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館中衆人的表情五顏六sè——太尉煙羅白咬牙切齒,滿臉義憤填膺;不少公卿卻在掩袖偷偷竊笑。
少年天子目視彌天的妖雲道:
“你一隻猴子怎麼能做中土的大將軍?”
“我出身中土,怎麼不能做中土的大將軍?”
妖雲中的猴子反問。
這一問頗爲棘手。即使我也知道:劍宗敵視妖族,但大正王朝承認歸化妖爲子民。豪族大戶家中使用歸化妖奴僕的規模與機關傀儡相當;軍中也揀選歸化妖入jīng兵,乃至有歸化妖做到偏將和小校——上次元旦朝會宇文拔都派入明堂慶賀的使者就是一個金丹狗妖。
太尉煙羅白大罵妖孽放屁,就說不住個理由來。
太師荀思出席向天子啓奏,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本朝廷典章飄飄飛擲出手。那妖雲中的猴子忽然用屁股後的長尾一卷,接住了荀思手中的典章。
隔着數裡虛空瞬時傳物的手段,常識上金丹者並不能夠做到。
荀思這個文官頭頭也是一個元嬰者。
“妖猴!我朝正心帝定下的典章:歸化妖不得擔任四品以下正官,不得擔任三品以上大官。大將軍是極品大官,代天子統御六軍徵誅天下,不是你這樣的妖孽能夠覬覦的!早點放棄癡心妄想,繳械投降!聖天子赦免你不死!你如果待罪立功,朝廷興許還能賜你一個執戟郎的七品頭銜。”
荀思一面看着猴子風掃落葉一樣翻書,一面嚴厲喝斥。
——對於侯德健這樣的元嬰巔峰,這種喝斥當然滑稽可笑。不過在宗門的真人們和許多朝臣面前,這個人明知道荒謬,也要努力保持朝廷的顏面。
“你們正心帝自說自話定的規矩?衛伯陽一句話就讓他滾到南荒修道的孬種。哈哈哈哈!對本大聖都是廢紙。”
猴子擺手,把典章當坐墊墊在臀下。
朝臣們面sè尷尬,氣氛如冰。
一向淵深如海的正泰帝也繃起了臉。少年默默唸誦真言,數個呼吸後才把手移開佩劍“天狩”。
我胡思**想,用神念問文侯:正心帝被劍宗祖師放逐到南荒有什麼隱情。
(“本朝的太祖和太宗皇帝各享有中土帝位百餘年。直到第三代正心帝和當時的劍宗掌門獨孤子起了嫌隙。劍宗伯陽祖師出面調停後,獨孤子辭去掌門在內蜀山閉關;正心帝把帝系還於太祖皇帝一脈,獨自去了南大荒洲的劍宗支脈修真。此後本朝的天子再也不能享帝位超過一甲子。”)
姬小艾解釋。
(“都說正心帝,而不說那皇帝的廟號。難道他還沒有死?”)
我忽然起了疑問。
(“傅jīng衛真人在南洲jīng修道法數百年,一甲子前已經邁入元嬰巔峰的境界。”)
美公子再無神念發出。
不知道是否被猴子充斥**的吵鬧掩沒。
“皇帝!你們忌憚的蕭龍淵不也被我隨便取下一隻腦袋來!你們全數在此,快找頂宇宙大將軍的官帽,再把節制禁軍和調遣勤王軍的兵符全部給我!拜本大聖爲將的典禮可以從簡略過。不要鋪張浪費。”
猴子不耐煩地從虎皮椅跳起,狠狠在樓船大的大蛇頭上跺腳。
羣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宇文拔都斬了蕭龍淵一頭,這猴子也斬了一頭呢?那條九頭蛇不只剩七個頭了嗎?”
琳公主比劃自己的手指。
宇文拔都向妖雲說:
“九頭龍蛇是洪荒異種,壽元不盡,就能像四時循環一樣死而又生。我用八轉的不祥之兵也只能讓蕭龍淵的一枚頭顱斷續一月不能再生。你能把他的一個首級包裹回去,是動用了九轉神兵嗎?”
猴子冷笑不答。
真人們泰然不動,公卿文武們齊齊注視天落歌掌門。
太尉煙羅白低頭彎腰向天落歌說,
“帝師有神劍在手。如果……如果拿個妖猴用那條兇棒脅迫天子,還要煩勞帝師護持我們。早點把這兇猴驅逐出御苑。”
天落歌對他的請求置若罔聞。
煙羅白神sè不定,瞥向宇文拔都。宇文拔都卻是一幅饒有興致的表情。
煙羅白又瞥向我們席上的三位真人。
正泰帝喝斥,
“朕以身臨險,妖孽不敢對DìDū和中州的百姓肆虐。有人慫恿朕求一己的安危,那是讓妖孽轉而荼毒中州百姓。再有人出口這樣荒謬的言論,有如此案!”
少年的手抵在面前的鐵心木案上,木案一角應手摧成飛灰。
這一擊看來平常,就是尋常築基者也能做到。可我感應中呼吸間有無數太玄無形劍氣從他的指尖彈出,木案是被一道道劍氣jīng純地切削成數萬微塵由聚而散。
煙羅白打了個哆嗦。
原芷和文侯在互相議論。
“在北岸捕縛的妖將招供:蕭龍淵邀請妖猴去當什麼第七大聖。從那顆九頭龍蛇的首級看,兩個大妖怪發生了什麼摩擦,否則主客之間也不至於大打出手。”
白衣少女分析說。
琳公主的肩顫了一下。我想起來龍虎本山上遇到北荒的狼妖使者慫恿琳公主去參加妖族大會的事情。
旁聽的清薇真人讚許,“不愧是星宗掌門的親傳弟子,如此明敏!”
文侯說,
“侯德健xìng情乖張反覆。或者是他覺得蕭龍淵禮遇不夠,又見到蕭龍淵被拔都所傷,起了吞併他手下部屬的不良之心。”
“我猜:妖猴不知道九頭蛇種的回覆能力如此之強,暗算失手,倉惶中從北荒的妖軍中逃遁。他溜到南岸最近的御苑,是想託庇在朝廷名下躲避北荒妖的報復。前面招搖斬下的九頭蛇頭是虛張聲勢——可能他連蕭龍淵的一枚頭顱也沒斬下,只是從蕭龍淵的營中偷了宇文大都督斬下的那枚頭顱。”
原芷粲然一笑。
姬琉璃拍起手來,
“說得極妙!百多年前正統帝在DìDū暴斃時候,宮城大**,博物苑的鎮國九鼎不翼而飛,一甲子後有九州神鐵出世。你這個猴子本來不可能鍛造出九轉神兵,是竊取了太祖皇帝來的七帝心血。如在天一水靈脈範圍妄動,你的九州神鐵有個萬一就解體了。”
——暴斃的正統帝其實是被劍宗的慕容觀天奉命用金目鯛刺殺而亡。這我早就聽原芷說過。
猴子暴跳起來,一躍離了妖雲,就像跳離一條大船!
“誰說我不能用九州神鐵一字錯!誰說我沒有斬下蕭龍淵的頭!”
他從耳中取出一條鬚髮那樣細的金線,信手從天際劃了兩道閃電下來!
一道鬚髮般細的電光擊向姬琉璃,
另一道鬚髮般細的電光落向原芷!
那其實不是雷,而是神鐵攪動的虛空裂痕!御苑的法陣又次響起冰裂,就像林真人的碧落黃泉輕易擊破雲夢法界那樣。
原芷的手到最後也沒有拔出金目鯛的打算。她的目光凝望了我一眼,裡面沒有任何東西。
那道電光我追之不及。
和林真人的碧落黃泉一樣,在發出的那一刻結局已經註定。旁人不過是注視着結果發生。
原芷已經承受了九州神鐵的一殛。
她只是看上去沒有化成灰灰。
那道電光我追之不及。
我的手觸上她活生生的面龐,那也只是我六識的延遲印象。
——我的右臂還有令咒!!
還有能律令萬靈、逆**yīn陽的五通令咒!!!
我一陣心絞。
“侯德健!把這一擊偏離打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隨我祈願,十道令咒從臂上消失,連發向妖猴出棒的那一呼吸前。原芷一動,從原地跳開。那細絲電光不知落向何處。
“謝謝。”
她說。
我忽然聽到柳子越殺豬般的驚呼,他從躲血雨的崑崙寶幢裡鑽出,一半的寶幢都憑空消失,天幸柳師兄沒有半點損傷。
“剛纔那一呼吸我整個人都迷糊了。發生了什——”紅衣少女跑向我們兩人問。還沒等她問完,琳公主先叫了起來,
“猴子進來了!”
矮小的猴子持着一杆上塗紅、下塗黑的普通哨棒繞着正泰帝的御席上竄下跳;天落掌門一手攙着少年天子,一手揮舞手上拂塵阻擋猴子的哨棒。天子御席三十步內早已經一個人影也沒有。只剩下一猴兩人互相追逐,像街頭毆打那樣。
拂塵和哨棒實打實觸碰了七下,天落掌門的手中拂塵便化爲虛無。他要拔腰中佩劍,侯德健急急追上一棒子。天落掌門的法衣一角剎那化成虛無。
少年天子從袖中取出玉璽奮力往猴頭一擲,要再補一棒的侯德健跌了一跤;天子面sè一白,癱倒在地。天落掌門乘隙拔出了佩劍。那劍也看不出什麼奇異之處,劍風平平掃過。猴子跳上天落歌掌門的劍尖上,天落掌門另一手抓住了猴子的哨棒。正泰帝被夾在兩大元嬰巔峰中,連身也無法爬起。
三人如石像那樣靜止。
顏緣、清薇真人、宇文拔都三個元嬰巔峰成品字形在三十步外圍住御席,卻沒有一人衝進圈子內。
姬琉璃頭頂的一朵白蓮半枯半榮。他把白蓮攝回泥丸宮,臉sè顯出一種宿醉後的委頓。
“現在天落掌門和妖猴相攻的三十步內是一切生靈不能進入的死區。天落掌門和妖猴都進入了無我的境界,找尋各自的破綻。可能要過千rì纔有結果,可能下一個呼吸就分出勝負——你們不妄動,沒有事;你們胡**動,天子就剎那灰灰!”
他說。
太后甄雲意和羣臣簇擁向姬琉璃。皇后和公主也被執戟郎們從御館護衛出來,躲在宗門之人的身後。
太尉煙羅白請示太后,“萬一聖上不測。帝位歸屬,還要太后示下。”
太后含着泣聲向姬琉璃哀求:
“姬真人,我皇兒宴請你們宗門高人,原來是抱着貴宗能夠保定我們帝家的絕大希望。如今我兒在絕世人物的絕世神兵互攻下命懸一線,貴宗的廣大神通何在?”
姬琉璃悠悠說,
“人,生死都是由天的;剛纔正泰帝說他要以身臨險,真是君無戲言,言出法隨呀。”
他坐回自己的尊席,叫我們門人也都坐回去。
“放心。三個元嬰巔峰在,御苑不會像雲夢城那樣齏粉的,你們的xìng命沒有問題;天子無法從猴子的圈子內脫身;猴子也無法從那三位的圈子裡脫身。形格勢禁,各有忌憚。風暴眼裡最最安寧。”
太后憂sè滿面。
文侯在一面安慰太后,一面吩咐DìDū次尹密報DìDū尹韋伯爵,一面請太尉密報禁軍——御苑的急變不能泄露半點,朝廷的軍民事務務必一切如常。
少女道姑讓翩翩取金磚給她。
清薇真人向金磚念禱:“上官師弟,借你法寶一用!”然後她清叱一聲,把那團金光擲入三人圍繞的御席中。
猴子的腦袋被金磚咚地一下砸中。
金磚反彈回來,清薇真人嘔血退步。姬琉璃瞬時補上她的陣眼。
侯德健一動,捂着頭本能地抱着棍子跳回御席之左。然後他想起正泰帝,伸手去抓。御席忽然一分爲二。天落歌正執劍和他對峙——劍宗掌門也動了起來。
但是,天子還是留在兩人的九轉神兵之下。
他沒有化成灰灰,真可以說是洪福齊天了。
猴子的目光胡**掃來掃去。
掃到活生生的原芷,他稍微露出一點訝s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