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一條桃河水,從關城流入縣城,剛好是繞過位於中心的桃夭坊,而這桃夭坊,恰是廣陽城最爲繁鬧的商市,顧名思義,坊間自是種植不少桃樹,不過此季卻並非桃紅豔麗時,又兼正鬧疫病,商市自比往常清靜許多,尤其是酒肆食鋪,大多都是空無一人,空蕩蕩的店堂裡僅有三、兩小夥計圍坐熏籠,有看着街面發呆的,有的低聲議論着甄別佃作一事,也有心寬的把胳膊支在膝蓋上瞌睡。
其中最大一間足有三層高的酒肆,名爲灼灼處,這店號起得應合坊名,往常生意是極熱鬧的,今日卻也空無一人——這時勢,誰還顧得上飲宴作樂?只不過就算關門打烊,鋪租照算工錢也得照付,掌櫃的心裡不樂意,寧願開着門,也爲讓那幾個店夥計不白拿工錢。
當中有個名喚寶祿的夥計,今日似乎格外心神不寧,眼瞅着對門布莊的小夥計吳四縮着脖子袖着手,打那坊道南向一溜小跑過來,寶祿頓時來了精神,起身時險些沒把馬紮給帶翻了,將兩個正在議論的夥計唬得一驚,也看見了吳四,跟着圍上前去。
唯有一個正在打盹的夥計,懶懶睜開眼,似乎迷迷糊糊呆看向街面,他身後百無聊賴的掌櫃“嘿”了一聲,似乎不滿夥計們擅離崗位,只他明白大傢伙都在關注什麼,並沒有阻止,連他也想聽聽吳四怎麼說,只不過自重身份不願跟夥計們扎堆,盤算着一陣後過去對門,向布莊掌櫃打聽打聽,這心思也早飛去了別處,自然沒留意背對他坐着的那個因爲打盹沒去湊熱鬧的夥計,盯着寶祿的目光十分不滿——急什麼急,太過引人注意了!
寶祿已經是攔住了吳四,一把將他拉到了稍微避風的地方,迫不及待便打聽:“那些衛士把你們帶去縣衙,真是接受盤問?有沒有挨刑杖?你們見到那間佃沒有?他指沒指認出同黨來?”
此時落後一步那兩個夥計也已跑了過來,聽寶祿問得詳細,他們也沒什麼好追問的,盡都眼巴巴地盯着吳四。
“我說兄弟幾個,大冷天,咱們可別在這裡吃風,你們若想打問消息,怎麼也得張羅一桌酒菜出來,橫豎你們酒肆今日也沒生意,我倒無妨替你們開個張?”
肩上便捱了一擂,酒肆那大塊頭夥計顯然比另兩個與吳四更熟,擂出一拳後緊跟着打趣:“也不掂掂自家斤兩,就圖着有錢人家那樣到咱們灼灼處花天酒地了?可沒這麼容易打抽豐,還不快些說說,究竟是怎生情況,否則酒肉沒有,餵你三雙飽拳。”
吳四嘿嘿笑道:“小寶開口就是一連串問,我哪記住這麼多,兄弟幾個緩緩問,我也才能說得明白不是?”
大塊頭這才收回他的拳頭,往自己腰上一叉,搶先問道:“有沒捱打?”
這纔是他最關心的首重,因爲說不定明日便輪到自己接受盤問,雖說看着吳四這模樣,不像是吃了皮肉之苦,但問個分明多少還能安心。
“哪裡會捱打,又不是胡崍那老不死主審,晉王妃親自在場監督,碧女使、苗娘子問話,都是柔聲細語,挨哪門子打,罵都沒挨一句。”
大塊頭鬆了口氣:“問些什麼,是不是察問你是否佃作?”
“沒有,問得我是本地人士,再問清戶籍所在,讓里正據手實、記帳核察,又喚戶主就是我爹及左鄰右舍認證,一一確認,便放了我回來,碧女使還安慰了我幾句,讓人盛一碗熱湯給我喝,說大冷天走這一趟辛苦了,暖暖身子再回去。”
“你可曾見到那敵間?上回聽說押他進城,我急忙忙趕去城門方向,還預備好兩個臭雞卵,就想砸這狗殺才一腦袋腥臭,不想還是晚了一步,我這麼大塊頭,竟然都擠不進人堆,踮起腳胡亂一掄,也不知砸中了誰,扯着嗓子就是一番臭罵,我心虛起來,縮着頭就跑回來了。”大個子萬分遺憾。
“一眼不曾見着,那敵間聽說是關在內堂,但凡外縣籍人才進去讓敵間指證。”吳四也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若讓我見到那千刀萬剮殺才,非吐他一臉唾沫。”
眼看着話題便要轉向咒罵敵間,寶祿急道:“那如果不是廣陽人,會不會挨刑杖?”
這話問得也不突兀,因爲寶祿便不是廣陽人士,此地衆多商賈皆爲外縣戶籍,是以僱工並不限於廣陽居民,不少都是聽從商賈徵調來的廣陽,又有一些流民,在原籍不能餬口,聽說太原政令寬鬆,背井離鄉來投,經牙行居中定契,受僱來廣陽也不在少數。
“莫擔心,若清白無辜,並不會受刑,但若被指證爲佃作。”吳四冷笑道:“別說受刑,五馬分屍都不爲過,廣陽因這些敵間死了這麼多人,他們那十條性命哪裡足夠抵償。”
寶祿一驚:“四哥怎知佃作有十人?”
“是聽碧女使告訴,說是那敵間徹底招供了,他是東瀛人,受僱於突厥,叫做什麼志能便,還是個十人首,意思是他爲頭目,手下有十個屬從。”
寶祿嘻笑道:“你就誇口吧,王府女使哪會告訴你這多機密。”
“這算什麼機密,碧女使說了,這十人早晚都會甄別出來,還讓我把這事散佈出去,看看有無惶急憂心之人,必定便是佃作。”
說着便揪住另一個隻字未說的夥計:“我看你就可疑,你不是廣陽人士,既這麼好奇跑來打聽,嘴巴像被針線縫住了,光豎着耳朵聽,你說,你是不是東瀛佃作。”
大塊頭忙將二人分開:“四混子你胡鬧什麼,大牛是個結巴,一說話總被人譏嘲,就只我對他仗義,從不笑話他,他往常才願意和我多說幾句,他怎麼會是佃作,他老孃便是死在這次瘟疫裡,若他是佃作,還能讓他老孃去飲投下疫毒之水,你沒長腦子是不?”
吳四這纔想起還有此事,極不自在地嘿嘿笑道:“我這不也是謹慎麼,巴不得立即揪出佃作來,也算是爲父老鄉親報仇雪恨。”伸着胳膊把大牛一摟:“好兄弟,我也仗義呀,必定不會嘲笑你,你今後也可與我說話,我跟你說,結巴更要多說話,說着說着,舌頭就順暢了,再不會結巴。”
寶祿撫着胸口:“聽四哥一說,我也才安心了,只要不挨刑杖,我就萬事都不怕,就怕挨不住刑,屈打成招了,那還不得冤死。”
大塊頭白了寶祿一眼:“晉王妃怎麼可能把你屈打成招,當誰都是胡崍那奸官不成?”彷彿他從來沒有擔心過會挨刑杖一樣。
寶祿嘻笑幾聲,看上去一點也不緊張,只是剛回店堂,沒坐多久,便拉着起先打盹那夥計去上茅房,二人到了僻靜處,寶祿才壓低了聲急道:“十人首應是屈降了,晉王妃不僅知道東瀛志能便之名,並還知道咱們準確人數,甚至將廣陽人士排除在外,重在排察外縣戶籍。”將吳四剛纔的話擇其重要敘述一番,嘰裡哇啦說起東瀛話:“可得早拿主意,商量另八位,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
“不要慌。”另一人卻道:“十人首倘若當真招供,他又非不知我等身分據點,用得着集合衆人一一指認?王府官兵只怕早便一擁而入將我等逮捕,這許是晉王妃引蛇出洞之計,再等等看!”
然而次日,雖說沒輪到灼灼處僱工受審,正午剛過,吳四便一陣風般捲了進來,拉着大塊頭便跳腳:“你們聽說沒,已經指認出了一員佃作!”
因爲沒有生意正覺悒鬱的掌櫃聽說這話,也顧不得身份差別了,不但沒有喝斥前來串門的吳四,他自己倒是搶前一步,高聲問道:“真指認出來了?”
吳四連連頷首:“我表兄不是在後頭瑞豐酒釀幫工?就是他們店裡一個夥計,名喚仙棗,過所是從楊州來,找了牙行薦進酒坊,我從前還笑話過他說話女裡女氣,他說那才叫吳儂軟語,誰想得到他竟然是東瀛佃作?我表兄說,在內堂一被指認出來,他立即狗急跳牆,就要動手殺了那指認他之敵間滅口,多得王妃早有防備,佈署好暗衛,纔沒讓他得逞!他這纔是第一個呢,還有九人,都得要被指認出來,才叫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