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片刻，終於有西涼的官員邁步而出，向着步真一禮，“下官中書令史安明，有事請教王子。”
咧嘴做驚恐狀看着大越樓蘭劍拔弩張的步真回過頭來，跟着客氣，“客氣客氣，中書令大人有話儘管問就是。”
這史安明在西涼算是老臣，更是早先厲王一黨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如今他出來，也相當於西涼一方的代表人物。
史安明跟步真略一客氣，直奔正題，“正如王子所說，太后任女皇時所冊封大學士紅鸞的確是大越人，這點大學士自己雖然未親口承認，但她自言曾重傷造成失憶，記不得自己究竟來自何處，但這身份恐怕是假不了了。昔日南安王曾言，去歲大越國亂，亦跟紅鸞大學士有着極深的牽連，不知是也不是？”
“這……”步真先前侃侃而談毫不避諱，這時卻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神色間竟猶豫起來。
史安明當他是懼於宇文清威懾，當下拂袖一震，高聲道，“王子不用擔憂，這裡是我西涼國土，皇城巍峨宣德大殿，無人趕在此造次。此事關係到我西涼國運，還望王子能夠據實相告。”
“懇請王子據實相告！”史安明身後，西涼官員齊聲請告。
宇文清皺了皺眉，臉色陰沉。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狀態是宇文清沒有料到的。他生性冷漠，雖有智慧卻不善計謀。如今已明白這一切都是步真有意爲之，雖還不完全清楚他的目的，但他想挑唆大越和樓蘭的用心已經明瞭。而他緊抓着紅鸞的身份不放，卻不知到底是爲何。
見步真依舊在躊躇望他，宇文清冷眸微動。於其對未知猜測，不如干脆攤開了再做解決。他打了個手勢讓黑鷹收了刀，對步真道，“朕也很想聽聽，步真王子還知道些什麼。”
“聖上真的讓我說？”宇文清的話似乎讓步真有些意外。
宇文清卻不再答話，以沉默表明了一切。
步真又瞟了他一眼，不掩飾好奇。但既然得了話，他便也不再裝模作樣地爲難靦腆，微微一笑，又撩開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口若懸河地講起故事來。
“既然宇文聖上發了話，那小王就放膽子說了。啊，這個到底該從何說起呢？要說紅鸞大學士的過往，那跟大越內亂的起始是分離不開的。衆所周知，大越內亂的禍根源自已經伏法的臨安王，沒有他的處心積慮就不會有‘真假皇太子’事件的出現，自然也就不會有後來那場震驚九州的兵變。人人都知道臨安王死於假皇子的精心佈局，卻鮮少有人知道，真正殺死臨安王的其實就是貴國大學士紅鸞。”
說到此處，步真突然轉身看向史安明，神情肅穆面露敬意。那樣子給人的感覺就是，紅鸞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而紅鸞現在是你們西涼的大學士，於是你們西涼是個了不起的國家。史安明等人不傻，幾乎是立刻就會過意來，只是內心裡卻有些不以爲然。
然話鋒一轉，步真接下來的一句話讓西涼諸官驚得差點掉了下巴，“大學士的確是了不得的奇女子，但聽聞當時若不是貴國的雷震天雷大將軍爲其擋下了臨安王那驚天地泣鬼神的鳳舞箭，大學士也不會有機會刺臨安王那一刀啊！”
“什麼？雷將軍當時也在大越？”西涼諸官驚了。
步真頭一歪，詫異道，“臨安王伏法的前一刻還在和當時前去做客的厲王殿下把酒言歡，雷將軍在大越皇城內也不奇怪吧？”
是不奇怪。可堂堂厲王身邊最得力的武將，不要命地爲紅鸞擋箭，這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不過後來王爺徑直離開，好像並不知道雷將軍出了事。想那鳳舞箭何等威力，雷將軍中了那一箭又是何等危急的情況，而偏偏就在這個時候，許是假太子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也或許是大學士識破了假太子的計謀，那假太子突然對重傷的大學士和雷將軍下了死令。”步真不顧西涼官員神情，繼續講他的故事。他似乎天生就是說書的料，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又輔以神容情貌，讓所聞所觀之人，很容易便跟着動容。比如說到假太子下令絕殺紅鸞這段，周圍人就不自覺地跟着“啊”了一聲。
步真對四周驚呼恍若未聞，他沉默片刻，突然一扭頭，神情激動地望着宇文清，疾聲道，“就在大學士和雷將軍走投無路的瀕死之際，宇文陛下出現了。宇文陛下帶着惜雪樓衆位好漢殺入皇城，救走了大學士和雷將軍。”
宇文清擰着眉心，面色清寒，這時候的他終於明白先前的怪異之感來自何處了。當日入宮救紅鸞，是賀蘭殤派人傳了消息說紅鸞可能有難。而那時在皇城內的人，除了原本宮中的侍衛就是自己帶去的人，外人怎麼可能知道他當時情急之下施展了怎樣的劍法。再加上現在步真繪聲繪色的講述，實情實景，親眼所見者都未必有他講的這般詳細生動，他到底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
隆達稍稍琢磨了一下，想到了某種可能，立時瞪大了眼睛，“那丫頭不但是大越人，還是大越皇室的人？否則宇文陛下怎麼可能率衆冒死救她！”
“換句話說，當初西涼和樓蘭一戰，實際上不是輸給了西涼，而是敗給了大越。”鐵木琛沉着臉道出隆達沒表達完的意思，驚得衆人一身冷汗。
“大將軍此話差矣。”一人高聲反駁，越衆而出，乃是御史中丞秦冕，“不管大學士之前何人，做過何事，但她後來投奔我皇，受皇上之命保衛宣城，便是我西涼官員。”
秦冕話音剛落，就有人附和道，“秦御史這話不錯。整個西涼誰人不知大學士是皇上的人，皇上還未登基的時候，大學士就是皇上的幕僚。而且大學士自己也說過，當初大越一行，實際上受了皇上的密旨到大越辦事去了。”
這人原本是想接着秦冕的話幫忙，卻不想他這話一出，秦冕沉着的面色立時一變，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文官嚇得縮着脖子，搞不清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
宇文清卻在這時一聲冷笑，“我當那丫頭到底是從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原來是貴國陛下給我們大越送來的禮物，真是要謝謝了！”
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可細細一琢磨，衆人很快就回過味來。
如果說紅鸞是賀蘭殤作爲暗樁派到大越去的，而紅鸞也實實在在地參與到了大越內亂當中，換個角度就是說，當時身爲西涼執掌重權的厲王賀蘭殤插手了大越的國事，使之本來混沌不堪的紛爭越發迷亂。無論是當初的厲王還是現在的國君，插手別國事務都是大忌。因爲這一句話，西涼和大越的樑子瞬間從暗處挑到了明面上，還是在此刻這種尷尬的時候。
先前搶話的文官終於意識到自己惹了什麼禍，“啊”地一聲煞白了臉。而隆達更是將剛剛收起的彎刀又亮了出來，神情比先前更怒，“說到底，還是你們西涼的事！原來現如今的天下紛爭，都是你們西涼一手挑起來的，好在最後坐收漁翁之利嗎，啊？”
隆達的話道出了何止他一人的猜忌？九州爭亂，最遭殃的就是那些偏壤的小侯部落。他們無兵無權，一旦戰亂燒起，就只有捱打和被踐踏的份兒。當下怒不可遏，將西涼諸官通通圍了起來。大殿內隨侍的內監和門口的侍衛發現苗頭不對，合圍的逃竄的驚慌着去稟報的，一時間又鬧得紛亂。眼看着這盛大一時的冊妃大典，竟是隱隱有了暴亂的徵兆。
“將軍這話說得重了，事情未完全清楚之前，怎能妄下此等不負責任的結論？”眼見着事態發展越重，秦冕氣惱又驚惶。他原本跟紅鸞算是有幾分矯情，佩服其膽識和博學，所以才稍說了些袒護的話。可如今看來，這英姿絕然的女子怕是再不能留了。爲了西涼，哪怕事後被皇上怪罪，他也只怕要豁出去了。
秦冕看着衆人，深吸口氣，沉聲道，“紅鸞是我西涼國的大學士，那是先女皇陛下爲她保衛宣城的嘉獎。可她在成爲宣城城主之前曾經身後重傷導致失憶，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來處。至於皇上以及雷將軍和她的相識……依下官淺見，大概也如同宇文陛下的關係差不多吧。剛纔步真王子不是也說了，當日紅鸞深陷大越內宮，是宇文陛下親自闖入將其救走的？陛下也是謹慎之人，且身份特殊，若不是極爲信任依賴之人，又怎會甘冒此險！”
一衆啞然。
秦冕的這一分析雖是另一種說辭，卻也是一番道理。衆人左思右想，細細琢磨，突然發現無論是大越的內亂，還是宣城一戰，到前段時間西涼的“逼宮”，似乎都閃動着這位名叫紅鸞的女子的身影。秦冕看着衆人神色，知他們心中所想，心一橫，嘆笑道，“爲平衆怒和嫌疑，眼下看來，惟有請大學士紅鸞出來一見，跟諸位解釋清楚了。”
衆人不置可否，等待着秦冕去請人。而卻在這時，已經有一陣兒沒“說書”的步真突然一跺腳，懊惱道，“都是小王不好，攪了貴國陛下的冊妃大典。哎呀呀，瞧瞧這觀禮大殿亂的，這可怎麼事好啊，眼看這吉時就快到了……”
“還什麼吉時，照我看，這冊妃大典也不用辦了！”隆達冷冷一喝，不乏嗤笑。
西涼諸官亦是議論紛紛，個個臉色難看。史安明走到秦冕跟前，兩人擰眉低聲商量着什麼。可就算他們說話聲音不大，但到底被人圍着，隻言片語還是被人給聽了去。尤其是離他們最近的步真，這人不但嘴皮子利索，似乎耳朵也特別地好用。也不知他到底聽到了什麼，突然大叫一聲，“哎呀！”
衆人被他這一叫嚇了一跳，不耐地看向他，同時等待着下文。而步真這時候卻眼神閃爍起來，扭扭捏捏地躲避着四周的目光，跟先前講故事的熱情有些迥然。
黑鷹是最看不耐步真的，見他這個樣子，不由喝道，“步真王子怎麼不說話了，畏頭畏尾的，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