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九章 閉關(二)

顏緣一指懸浮於空的某冊典籍,書飛到我手中:

那冊典籍的封面是古鼎禮器上的饕餮獸紋,上書“山海洪荒經”五枚金石文字,此書是當年琳公主從龍虎山慎重其事地取回。

“琳兒帶原本去了懸圃,這是我錄的副本,添了些增訂。”

掌門道。

我頭一次翻開冊頁瀏覽,卻不是我想象的妖族無上功法,而是配了jīng美圖畫的族譜:臚列了成百上千妖中部族的譜系、姻親、師承,不止西荒,五大洲有頭臉的妖怪赫然俱在上面。

如世居南荒的鳳凰一系,收入如今寄寓在西荒的金翅鳥王妙翼、星宗北溟派的真人千歲寒;

中土、西土的各脈狐妖、各脈猴妖。當今叱吒天下的妖猿德建不過是猴系的旁之小輩,猴系正支已經斷絕,卻是一隻與葫蘆道兵一模一樣的大白猿。大白猿稱爲“雪山道人”,乃五百年前的元嬰強者,經中說爲崑崙全祖毒殺。

麒麟一系中有麟聖和他的兄弟金麒麟,還附收了西荒的牛王玄都與象王盧爛柯,顏緣的蠅頭小楷將小象盧難敵的名字補在象王之後。

龍系與蛇系紛繁錯雜,早期寫嫡系龍某,封某海,支系龍某,封某水,孽子蛇某、鯉某,封某井……皆井井有條,但到了後面的世代,龍的嫡庶與封疆已經一片混**。依附龍蛇兩系的魚蝦龜鱷不知多少,我關心的銀龍卻沒有一條躋身元嬰之列。我倒看到了北荒蟹將和中土蛇母的名字:蟹將原不過蟹中霸者,徘徊在元嬰下層,後跟從蕭龍淵學大道方突飛猛進;蛇母不止血統,師承更是讓人眼花繚**,居然在劍宗、五毒教、赤身教、極樂島各處都曾廝混,正授的師尊卻是一位叫椿道人的真人樹妖。蠅頭小楷原來有補註:“椿道人即某某”。“某某”兩字被掌門塗抹。他本可消去這行字,卻如此yù蓋彌彰的處理,實在令人玩味。

至於白虎一脈下,有無數強橫部族依附,但正脈一系唯有白虎歷代單傳。有時候這脈竟然中斷,忽然又有一隻白虎橫空出世,接續相隔上千年的上代。如果不是史書缺環,那實在太不可思議了。白虎正脈之尾就是洛神琳的大名了,沒有她的畫像,只有一頭白毛金紋小貓的塗鴉,上書:“小琳自畫倩影”。

“自從列國時代終結,世家沒落,中土的貴族已經式微,僅存公孫、姬、傅、宇文這寥寥幾家——公孫是古齊國之後、姬是古魯國之後、傅是古晉國之後、宇文是古中山國之後——猴系與狐系與人混居長久,血統也不再重要。但其他五系妖還是貴族之世,憑藉血統壟斷功法與權力,貴者即能者,能者即貴者。你要和西荒羣妖打交道,此本譜牒務必爛熟,纔不致有疏失。”

——我自幼以爲公孫家不過是區區山賊,如今思來皆是南宮家的抹黑,怪不得蕭龍淵如此寶貝公孫紋龍這個僞娘。依照妖族的觀念,公孫紋龍有人中之王的備選身份,即便他是一個僞娘。

掌門思忖了下,又與我一隻符印紙鶴道,

“道兵院有三部穿梭自如的宙光艇,速度可追宇宙鋒。你既要煉藥除yīn魔,又要外出公幹,我命他們撥一部宙光艇歸在驅邪院名下使用,可爲你節約不少光yīn。”

我奉顏緣法旨離去,循山道下天工院。不久,藥師真人的投影飄出,與我並肩而行。

我師尊藥師向來xìng情古怪,雖然同行,卻不和我搭話。我也不敢唐突師尊。兩人都是一言不發,悶悶走到第六層山。第六層山是直轄於掌門的通事殿,可比掌門方丈室熱鬧百倍。十幾個金丹門人進進出出,頗有幾個是我徵雲夢時認識的內門弟子,便停下來閒敘了一會兒。他們對在場的藥師真人恍然未覺,師尊的投影只在我的神識中映現,不願意見他們,他們也絕不能見到。

通事殿是門人申領職事與差遣之處,名利所在,自然炙手可熱——門人在山中學藝時,崑崙負擔一切用度,可晉升內門弟子後卻要自謀財貨,在山中居留,享用各種人間所無的便利,也要繳納高昂租金。求大道是無形的玄學,既談不上花銷也談不上沒有花銷,但煉丹煉器煉劍這些有形之物,卻都要靈脈藥田。以習琴作譬喻,練到妙不可言是依憑難以估算的天資、勤勉和師授,但一口彈奏的好琴卻要用真金白銀購置。

山中的門人依靠職事與差遣維持用度,但如果要將職事與差遣辦得令長老會刮目相看,往往要自掏血本,舉債度rì。功勳卓著者,掌門與長老會會委派出任西荒富裕國度的宮觀觀主或者豐饒洞天的洞主,到時纔可悠閒從容。

既來通事殿,沒人談風雅和修行,滿耳功利呱噪,久之方纔散去。

我隱隱想到自己擔當驅邪院協理,恐怕也要如他們這般,一陣頭疼。

“你聽說過輪扁斫輪的故事嗎?”

沉默了半rì,藥師真人突然問。

我點首。

這是南華經的故事:輪扁是古時製作車輪的巧匠,他的制輪絕學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卻口不能言,有數存於其間,無法告訴他的子女和門人,他的子女和門人也無法從他那裡得到。

“傳道也是類似的事情,術可以傳而道不可傳,嚼飯喂人無助於他人證道。宗門的典籍,師友之間的授受,不過多予人啓迪。之所以宗門人才輩出,那是壟斷了天下英才,給予外人的錯覺罷了——所以我從不指點你什麼大道,給予你的只有能夠把握的術。”

藥師真人道。

“師尊的教誨,弟子自當銘記。”

藥師真人指我身上的青sè獅子甲,

“這上品甲的材料不錯,紺青獅子是與白象一族齊名的靈獸,但煉製粗劣,暴殄天物了。”

這頭青sè獅子便是尋常金丹都無法抵擋,一般飛劍寶槍更傷不了,當年我父親只好直接勒死了。我順着師尊的口風,戴了頂高帽子:

“師尊要親自出手,將這甲煉製成神器?”

藥師真人白了我一眼,

“好佔便宜而不肯出力,真是朽木不可雕!我可憐你身中yīn魔,一大半神通不能用,卻要跑進妖怪堆裡,想起過去擬過一個煉方。我自己哪裡有閒空煉這玩具。去天工院時你見制畫皮的陳唯一,煉完甲再出山。”

他注視了我片刻,似乎又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是嘆了口氣,

“其實修真者既不願取人xìng命,也不樂捲入塵世紛擾。害中取小,不得已耳。”

天工院佔第四層山一半,飛劍、寶兵、寶甲、寶鏡、葫蘆、度量衡……大至艦艇、中至傀儡、小至納戒,諸般法寶,各有作坊,傍長街列肆,沒有一個活人坊主在場,都是傀儡在照管。也只有我一個活人看客在瀏覽。

我在琳琅滿目,卻又冷冷清清的集市中尋覓許久,忽然聽到身後有熟悉的猿猴的叫聲,轉回頭去,

一個活人金丹提着五光十sè的琉璃器皿降臨到集市,光芒是琉璃器皿裡的水母shè出。他身後跟着一個白sè的葫蘆道兵,來人向我打了個招呼,

“藥王院許欽若。”

“驅邪院原劍空。”

我們互相報了家門。

許欽若想了下,突然叫起來,“你就是斬殺了劍宗唐未央的原劍空,來崑崙沒幾個月便跑了個官。”

我臉上訕訕,隨即神sè如常地問他來意。

“我想討一張水母的畫皮,特地來找陳唯一。”

——他的水母五顏六sè,倒和常欣的流螢相映成趣,但我只聽過水母可以做海蜇頭吃,不知道做畫皮有什麼用。

“師兄與我同路。”我道。

“那你遇見我是有福氣。頭一遭來,找不到畫皮坊的。”許欽若扣一個緊閉的鋪子上的獸環。良久,一個葫蘆道兵吱吱叫着,沒好氣地開啓門戶,

“我家主人不在。”

我神念掃了那葫蘆道兵一下,“實在遺憾,我們只好告辭了。”

許欽若擺擺手,去揪葫蘆道兵的白sè長毛,

“陳唯一,裝什麼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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