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五天五夜。之前下了兩日的小雪,正在漸漸的融化,那耀眼的純白積雪,被凜冽的寒風吹拂,細小的顆粒,飄飛如同柳絮,在搖搖欲墜的橙紅色的夕陽映射下,緩緩流轉着璀璨而奪目的光。
秋月白維持着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不眠不休、滴水未進的呆呆枯坐在梨樹林裡,已經五天五夜。身上的衣衫早已被幹涸的鮮血、融化的落雪以及泥污染得分不清原來的顏色,俊朗的臉容上,有無情的風霜殘留的憔悴不堪的印記,冷毅的下巴上,密密的生着青色的胡茬,一雙呆滯空洞的眼睛,佈滿了盤根錯節的血絲,就像是被人抽去了靈魂,空蕩蕩的目光,如死水一般平靜寂然的望着懷中躺着的人兒……
她晶亮如漆黑夜空裡的星辰般美麗的瞳孔輕輕的閉着,彷彿睡熟了的嬰兒一般安詳恬適;長長的睫毛像飛累了停下來休息的蝴蝶的羽翼,靜靜的在下眼瞼投射出暗暗的光影來;她瑩白如玉的臉頰,比樹上掛滿的如梨花盛放的飛雪,還要皎潔美好;她柔軟嬌嫩的脣瓣,像是隨時都會輕輕的張開,連名帶姓的喚他“秋月白”……
但是沒有。他等了她五天五夜,她還是沒有從沉睡中醒過來……她一定是太氣他了,所以現在還在嚇唬他……她怎麼會死呢?她怎麼能夠殘忍的一次一次的把自己殺死,也把他殺死呢?……不會的,她一定會醒過來的……
細緻的爲懷中的人兒拉了拉她身上的白色大氅,更緊的抱住她擁向自己的懷抱,她的身子冷的像一塊冰似的,怎麼也暖不透;還有她的小手,爲什麼怎麼捂也捂不熱呢?
慄苡薰遠遠的瞧着,那個如同瘋了一般的男人,他正溫柔的爲懷中的死人,用他粗糲寬厚的大掌,細細的摩擦着她的小手,還時不時的從皸裂的像乾涸的河牀一般的嘴脣間,呵出白色的熱氣,來爲她暖着……
已經五天五夜。從那個東雨梨在他的面前服毒自盡,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天五夜。秋月白守在她的身邊,沒有挪動過半步,沒有喝過一口水,沒有離開過一分一毫,似一具行屍走肉般……最開始的時候,他還能一遍一遍喃喃自語的喚着“東雨梨”三個字,到最後嗓子暗啞的就算用盡全部力氣也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惟見他薄薄的嘴脣一張一合,無言的描繪着她名字的頻率……
他就像是被人使了定身術一樣定在了這裡,一動不動的守着那具屍體,像守着生命中不能捨棄的已經溶於靈魂中的珍寶一般,不允許任何人的靠近……
是的,就在三天前,慄苡薰再也忍受不了的,試圖走到他的面前,狠狠的喚醒他,告訴他,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再也不會醒來……但是,在她的腳還沒有來得及踩到東雨梨那跟滿地的積雪融爲一體的白色大氅的衣袂一角上之前,秋月白殷紅的似要滴出血來的眼眸,已經像尖銳的刀子一般,狠狠的劃上了她的身上,彷彿她卑賤的連那個女人的衣衫都不如,她聽見他暗啞冷酷的像是從無間地獄而來的聲音,嘶吼如同受傷憤怒的野獸,涼薄無情的薄脣,輕輕的吐出一個字來,說的是:“滾……”
他叫她“滾”……這許多日子來,他充血的眼眸中沒有看過她一眼,他含涼的嘴角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出現,就彷彿這個世上根本除了那具屍體,再也沒有任何人了一般……終於等到他的開口,只是卻沒有想到,他跟她說出口的第一個字眼竟然是“滾”……
慄苡薰只覺得這一切是如此的可笑,她不信,她不死心,繼續往前走着,然後在她精緻的足踝踏上東雨梨的衣角之時,她的心,突然狠狠的一痛,就像是被人生生的用刀子,血淋淋的剜去了一塊似的。她美麗的瞳孔不可置信的望着那個剛纔重重的打了她一掌的男人……他
對她出手……他竟然爲了一具屍體,打了她……這一掌,如果不是她身上穿着她的父王留下的金蠶衣……她恐怕已經死了……
咬斷銀牙,也沒能阻止她豔麗的似盛開的桃花瓣的脣畔中,噴涌而出的鮮血,一滴一滴的落在瑩白的刺眼的厚厚積雪上,綻開一朵朵妖嬈的血花……面前的男人,卻如同眼睛瞎了一般,看也不看她一眼……不,他的眼睛沒有瞎,只不過那裡面根本沒有她慄苡薰而已……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個在他懷中死去了的女人,他用他剛剛險些置她於死地的那雙無情的大掌,一遍一遍的擦拭着東雨梨平整的衣角,不允許有任何一絲的污穢沾染到她的身上……
慄苡薰冷冷的看着那個男人,從那一刻開始,她就用這樣的目光,遠遠的看着他,沒有憤怒,沒有悲哀,沒有心傷,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怨恨……
也許得不到他的愛,便只有恨了。
東雨梨,你好狠……你死了……卻還要拉上秋月白和她慄苡薰一起陪葬。他的心隨着她死了,卻同時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到頭來,她慄苡薰還是輸了嗎?
不,她不甘心。她不相信她連一個死人都鬥不過……他又可以爲她傷心多久呢?五天,五個月,還是五年?……
慄苡薰鮮豔似血的嘴角,緩緩的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來,在滿地的積雪的殘光映照下,妖異的如同鬼魅。帶着得不到即毀滅的決絕。
最後的餘輝,將偌大而空寂的梨樹林中的三個人,不,確切的說是,一具屍體,兩具行屍走肉的身影,拉的漫長而空洞……惟有烈烈的寒風聲,以及細微的積雪融化的聲音,清晰而泠然的兀自咆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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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的時候,收到消息的小帽子和她的夫君姜餘安終究還是不顧一切的趕了過來。
遠遠的就看到她家小姐緊閉着眼眸如同睡着了一般安然的躺在秋月白的懷中,小帽子心中又是酸澀,又是炙痛,忙跌跌撞撞的向着她家小姐奔去。
驀地感到有人的靠近,秋月白布滿鮮紅的血絲的混沌的雙目中,立時閃過一抹防備的如同警覺的野獸一般的光芒,在看到來人是確定不會傷害他懷中的人兒的那個丫鬟小帽子的時候,似猶疑了一下,最終沒有阻止。
小帽子眼睜睜的看着她家小姐蒼白的臉容上靜然安詳的樣子,一時之間不由的心潮澎湃,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只能趴在她的身上,明知她家小姐不會醒來,卻還是一遍一遍的喚着:“小姐,小姐……”眼眶中積聚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噴涌而出。
秋月白呆呆的望着小帽子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低沉沙啞的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向着懷中的人兒喃喃的道:“梨兒……你看誰來看你了……你張開眼睛看看……她是你心心念唸的丫鬟啊……”細長而冰涼的手指,輕輕的撫摸着懷中人兒細膩光滑的臉容,無限的輕憐密愛,款款意濃,彷彿她可以看得到,感覺得到,彷彿她正栩栩如生的活在他的生命裡。
一旁的小帽子眼睜睜的看着那個從來冷酷嗜血的攝政王,此刻卻如同癡了一般的自言自語,以及他現在無望的悲哀的一舉一動,心中也不知是感慨,還是傷懷,說不出是怎樣的感覺,與身旁的姜餘安對視一眼,兩人似都有無盡的唏噓與慘然。
稍稍平復了一下激盪的情緒,小帽子望了望沉睡着的她家小姐,然後向着秋月白開口道:“王爺……小姐她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還是儘快讓她入土爲安吧……”
她的話音未落,便被面前的秋月白那陰鷙的似要滴出血來的眼眸給生生的截斷了。她聽見他狂暴的聲音無力的抗拒着:“她沒有死……東雨梨是不會死的……沒有本王的允許,她
怎麼會死……不會的,她不會死的……她只是睡着了……過一會兒就醒了……梨兒,梨兒……”
緊緊的摟着那一具冰冷的身體,試圖用他殘餘的溫度,來溫暖她的生命,他怦怦跳動的胸膛,狠狠的貼住她的心臟,但那裡,平靜的如同荒野,再也沒有同樣的頻率來迎合他的心跳……
小帽子有些手足無措的看着那個瘋狂的如一頭受傷的野獸,同時又悲哀的彷彿一粒可憐的塵埃的男人,她從來不知道曾經那樣一個冷的似冰、烈的似劍的一個男子,竟會爲着她家小姐的死,而痛苦如斯。
小帽子的腦中不由的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小姐,你若有知,可會高興,抑或是難過,不捨,還是於願足矣的心安?……”
此時此刻,幾人之中,最清醒與冷靜的就莫過於姜餘安了。他望望眼前的形勢,實不宜再拖下去,以免夜長夢多,遂沉聲道:“夠了……王爺,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了……娘娘已經死了……你再這麼苦苦的抓着她,不肯放手……她也不會回來……相反只會讓她更加的痛苦……即使是死也不得安寧……如果你真的愛她……就應該尊重她的意願……將她長眠在這十里的梨花林……只有這樣,纔是真正的爲她好……”
這殘酷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柄淬着劇毒的利劍一般,鈍鈍的一下一下的割着秋月白荒蕪的心,將他所有逃避的,不肯相信,不肯接受,不肯面對的痛不欲生,狠狠的揭開,生生的撕裂,直推入萬丈深淵的懸崖邊……
他望着懷中的人兒,她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的臉容上,再也不會衝着他笑,衝着他哭,衝着他怒,衝着他悲……她緊緊閉着的脣瓣,再也不會或嬌吟、或憤然、或輕喃、或咬牙切齒、或歡喜雀躍的吐出他的名字……她死寂的心,再也不會爲他而跳動……
她寧肯死,也不願意再留在他的身邊……是他害死了她……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他一定不會固執的將她禁錮在他的生活裡……她要出宮,他便由得她海闊天空……她若喜歡別的男子,那他便心甘情願的失去她……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好好的活着……
但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她死了……從此之後,天大地大,滄海桑田,雖千萬人,榮華富貴,名利權位,塵世間所有一切美好的東西……於他又有何相干,又有何意義?……他的生命中,再也沒有她的存在……那他漫長而荒蕪的生命,又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
望着懷中的人兒,無知無覺的沉睡,她可是去到了她想去的地方?她可會需要他的陪伴?俯首,秋月白輕輕的吻向東雨梨的脣瓣,就像他許久之前,他第一次強吻失憶的她之時,那種微涼而柔軟的觸感……
秋月白的嘴角緩緩的扯出一個溫柔細緻的清淺笑容,細長的手指,輕輕的沿着她精緻的眉眼,一直到她清減的下顎,似乎要將那樣的臉容,深深的烙印下來……不,她早已經刻進了他的腦海裡,他的心房裡,他每一根的血管中,每一個細胞裡了……就連每一次的呼吸,每一下的心跳,都記載着“東雨梨”三個字……
秋月白伸出左手輕輕的握住東雨梨的左手,十指相扣,兩個人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緊緊的靠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心”的模樣。那耀眼的似鮮血一樣的顏色,在皚皚白雪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璀璨奪目……
心,狠狠的一窒,有腥甜的液體,衝破秋月白的喉嚨,呼嘯而出,染在東雨梨潔白的大氅上,濺開一朵朵鮮豔的血花,美麗到驚心動魄……
他染血的嘴角,微微的一笑,那是慄苡薰有生以來,第一次從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那樣粲然的心滿意足的笑容,帶着欣喜的赴死亡之約的氣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