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眼看上去,竟然覺得眼熟,十一娘略微愣怔,好一陣搜索記憶,纔想起那一樁往事。
那時她纔是豆蔻年華,應當小崔後與當今太后的鬥爭尚還如火如荼勝負未分,正逢小崔後父親崔牧壽辰,大宴賓客,裴府也得邀帖,故而她與母親登門道賀,就見着這位劉氏,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她當時在場大放厥詞——
“要我說,韋郡王妃竟敢對夫人不敬,就該喝斥,她無非是仗貴妃撐腰罷了,可皇后纔是後宮之主,夫人是皇后生母,爲郡王妃長輩,郡王妃本該禮敬。”
當時韋郡王妃正在現場,於是……這劉氏就捱了一個耳光,被郡王妃身邊僕嫗動手扇得無比干脆利落。
爲這樁事,崔府大爲不滿,因而還引發了一場御史彈劾風波,韋郡王妃捱了訓斥,劉氏似乎也沒落着什麼好,各打五十大板終結。
原來這位竟然是柳直正妻?
十一娘心裡默默替喬氏點一支白蠟。
不消說,當年柳正助長,柳直想來是爲與柳正爭權奪利,乾脆助嫡,可太后與賀衍卻是最終勝者,柳正命不好,沒等品嚐勝果就撒手人寰,柳直夫婦卻賊心不死仍然企圖族權,他們異想天開就不說了,關鍵喬氏爲了一口怒火竟然暗助柳直一房……
倘若太后得知,心裡會做何感想?
太后就算對太夫人心有芥蒂疑慮,也萬萬不會希望崔後曾經黨羽柳直掌握柳氏族權,否則就不會寄望於柳姑丈“制衡”太夫人,喬氏這一手,顯然是自掘墳墓。
也難怪太夫人心有成竹,這完全不需自己動手挖坑,只等着喬氏跳將入內填土就大功告成。
十一娘明白這一點後,當然緘默不語,長輩們理論,也不該她一個晚輩多話,她只需好好穩重端方張顯名門閨範即可。
又說周老夫人,本是受劉氏挑唆來興師問罪,然而一見十一娘聰慧不同凡俗便心生動搖,可礙於“公允”二字,這時也不便多說,但也沒如劉氏所願一般擔當“衝鋒陷陣”,頗有些坐壁上觀意味。
韋太夫人卻已覺趁心,自然並沒寄望於周老夫人在前擋箭,氣定神閒說道:“柳氏族規,可沒一條限定庶女不得排行甚至入譜。”眼見劉氏就要不服,太夫人又壓了壓手臂:“我也知道娣婦意思,認爲族規雖未限制,然自從譽宜一輩起,庶女都不排行更別說入譜,直到如今依然如是,可這也是因爲條件限定,主要是族人衆多,不少在地方爲官,得了庶女,大多不願勞師動衆寄書告之族裡,自然無法及時序齒排行,可這也有不足之處,不得排行,庶女便只能閉養,否則交際時無法引見稱呼,莫說對外,眼下咱們孫女一輩庶出衆多,便是族內稱謂也甚爲凌亂。”
其實眼下柳氏嫡宗還好,庶女除了柳茵如與十一娘,就只有柳瑾小妹,那位尚未成親的柳仕宜,因爲已經正式分家單過,他那些庶女們已經不能稱爲嫡宗一支了。
對比嫡宗,柳直一支則更顯複雜,嫁出去的不算,柳直兩個嫡子膝下庶女,生母爲良人的就有五個,至於侍妾所生,只怕連柳直這個祖父都不一定數得過來,可以想見往日稱呼何等麻煩。
“因而我其實一早就在尋思,各支各房還當有個規程,但凡良妾所生女兒,只要嫡母抑或當家主母認可,不妨告之族中序齒,稱謂起來也不會混亂。”韋太夫人說道:“要論來,京都其餘顯望,庶女也都有排行,只不過我們一族庶女過多,從一開始才造成混亂,可這未必沒有辦法規範,不過麻煩一些而已。”
排行的問題“公允”了,接下來韋太夫人提及入譜:“倘若庶女當中,有才華出衆者,將來未必不能高嫁,若真有這命數,一昧不許入譜豈非不合時宜?娣婦所稱公允,本就是相對,比方來說,就論子侄,才品兼具與不學無術當然不能同樣看待,就連朝廷取士,不也會經過科舉試製?哪裡會以嫡庶爲重?故而我以爲……今後各房但凡有庶女文才德品出衆,由主母提薦,族中也都會考慮入譜,娣婦若有孫女五歲便能習誦千字文、孝經、論語,當然也能提薦族中由十房主婦共同考較後決定能否入譜。”
所謂“十房”,是除宗長外嫡支長房抑或因爲名望得族人尊崇者,當家男有權與宗長共同商討決斷族務,當家婦自然也有一定地位,眼下京兆柳十房主婦在座就三、四位,看她們意願,自然都是追隨韋太夫人,至於劉氏,丈夫柳直是庶支,德行又飽受爭議,當初因有小崔後提攜,兩個嫡子雖得官身,然而賀衍登基後卻相繼被“架空”,現今都正遊手好閒,劉氏自然被摒除在十房主婦之外。
韋太夫人這提議當然不利於劉氏,不過她根本就沒打算徵詢劉氏意願,直接請教周老夫人:“嬸母以爲如何?”
若爲嫡母,或許不怎在意庶女們是否序齒入譜,可一旦爲人祖母,孫女們是嫡出抑或庶出相對就不是特別重要了,眼下柳氏一族庶女衆多,各位祖母個個顧及當然不能,然而一旦有別外貼心者,有這一條特例在前,至少將來也能爲孫女爭取更多利益,諸位當然不至於存在非議,便是周老夫人,這時也早沒了“問罪”之心。
“這話有理!”一錘定音。
劉氏當然不服,可她眼下勢單力孤,也只好接受趁興而來掃興而歸的結果,不過回去之後,就莫名衝兩個兒媳發起脾氣來:“咱們一支,這麼多庶女,難道就沒一個敵得過十一娘?我看都是你們兩個嫡母沒有盡心!這回白白讓嫡宗揀了便宜不說,且還句句佔理!”
沈氏秉持一貫溫順聽教,秦氏卻連連撇着脣角,阿家今日是在世母面前沒佔上風,才遷怒於她罷了,對庶女盡心?也虧阿家說得出口,翁爹當年侍妾所出女兒,有好些個眼下可仍被當婢女使喚,連身份都不得承認更別說什麼知書達禮,相比之下她足算賢良大度,雖說沒怎麼理會庶子庶女,可也嬌養着衣食不缺。
阿家也真是,就算眼紅嫡宗得勢,也不該拿一庶女說事,十一娘序不序齒入不入譜與族權何干?就算入譜,也抹殺不了庶出事實,各大顯望嫡宗哪裡看得上,不過是企圖嫁去勳貴抑或宗室罷了,撐死將來入宮爲一妃嬪,可皇室選妃,與嫡庶本沒關係,貴妃倒是嫡出,當年還不是爲人媵妾,太后是庶出,眼下卻是尊貴無雙,只看各人命數罷了。
橫豎反正,秦氏可不會爲了爭口閒氣白白便宜庶女,簡直就是吃飽了撐得慌。
就連柳直,這日好容易從平康坊歸來,聽得妻子碎碎叨叨一番抱怨後,也是瞪目一喝:“我看你是沒事找事,你管嫡宗怎麼擡舉庶女?韋氏是個什麼人你不知道,爲這樁閒事哪能甘當有失公允非議,她既然心意已決,當然預先想到萬無一失說法,你簡直就是送上門去自找恥辱。”
劉氏一聽這話,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可想到柳直一貫脾性,硬生生憋回怒火,只作委屈說道:“我還不是爲你着想,是誰說當年翁爹不滿兄長,先帝有意讓兄長襲爵都被翁爹力辭?是誰說翁爹分明無意讓兄長繼承族長?是誰說當初兄長得掌族權都是阿家手段?又是誰不滿阿家與兄長涼薄,翁爹屍骨未寒,就將咱們掃地出門,只分得這兩進宅子些微田產?若不是你一直不服氣力圖與嫡宗爭勢,我何必勞心勞力。”
柳直心裡那團怒火就被撩撥得越發旺盛:“父親當年連爵位都不願留給柳正,哪裡會屬意讓他繼承族長,父親屬意者明明是我!柳正不過是靠娶妻得力,袁氏也就罷了,韋氏更有一個好姐姐,爲先帝生下長子!真是上蒼無眼,竟然讓庶長得儲,倘若當年先帝立嫡,京兆柳族長之位早就非我莫屬。”
“已經是這樣,說這些還有何用?我今日之所以去宗宅理論,無非是想借這機會質疑嫡宗不公,即便動搖不得族長地位,將來咱們一房也能爭取幾分話事權而已,總比只是抱怨什麼也不作爲要強。”劉氏憤憤不平。
柳直卻忽然想到一事:“你究竟怎麼得知韋氏要讓她那庶孫女入譜?韋氏一貫警慎,按理不會聲張纔對。”
劉氏被這一提醒,才重重一個合掌:“是信宜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