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秀士凝視着爐火上的暖酒,用箸在案上畫出中土九州的山川形勢。
“天下的共主名義上是傅家的大正王朝,實際上百多年來王室漸微,帝家號令至多到達十道之地。帝家之興,仰仗道門;帝家之衰,也源於道門。四大宗門非不強,但正因爲宗門人才輩出,帝家權威才墜落分散。天下的諸侯大半出自宗門,和帝家都是門中師友,區區君臣名義如何拘束得了他們;帝家和諸侯都是宗門所出,宗門又如何能捨彼取此?——帝家之初,還有君臣之別;帝家中世,變爲帝家與世家共治;直到百多年前劍宗的慕容觀天首先逆**,開啓諸侯問鼎之志,天下從此離心。如果不是劍宗強行約束,九州早已經分崩了吧?”
然後他的箸指向中土之北的趙地和中土東北的燕地,
“帝家迄今維持,其實還虧了夷狄禽獸充當了天下的公敵——百多年前北荒羅剎國重興,侵略中土燕趙六道之地。羅剎國主蕭龍淵原來是劍宗門人,有半妖血統,當年和慕容觀天並稱北蕭南慕。慕容被廢;蕭則被北荒妖族蠱惑,殺父殺師搶掠功法,在羅剎國另立王旗。其人熔鑄道術妖法爲一爐,屹立元嬰巔峰。他要建立混一人妖之國,志向奇大。手下有數十元嬰巨妖,屢次三番興起妖cháo。今秋以來再度圍困DìDū,要血宗門滅族鎮母之仇。”
他豎起拇指,
“天下人物,蕭龍淵不得不提。”
原來龍少的師尊竟然是這樣的大人物。我回望琳公主,她也是半妖半人血統,卻和羅剎國主的際遇有天壤之別,在一宗的地位無比崇高,不容人稍有褻瀆輕慢。崑崙和劍宗畢竟不同,不至於把歸化妖逼到邪路上去。
(“哼。我聽爹爹說過,那個蕭龍淵的妖怪母親是條九頭龍蛇,殺殘無數生類,xìng情yín邪。活該在蜀山的鎮妖塔關上五百年,就是鎮壓到地老天荒也是活該;蕭龍淵也是個大惡人——殺父殺師不去提,他之前和人族女人有個孩子。爲了當羅剎國主,殺了自己妻子孩兒向羣妖表明心跡,也不是什麼東西。”)
琳公主的神念冷笑,
(“劍宗雖然有萬千不對,討伐蕭龍淵做的也是不錯。”)
匡一真瞑目片刻,然後悠悠說,
“天下妖分七系,派系自古林立。五百年來羣妖被道門陸續討平,或滅或降。北荒之妖一類是羅剎之役後的餘孽,一類是宗門降伏的歸化妖中叛逃。餘孽妖要復仇,歸化妖盼招安。蕭的志向要讓萬族共和,可他的品xìng有污,真能仰仗的又是母系龍蛇的嗜殺之妖。他的道不過水中撈月,聲勢雖大,其實無能,久當自敗。不是自絕,就是被弒。北荒羣妖也會隨之分裂。”
七尾蘇一笑,又指向中土之東的齊地,
“公孫山君,僞齊王,元嬰中層,割據齊地三道之二。其父公孫登雲也是劍宗高徒,朝廷的鎮東侯,世代槍神。登雲和蕭龍淵交厚,蕭龍淵侵略燕趙,登雲從此不奉朝廷號令;山君師出星宗,之後依附羅剎建國。宗門不願制裁,朝廷無力討平他家世代經營之地;山君有幼子名紋龍,拜羅剎國主爲師。紋龍出戰戴鬼面具,萬軍披靡,也有望元嬰。公孫家和各方勢力聯繫千絲萬縷,三代強主俱在,真是像他們家萬仞高的登雲城那樣不可撼動啊!”
我本來想不通:龍少那樣嬌滴滴兔兒相公的臉面,上陣殺人不是要被人笑話?
原來他都是戴着鬼面具去的。那也怪不得當初翩翩搜城凌牙門,找不出一幅龍少的真實畫像。
“我聽說公孫紋龍本人是弱女子一樣。那公孫家三代也都是僞娘樣子嗎?”
琳公主問起了小道八卦。
七尾蘇品了口酒,
“二代家主我都面見過,是奇醜矮短的漢子。不過公孫家多蓄內寵,公孫山君豹房中的姬妾盈萬,三代傳人如果出落成美人樣子,也不奇怪。”
“我可對花心的男人討厭的很。都該挖出腸子,殺千刀。”紅衣少女忿忿把酒一飲而盡。
匡一真說,
“苛政猛於虎,公孫家在齊地的統治比猛虎還要嚴苛。他們名爲諸侯,實際上是大號的強盜。除了餵飽登雲城蓄養的高手、jīng兵、工匠、姬妾,公孫家就像奴隸般驅使領地的百姓。登雲城雖然堅固,不過是他們舉族滅亡的好墳墓。”
麒麟兒鼓掌,“惡人必有惡報。天道循環絕不會差池。”
我望了眼清奇童子:惡人至今蹦躂的事情也絕對不少。
七尾蘇指向齊地之南,
“南宮騰蛟,星宗之人,元嬰中層,割據齊地三道之一,跨有海上三十六-大島、萬千小島。和公孫家爲宿敵。公孫家剝削百姓到骨髓;南宮家則保境安民,與人爲善。南宮家的廣陵城,是天下名都,一方樂土,天下的流民如雲歸附。”
白衣秀士說的和我對南宮大頭目的印象既像又不像。我幼時生活在廣陵城,那裡確實是煙花世界,從來沒有什麼戰火、災害與瘟疫;但南宮家絕不是表面上的善人。青龍會在大海上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滅了多少小國。我父親作爲南宮的干將,手上沾滿了無數的血。
我的心頭蒙上了yīn翳。“可是,可是……兩位都是博聞的人,難道不知道南宮家也是東海海盜的總頭目。老南宮在陸地上的樣子是做出來的,他不過是收買人心!”
我忍不出插了一句。
七尾蘇嘆口氣,
“當今**世,諸侯都把鄰近的土地當作敵國搶掠,能愛護自己的領土和子民已經是鳳毛麟角。南宮雖然心懷不測之險,但在自己的領地行仁政,讓人活,行爲沒有指摘的地方。道友求之太苛了。”
“哈!做好諸侯那不簡單的很。只要讓領土的百姓不餓不冷,有吃有玩。就是大大的好諸侯了。”
紅衣少女嘻嘻笑,
“我也能做一方好諸侯嘛。分幾條靈脈給那些流民。靈藥種金粟,靈石造機械。天下的人都身體安康,心頭喜樂了。”
“這位小仙子想來是不知道紅塵中事?天下的靈脈不是交付道門煉藥煉器,就是供諸侯開採練兵。怎麼能分給尋常百姓?百姓得到的只是些荒瘠的田地,溫飽果腹罷了。”
七尾蘇笑着反問,
“如果分給百姓,小仙子穿戴使用什麼呢?”
琳公主臉彤紅,歪過頭去。
“我們道門不但爲百姓斬妖除魔,還調解諸侯紛爭。靈脈所出,就是我們的酬勞嘛。”
我雖然自己也心裡揣揣不安,還是儘量安慰她幾句。但我心頭總是儘量不去深思——妖邪和諸侯似乎本來就和我們道門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不必對南宮騰蛟的心術苛責過多。但南宮出身寒微,又是星宗之人。他興於中土,根基不厚,不像其他人物強援衆多,反遭各方嫉恨。南宮本來和敖家交厚,龍族是他一大強援。但近年敖家被羅剎國蠱惑反目,南宮家形勢孤立。這一兩年是南宮家的存亡之秋。”
匡一真思索了下說。
“老南宮有一個兒子叫南宮磐石,匡先生覺得如何?”
我忽然問。
匡一真頓住不語,然後說,
“物極必反,邪正相生。騰蛟內懷狡詐而外行仁義;磐石內懷仁義而外行狡詐。星宗絕足中土五百年,靜極而思動。磐石成就元嬰之時,就是引星宗重入中土之時,天下局勢就更加紛**了——不過,那樣的擔憂似可不必。近rì宗門征討雲夢邪魔之役,南宮磐石隨城身隕。這個變數已經不存。”
我和紅衣少女都呀了一下。
南宮磐石是我親手送出被林道鳴劍滅的雲夢城,哪有隨城身隕一說。我感應中的紫電飛龍還好端端的在龍虎山呢!
“這個,這個雲夢之役是怎麼回事?我們在本山只聽說劍宗和龍虎宗包圍了荊南道西的邪魔,步步爲營,屢戰屢捷。後來就不甚了了。”
我裝作懵懂地問兩人。
“兩位想來是不瞭解近況。宗門的戰報已經公佈天下:劍宗蕩魔院首座林道鳴一劍斬滅雲夢城。宗門若干弟子等隕落——唉。就是崑崙掌門和通寶侯的女兒也身隕此役。劍宗是有的麻煩了。”
七尾蘇從他的袖中取出一份文書。
我和琳公主仔細看過。文書是劍宗的戰報,通篇誇耀劍宗的戰績。我、琳公主和南宮的名字,柳子越和翩翩的名字等等,赫然也在文書上。我的名字還在首位。當然,我們都已經成了他們筆下的死人,逃跑的雲夢之人也被“死亡”了。
我以死人英烈的身份名滿天下了。
一種滑稽感躍上仍是活人的我的心頭。
琳公主想笑,我很嚴肅地對視她。她捏了捏自己的臉。
(“這樣我像笑嗎?”)她問我。
(“還是有點像笑。”)我回答。
她捂住嘴,扭過頭。過了許久纔回首,終於不像笑了。
我看到文書的末尾:林真人因爲宗門弟子折損過多,自請辭去劍宗蕩魔院首座一職。劍宗掌門天落歌許可,另委賢才接任云云。
戰報的紙面下必然有蹊蹺。
因爲我確信翩翩他們已經到了龍虎山。不知道宗門之間在搞什麼。
七尾蘇的短箸指向了中土東南的吳地,
“大都督宇文拔都,出身劍宗,元嬰巔峰修爲,劍宗返虛祖師伯陽劍仙愛徒。手握八轉神兵不祥之兵,有望晉升第六大神劍。宇文家四代三公,忠於帝家。拔都受朝廷節鉞,代帝巡狩江南。江南六道之地,吳地兩道,越地兩道,逆**諸侯,悉數被宇文平定。齊地南宮騰蛟勢孤,也被宇文拔都招安歸順。他是支持大正王朝的柱石!”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比南宮騰蛟更狠的江南大都督?
“聽說他今年只有三十七歲?”
我忽然想起父親給我講宇文拔都的事蹟時,這個元嬰大都督才二十多歲。
“不錯。這位大都督十五歲就從DìDū出鎮江南,立下不世功勳。據說他是劍宗的某位厲害真人轉劫吶。”
七尾蘇回憶了下,
“這位都督也是特立獨行之輩,雖然是劍宗之人,但娶的夫人卻是一位歸化狐妖。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軒轅寶月光。雖然劍宗掌門天落歌多次寫信催促他休妻,宇文拔都一概原書封回,絲毫不爲所動。”
——我知道劍宗深講人妖之防是如何回事。這個宇文拔都真是傲氣吶。
(“一頭sāo狐狸,哪配給我娘提鞋?”)紅衣少女不屑。
匡一真說,
“宇文少年英雄,行事看似張狂,實際謀算極深。軒轅家是歸化名妖,有敵國之富,天下第一的京兆錢莊大股東。宇文拔都要扶帝家平江南,這次婚姻讓他財力雄霸天下。只是,宇文家的風頭蓋過帝家,拔都的幕府又彙集了不少不軌行險之輩。他能否把定自己的心xìng,是個問題。”
白衣秀士指向中土之南的越地,他開始講翩翩家了,
“吳地一道是龍虎宗的祖業禁臠,不容他人染指,就是劍宗也無能爲力;越地一道,是通寶侯上官天泉割據。他是龍虎門人,元嬰巔峰修爲。天下之寶,莫過上官。兩道連成一體,互通聲氣。上官早年殺伐極多,近年以來保境安民,德聲是天下諸侯之首。”
我心中欣慰,翩翩有個被天下人瞧得起的父親。琳公主也不住點頭。
“自守而已。”
匡一真說,
“上官天泉沒有霸圖,求道之心極烈。他之所以出世,只是維持龍虎宗地位在中土不墜,並沒有救濟天下之心。近年來上官疏於世務,專心閉關修道。上官家的勢力也就止於此了。”
“那也是不錯了。”紅衣少女抗議,“修真者本來就是證道長生第一,忙碌世間的霸圖都是不正經的事情。”
大家笑了起來。
匡一真點首,“如果道門中人都是姑娘這般,天下就少很多紛擾。”
“楚地三道,有朝廷節度使頭銜的下層元嬰三雄各割據一道:荊南道之夏侯崇德、荊東道之李成仙、荊北道之景希烈。他們都出自劍宗,互相攻戰。對於治下之民剝皮抽髓;對於外郡之民,則是無惡不作的強盜。想必都是無足論的。”
白衣秀士問。
“這次雲夢妖**,夏侯崇德轉瞬失去了半個荊南道,只能哀求劍宗收拾殘局。足見他的外強中乾。現在荊東道各郡到處戒嚴,就是防備他到這裡來彌補損失——楚地在劍宗和龍虎宗之間,自當年楚王金蟬隕落後,兩宗絕不允許此地再出現一位強鄰。楚地三雄可能會被新的諸侯取代,但很難有人把楚地統合爲一了。”
匡一真嘆息。
原來我們見到的江陵城戒備森嚴,主要還是防備鄰近的諸侯攻打。
“華陽地三道,是蜀山劍宗勢力,不必討論。秦地四道:徵西大將軍郭子翰得其一;敦煌侯歐陽家得其一;妖猿侯德健得其一;枉死城鬼王得其一。連年相互攻伐,局勢一派混沌,還請先生分析。”
七尾蘇問。
“五百年前秦地本來是崑崙宗的勢力範圍。妖cháo中崑崙爲圖清淨,西遷西大荒洲,秦地從此動**。徵西大將軍郭子翰劍宗門人,也算得上朝廷柱石。但他不過是元嬰中層,在強者林立的秦地只能自守,保持關中和DìDū的聯繫罷了;枉死城鬼王有真人修爲,手下鬼兵如臂使指。但他把天下變爲鬼蜮的妄想太過荒誕,應者寥寥,只能侷限在天絕谷底;敦煌侯歐陽是元嬰中層修爲,崑崙棄徒,沙漠盜賊起家,壟斷中西兩大洲的絲綢商路。可惜不行仁政,甚至不如南宮家。”
匡一真指向七尾蘇畫出的最後一道山川,
“妖猿侯德健,本來是西崑崙真虎洛神瑤之臣下。洛神瑤和崑崙真人顏緣結爲道侶,兩派勢力合流。但侯德健不肯歸附崑崙。它離了西大荒洲,到秦地自立山頭,聚嘯起一股猴兵妖軍。猿妖有元嬰巔峰的修爲,但是完全不能以人族的常識理喻。雖然是秦地實力最強者,可不得人心——以上四位,都成不了秦地的主人。”
“那個侯德健是不是一隻全身白毛,黑sè尾巴的金眼小猴子?使一條鐵棍,叫做什麼……九州神鐵一字錯?”
琳公主忽然問起來。
七尾蘇目光閃爍,
“原來那枚九轉神兵是這個稱呼。”
他自言自語。
(“你怎麼知道?”)我神念問她。
(“我很小的時候,和爹孃住在秦地長安。有一天一隻萌萌然的小猴子求我領着去找我娘。老宅裡忽然間小猴子就和我娘打了起來,它從耳朵裡取出來鐵棒打傷了我孃的手。我娘本來想揪掉它的尾巴,但被小猴子一溜煙跳牆跑了——爲此我爹還關了我三天禁閉。”)
琳公主回憶,
(“爹爹說:那枚鐵棒熔鑄了鎮壓九州龍脈的九個鼎爲一,不知道那猴子是從哪裡偷來搶來的。九鼎本來有鎮壓剋制諸種神獸之能;鐵棒融合九鼎,對天下萬族都隱隱有剋制之力——可能已經是五大神劍外的第六大神兵了。”)
紅衣少女皺起眉頭,
(“早晚替我娘把那猴子尾巴揪下來。”)
匡一真評論盡了七尾蘇畫出的中土九州諸侯。
我想了下,問匡一真:
“蘇先生和匡先生說了這許多諸侯人物,都不像是終結天下**世的英雄。除了這些風雲之輩,還有什麼人物當得起天下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