着熠熠的光華。微醺的日光在她的臉上籠上一層淡淡的金,乖順的劉海被染成漂亮的紅色,稍長的兩側在臉頰兩邊自然地垂落而下。

“柳生君……怎麼了?”

她有些心虛地躲閃過交織的目光,攏起垂在臉頰邊的幾縷長髮別到耳後,聲音軟糯,就像大晦日那又軟又綿的年糕一般。

“嗯,沒什麼。”

他剋制住內心異樣的情緒,沉穩的聲音隱藏了一絲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波動。

當時的心情毫無緣由地突然變得奇異又微妙,橘色的陽光變成火焰,鑽進他皮膚下面灼灼燃燒,不知名的情緒指揮着他的心臟鼓動如同夏季忽如其來的雷聲,撲通撲通地用力跳。教室裡的喧鬧嘈雜,嬉笑追打,全部都聽不到、看不到。

唯有視網膜上映着的她略帶苦澀的笑容。

他記得她數次不自覺地追隨仁王而去的眼神,幾分苦惱幾分無措幾分期待,唯唯沒有現實中充斥得滿滿的疏離。那笑容掩飾得有多麼好,類似於痙攣的緊握的手指還是暴露了她內心最深刻的痛楚。

究竟是有多喜歡,她纔會剋制自己到這般難以啓齒程度,卻仍忍不住地要去逡巡他消寂於人海中的背影。

柳生他猜想不到。

怎麼也猜想不到。

愛情只得一瞬間,友情卻可存永遠。

可我要的並不僅僅是關於初戀的感激。

我只想完全地擁有屬於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