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我的好朋友,又來拜訪我了。
帆船和風壁一接觸,全甲板一震,發出類似我再熟悉不過的人骨頭散架的聲音。
我們的帆船是生長了近千年的木頭做的,堅硬而不失韌xìng,天幸沒有當場解體。
但我視線所及之處劇烈地歪斜,我知道船已經被風翻了一個近六十度的身。浪翻過我的頭頂,我的胸背如同捱了幾十下重錘,嘴角溢出血來。
我沒有滑倒,勉強屹立如常,因爲我練習過十年的沾衣十八跌!
一波浪翻過帆船。
“前進,前進!”
我高喊。
我們的船頭如同一把匕首強行插-進了鋼板中。
罩住船前頭的風罩開始和風壁的無數罡風交鋒起來。
好像一個披掛着盔甲的人愣在原地不動,由着一個大幫派的幾千混混拿着**刀砍他。
我沒有主動擊潰罡風的技巧,只能維持風罩被動硬抗。
絕大部分的罡風集中在風罩上,
帆船的前半部和帆被慕容芷推入了風壁。
而後半部還在風壁外面。
船卡住不動了。
慕容芷施加在帆上的推力和罡風的反推力持平。
我們的船速現在爲零。
要死!
我暗罵。
我腳下的木板開始開裂出紋。
三個呼吸過去了。
更多的罡風疊加在風罩上。
原計劃是快速推進,每一呼吸風罩應付一波罡風,現在卡住不動,越來越多波的罡風會集中到風罩上,而且其他**風會襲向沒有被風罩罩住的部分。
我們的船被往外推。
風壁就像內家高手運功似的要把入體的匕首逼出來。
船速爲負!
“你在做什麼!”我大罵慕容芷,不過風如此大,她是否能聽到也成問題。
我不便回頭去望,
於是暗自告誡自己要集中心思維持風罩。
現在不是考慮後果的時候!
我當即吞下一粒綠豆大小的築基丹粒,大喝一聲!
風罩被我加強了三倍。我的皮膚出現幾十塊明顯的紅斑,更多丹渣進入了血液,丹渣在體內的積累已經過限了。
船退後了十尺後,又停住了,沒有被彈出風壁。
罡風和我的三倍風罩勢均力敵了。
五個呼吸過去了,船一動不動。
我額頭沁出冷汗。
船抖得一震,
後半段船被風暴像紙一樣撕開了,再好的木材也有極限。
“轟!”
我們的沒有尾巴的船從無到有開始加速。
我聽到了慕容芷的叫喊,
“不要放棄!”
第十一個呼吸,我們的船速爲五節,三倍風罩的壓力不變。
第二十一個呼吸,我們的船速爲十節,三倍風罩的壓力變小。
第三十一個呼吸,我們的船速爲十五節,我把風罩再次縮小成原樣,強度加強三倍。隨着船加速,風開始相對變小,但幾乎完全集中在風罩上。
第四十一個呼吸,我們的船速爲二十節,我測算我們走了半里。
接下來的半里能在二十呼吸內走完嗎?
還缺五個呼吸的時間。
還缺五個呼吸的時間。
還缺五個呼吸的時間。
還缺不能含糊的五個呼吸的時間。
我又服了一粒綠豆大小的築基丹,合上眼睛。
有一半的可能這粒築基丹會讓我當場死掉,另一半可能讓我的風罩完全屏蔽掉前面的風,使我們的船加速過二十節。
我的體內燥熱無比,每個毛孔都有飄然yù仙的快感,同時又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悲喜交加的感覺既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怪不得古代的皇帝們明明沒有服食外丹的體質卻執迷不悟地向死亡前進,在致死階段築基丹是能給人帶來超越高-cháo的快感的。如果不能獲得長生,這些皇帝就選擇在極樂的快感中解脫。
睜開雙眸,我的眼睛佈滿血絲,幾乎像是在吐火,前風的風壓陡然一鬆。
我還沒有死,但我強化的風罩把襲來的正面罡風全消解了。
沒有尾巴的船像箭一般shè出去。
第五十九個呼吸船頭撞向了風壁的另一面,如同長吻的風罩開始段段瓦解。
我們的船頭在第六十呼吸和風壁實體接觸。
我的額頭開花,像用頭撞牆的感覺。
“跳船!”
慕容芷突然衝上來揪住我往前縱身。
我的身體穿越風壁,全身骨頭如同被烈馬踐踏了一遍。
然後和她一道跌入風壁後的靜海。
失去保護的殘廢帆船被留在風罩中一個呼吸,然後罡風把它拆成條條木板,再被磨成粉末,消失在我的生命史中。
我渡過了人生最長的六十個呼吸,我不想再回味第二次。
……
留下殘命的我現在無jīng打采地躺在一條白海豚背上,腦子木然,什麼都不想思考。太陽照在我的身上,像披上了一層暖暖的毯子。現在是正午剛過一點,我好想睡覺,什麼都懶得去管。白雲鄉、爹孃、那條滅掉我們一船的龍、慕容芷、她要復興的大燕國,全部滾蛋!我要睡覺,什麼都不要去想。我想我的腦子馬上變成一張白紙。
一張白紙能畫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圖畫。
但外面很吵,吵得我不能睡覺。
因爲海豚背上的一個女人在和這條魚八卦。
沒有錯,她有時用我們的人語,有時用發音奇怪的語言和這條魚八卦。
這條魚有時用生硬的人語,有時用同樣發音奇怪的語言和這個女人八卦。
我猜這種發音奇怪的語言說不準是魚語。
這個女人對我講過她會方言通,這種學習語言的能力也可以用在學習魚的語言身上嗎?
“敢問,尊駕怎麼稱呼?”
慕容芷問。
“真是膚淺。”
“好有趣的名字啊。”
“我是個調皮有好奇心的男生,最喜歡浮上淺海尋找新鮮好玩的東西,也喜歡皮膚接觸陽光和風的感覺。所以我給自己取名叫真是膚淺。”
“原來你還是一條有詩意的海豚。”
“當然,我會寫詩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輾轉反側,寤寐思服!這首詩是我的得意之作。”
慕容芷親了海豚額頭一口,
“你真是聰慧,真是膚淺。”
海豚得意地扭起身子,它的身體有三丈長,搖起來就像小艇在晃。
我的皮膚直起疙瘩,肉麻得我想吐。
“對不起,這是我第一次坐海豚,我有點暈海豚。”
於是我往海里吐水——我胃裡沒有東西,只有煉化不良的“煮雞蛋渣”。
“不要把噁心東西吐在我白淨淨的身上,你這個人類!真是膚淺!”
我算明白了,就是男妖jīng也是好sè的。
“你這條白海豚jīng,居然想勾引我妹妹?小心我殺你全家!”
我爆海盜專用粗口(小朋友請勿學習,“殺你全家”這是混黑道專用語)。
“我和這位姐姐之間是絕對純潔的友誼,哪有你想的那麼齷齪!真是膚淺!”
慕容芷敲了我下腦袋。
“對不起,我弟弟不懂事。他腦子有點怪異,還經常幻想我是他妹妹。”
“看在芷姐姐的面上,不合你計較!真是膚淺!”
看來“真是膚淺”是這條海豚說的最流利的一句人話。
“我問你,你是從哪裡學會《詩經》的,前面的地方是叫白雲鄉吧,島上有華夏人定居嗎?總不成《關雎》是你寫的吧。”
白海豚剽竊我們華夏文學的事實被我揭露,他惱羞成怒地用大尾巴拍水花,濺到我身上。反正我的狻猊甲也防水,毫無壓力,只是臉被打溼了,有些小蝦還跳到我臉上。
“不要氣,不要氣,你的《關雎》朗誦得也很好,聲優在我們中土也是很高貴的職業啊。”慕容芷撫摸着海豚背好言安慰。
白海豚泄憤地拍了十來下水,方纔停止。
“姐姐比你這個弟弟講道理多咯。如果不是看着姐姐人好心美,我才懶得管閒事,早把你這個紅臉的弟弟扔海里了。真是膚淺!”
我臉紅?有沒有搞錯啊。我是出名的古銅sè皮膚,儀表俊俏得很。
我照了下水面——
糟糕,臉一片酡紅sè。我解開盔甲看身體,也一片紅。
是丹渣瀰漫到全身了。
我迅速把狻猊甲蓋上身體。這種恐怖的事情我不敢多想。
“她還人好,yīn着呢!”我仍不忘罵一句。
慕容芷投給我一個惱怒yīn沉兼有的眼神,
然後轉臉笑着問白海豚jīng,
“我們是從中原避難的海客,船在風暴環遇難了,只有我們兩個蒙你搭救。剛纔我弟弟想問島上是不是有中原人居住,我們好去投奔。”
“還是姐姐好說話。三十年前,有幾萬黃皮膚的華夏人來到這個島上,他們定居在島的南邊,管這裡叫白雲鄉。我常聽到他們童子在崖上學堂朗誦詩書的聲音,所以也學習了不少。可惜我還是一條四百歲的小海豚jīng,要再過一百年才能修煉成妖,化形爲人,去陸上和他們玩呢。”
——三十年前有幾萬華夏人來這裡,那麼現在人口不是要衍生到近十萬?還有儒家學問的傳習?那麼他們的組織也該很完備。要是我們的大樓船能到這裡,恐怕我父親難免和他們要有點衝突。現在只好去投奔那裡。也不知道這些華夏人裡有沒有金丹級別的領袖?
(諸位讀者,一千年前的武道時代起,一個社團的領袖就往往是金丹武者或者同等境界的儒者;仙道的金丹修真者倒一般不入紅塵,不在世間)
“其實這個島原來不叫白雲鄉,島上的土著叫它阿美撒奇萊雅鳥施侖奧特亞洛瓦太魯閣,他們住在島的北面,有幾十萬人,分成三個部落,你們的皮膚像香蕉,他們的皮膚像檸檬;你們穿的的衣服包住人,他們的衣服露點多。真是膚淺。”
我發現這隻白海豚jīng倒有一個優點,一旦被人蠱惑,就會倒豆子一樣供出所有他知道的情報。
“那你會說土著的語言嗎?”慕容芷問。
“當然,我連你們華夏人的語言也會,在這裡住了幾千年的阿美撒奇萊雅鳥施侖奧特亞洛瓦太魯閣語自然也會。”
“好弟弟,那你就教我一下吧。”
“沒問題。”
我知道慕容芷是想用方言通掌握土著的語言,瞭解土著的情報。萬一出現我們無法融入島上的華夏人的情況,或許和土著方溝通也是一條路。
我們華夏人一向不屑學習蠻夷的語言,我們是天下第一個大邦。從來只有蠻夷學習我們語言的事,沒有我們學習蠻夷語言的事情。就是我們幫派一直擄掠的神風國,我也只是因爲熟悉才被動學會一些簡單的神風語對話,比如“殺”叫“庫洛死”,“不要”叫“雅美蝶”。大概只有慕容芷這種有蠻夷血統的人才熱衷學習異國語言。
“我弟弟也很想學阿美撒奇萊雅鳥施侖奧特亞洛瓦太魯閣語。是不是啊,劍空?”
慕容芷笑起來,一面用金目鯛頂着我心口。
——不要拉我下水!
“對,我也很喜歡異國的語言,學好外語,走遍天下都不怕。”
人在匕首下,不得不低頭。
“好極了,反正游到島上還有兩天。我就教你們阿美撒奇萊雅鳥施侖奧特亞洛瓦太魯閣語,其實我也很羨慕華夏學堂裡先生教弟子的感覺,這次我也過過癮吧。你們不要太笨喲。真是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