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雨梨望着鏡中面色蒼白的自己,哪怕是再好的胭脂水粉,也掩蓋不了的落寞與蕭索,右手下意識的撫上臉頰,那被秋月白打的那一巴掌,早已看不出蹤跡,只是那樣灼然的疼痛,彷彿還殘留在心底,如揮之不去、磨滅不了的夢魘。
距離那一日,已經過去了月餘。祈雲未的屍首在第二天便匆匆的被運到郊外埋葬,那是他的遺願,希望死後可以不再禁錮於這皇宮之中。東雨梨被囚禁在梨落宮,不得踏出半步,沒有來得及送他最後一程,但想必祈雲未是不會怪她的。
而這一個多月來,秋月白每天都一如平常的上朝下朝,處理政事,接連的死亡,似乎並沒有給這個冷冰冰的皇宮帶來一絲一毫的波動;而慄苡薰也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做她溫良淑婉的王妃娘娘,清心殿裡時常可以看到她纖細而美麗的身影。
相比之下,梨落宮愈加的冷清與寂然。自從那天之後,秋月白便再也沒有踏進過這裡半步,卻每日裡派人監視着東雨梨的一舉一動。
而東雨梨也照舊該吃該睡,似乎一切正常的緊。一個人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也許就是這種表現。
鏡中映出小帽子匆匆跑進來的身影,猶自帶着三分興致勃勃的欣喜,開口道:“小姐,你看誰來看你了?”
東雨梨轉過身去,然後就看見站在門口的辜遇之。心中有微微的波動,喚道:“辜大哥……”兩人已許久沒有見過面,只因之前祈雲未死後,他常到梨落宮勸慰她,被秋月白得知後,大發雷霆的下令他不許再見東雨梨,若不是邊關事宜未竟,也許他早已死在秋月白的劍下,最好的結果便是被趕回塞外。
所以乍的看到辜遇之出現在這裡,東雨梨的心,不由的一跳。
辜遇之像是瞭然她的擔憂一般,走到她的面前,開口道:“王爺知道我來見你……我來是向你道別的……”
東雨梨的心,微微一沉,略苦的聲音問道:“辜大哥,你要走了嗎?”
便見辜遇之點點頭,道:“是。……兵權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妥當……出來了這麼久……遇之也該回去了……”
東雨梨感覺自己的嘴角扯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來,道:“是啊。辜大哥,你什麼時候動身?我去送你。”
辜遇之開口道:“三天後。”
東雨梨點點頭。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什麼話也沒有說。
辜遇之靜靜的看着那個嘴角輕抿,眼神淡然卻不知何時開始總是氤氳着難掩的哀傷的女子,心,便不可抑止的狠狠一窒,仿若不能呼吸的痛楚。
還未到分別之期,空氣中已緩緩流淌着不盡的離愁之殤。
還是一旁的小帽子打破了這不同尋常的沉默,開口道:“那辜將軍,你以後還會不會回來看小姐啊?”一想到她家小姐,除了他,在這宮裡再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便無盡的傷懷。從前王爺,眼瞅着對小姐好像還是有幾分真心似的,現在卻如此的冷落,若是連辜將軍這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小姐只怕會更加的難過。
卻見辜遇之驀地看向東雨梨的眸色中,似有無限的酸楚與依依,便聽他略帶沙啞低沉的嗓音,道:“應該不會了……王爺已收回我的兵權,不久便會派別的大將前去邊城接管一切事務……遇之此次離宮,先
回家鄉交接一些事宜,此後便會繼續大江南北的遊歷……此生此世,大概都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皇宮裡了……”
東雨梨的心,像是被人給輕輕的撕扯着,後會無期的感傷,沿着體內的每一條血管,漫延至全身上下。
東雨梨覺得自己似乎笑了笑道:“那多好。無官一身輕,從此之後,辜大哥你可以不必理會這宮中的一切腥風血雨,想去哪裡,便去哪裡,閒雲野鶴,自由自在,不知羨煞多少旁人……至於這個皇宮,能離多遠,便離多遠……再也不要回來……”
是啊,她應該爲他感到高興纔是,他可以飄灑的離去,從此海闊天空,笑傲江湖。而她,卻要無休無止的被困在這不見天日的牢籠裡,也許今生今世,都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一眼……
東雨梨的心,狠狠的一窒。絕望的悲哀,壓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辜遇之望着她飄渺而哀傷的眼眸,那種明明痛的流血的心,卻還要裝作堅強的悲苦,讓他如被什麼東西狠狠千刀萬剮一般。
辜遇之張開了嘴,似有千言萬語的矛盾與掙扎,然後卻像是突然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的開口道:“梨兒……你可願意跟着我,一起走……離開皇宮,離開這裡……”
東雨梨驀地擡眸,迎向辜遇之那帶着三分期待、三分憂傷、三分堅定,一分複雜的眼眸。心,狠狠的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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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梨落宮裡的兩個人,卻全無睡意。昏黃的燭光照在偌大的寢殿裡,忽明忽暗。就像東雨梨現在的思緒一般,飄忽而茫然。
小帽子不由問道:“小姐,你會不會跟辜將軍一起離開皇宮啊?”
從辜遇之走後,東雨梨便一直在考慮着這個問題。只是到現在,仍是一片迷惘。離開這裡,不是一直以來自己的希望嗎?現在終於有這個機會擺在面前,爲什麼她竟會猶豫,竟會矛盾,竟會不捨呢?難道這裡還有什麼值得自己留戀的地方嗎?
層層疊疊的悲哀像潮水一般侵襲着東雨梨的心。
張了張嘴,東雨梨喃喃說出口的四個字,卻是:“我不知道。”頓了頓,擡眸,向小帽子問道:“小帽子,你說我該怎麼辦?”如一個漆黑夜裡迷路的小孩子,急需有人在前面點亮回家的方向。
只是這樣的問題,同樣難倒了小帽子。看着她跟自己一樣的糾結,東雨梨不覺有些苦笑。道:“算了,反正還有時間,我們可以再做打算。”
小帽子點點頭,道:“不管小姐去哪裡,小帽子反正都要跟着。”
東雨梨這次是真的笑了。只是心中的那一絲絲的惘然,卻並沒有絲毫的消減。就算是到時她的決定是離開,這牢籠深鎖的皇宮,又豈是那麼容易逃脫的?
算了,事到臨頭,再想也不遲。
望向窗外那一絲殘月,繁雜的心緒,註定今夜將是一個不眠之夜。若是能像澄大哥一樣無知無覺的沉睡,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念及此,東雨梨不由道:“小帽子,陪我去含涼殿看一下澄大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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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已經敲過了三下。七月流火的天氣,即使是這樣的深夜,都無法讓燥熱的空氣有稍稍的消減。偌大的皇宮,已漸漸沉入寂然,除了偶爾巡邏的侍衛,已經看不到白日面容模糊的其他宮人。顯得
往含涼殿方向走着的東雨梨和小帽子,更像兩抹遊魂。
含涼殿本就偏僻冷清,入夜了,更是人聲廖寂,惟有門前高懸的兩隻燈籠,兀自散發着昏黃而搖曳的微光。
走的近了,卻發現在那隱秘的角落裡,有人正在往火盆裡燒着什麼東西,似在拜祭什麼人。細細的看去,竟是這含涼殿的管事太監祈大恩。
他顯然也聽到了腳步聲,忙回身行禮道:“參見皇后娘娘。”
東雨梨點點頭,目光落於那半明半滅燃燒的火盆,然後問道:“這麼晚了,你這是在拜祭什麼人嗎?”
便見那祈大恩聽到她的問話,眼中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似乎猶疑了一下,然後開口道:“娘娘可曾記得,奴才之前說過,奴才這‘祈大恩’的名字,乃是爲着感激一位恩人才改的……”
東雨梨記得似聽他提過,只是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現在驀地被他提起,心中不由的一動。祈大恩……祈……
“你說的那個恩人可是祁雲未祈大哥?”東雨梨感覺自己發出的聲音都是跳躍的。
祈大恩點點頭,道:“正是。”一雙精光瀲灩的眸色中,露出一種去到過往不堪回首歲月的迷惘與恐懼,飄忽的聲音開口道:“奴才很小的時候,父母便俱已雙亡,一直四處流浪……十幾歲的時候,更是被一個惡人抓了去……那惡人尤喜煉丹製毒,便拿我來試藥……不知幸或是不幸,十多年間,生不如死的日子,卻也過去了……後來祈大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取了那惡人的性命,將我救下,還教了我許多做人的道理……”
雖然這一段舊事講的十分的隱晦以及斷斷續續,但東雨梨還是能清楚的聽到和看到他對曾經生不如死的日子的痛惡與對祁雲未深切的感激。
東雨梨問道:“那你又怎麼會進宮來呢?”
便見祈大恩的臉上又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的神情來,道:“奴才被祈大哥所救之後,原本想追隨在他的左右,做牛做馬,以報答他的大恩,但是祈大哥施恩莫望報,只希望我能過自己的生活……只是沒有想到……一個意外,讓奴才被抓進了宮……不過冥冥之中早有天意,如果不是進了宮,可能我這輩子與祈大哥也再無見面的機會……”
說到這裡的時候,祈大恩不由微微的一笑。
東雨梨的心中,卻是難掩的哀傷。道:“只可惜,祈大哥現在已經不在了……”
祈大恩的臉上又露出一種很奇特的神情,開口道:“求仁得仁,是爲快樂。……我相信祈大哥無論在哪裡,也都不希望看到娘娘你再爲他的事情,耿耿於懷。”
“求仁得仁,是爲快樂?”東雨梨輕輕的重複着這八個字。有一線恍惚,有一線哀思,又有一線醍醐灌頂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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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澄一如既往的靜靜躺在牀上,無知無覺的沉沉睡着,溫淡寂然的面容之上一片祥和。時間彷彿在他這裡停止了,他的世界空明清靜,一切的紛紛擾擾都沒有侵襲到他的身上。
東雨梨坐在牀畔,望着秋風澄緊緊閉着的眉眼,他那細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暗暗的光影,如蝴蝶的羽翼。
東雨梨輕聲開口道:“澄大哥……我該怎麼做?”荒蕪的心,被迷惘與無措的潮水,漫延在身體內的每一個細微的毛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