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兒正在專心致志的“解鎖”,因爲兩年以來堅持修練師祖傳授的道家心法,六識也逐漸靈敏的他,忽然聽見父親大人那句疑似怒吼,心中大覺詫異,在這孩子的心目中,別看父親驍勇善戰,又是一國之君,卻分明和藹可親,從不曾發脾氣,今晚這是怎麼了?
他便放下九連環,躡手躡腳地挨近隔扇,因地上原本就鋪着氈毯,遲兒又不比尋常人步伐沉重,這下子甚至還有意識地放輕了呼吸,正覺焦躁的皇帝陛下,竟然沒有察覺隔牆有耳。
可隔牆這隻耳朵,此時聽見的卻並不是父親大人的憤慨,而是母親大人如同對他一樣,正在進行諄諄教導。
“自大周立國,二妻並嫡例開明宗帝時王輔國,後雖一度增擴,然得此特權者,皆爲近臣貴幸,名門世族,對此特例始終抵制而存異議,故請此特權者,雖爲顯貴,但無一有忠臣賢良之聲評,皆被定議爲品行不佳、逾禮無德,聖上器重尹少卿,贊其才幹將來可當國士,日後定爲股肱之臣,尹少卿既得聖上知遇賞識,必定也立志肝腦塗地相報,故就算如今暫爲事務之職,也是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若因私行而遭劣評,豈非無望名臣之途?同安一時執迷,便斷尹君志向,敢問聖上,尹君從此心灰意懶,又怎會爲所謂‘精誠所至’打動?此乃一。”
這番話,還非遲兒此時年紀所能全部理解,但他卻聽懂了父母之間的爭執,關係到兩人。
同安阿姐遲兒當然熟識,至於尹少卿……遲兒腦子裡浮現一張濃眉扎髯的面孔,應當就是阮阿姐的夫婿吧?聽他說話甚是有趣,原來這麼厲害呀?阿耶可是說過,官員雖多,國士難求,尹少卿與薛侍郎,到底誰更厲害呢?
皇長子還沒有完全走神,又聽見母親的話,兩隻小耳朵便忍不住豎了起來。
“我之所以斷定尹君情非所願,當然也不是因爲篤定尹君執着於名望與仕途,聖上應當明白,所謂二妻並嫡,雖經君帝允准特例,卻無一出自君帝強逼,而乃享此特權者,要麼顯達之後嫌棄糟糠之妻,要麼貪心不足諂媚事君,卻還存着沽名釣譽之心,不願擔當負義之名,這也怨不得忠正賢良,聲評此輩卑劣失德,聖上若下旨,尹君不敢抗旨,諸臣不知尹君乃逼於無奈,必定斷定尹君品行不堪,而尹君若真乃卑劣之人,聖上又怎能容忍同安屈從下嫁?所以聖上其實心中明瞭,所謂並嫡特權,非尹君情願。”
遲兒這回聽得更明白些,不由瞪大了眼睛:同安阿姐是要嫁給尹少卿麼?到底什麼叫並嫡呀,我是嫡子,聽保母說,將來阿孃若爲我生個弟弟,弟弟也是嫡子,那我和弟弟是並嫡麼?但聽阿孃這話,彷彿並嫡不是件好事,既不是好事,爲什麼保母還盼着我與弟弟並嫡呢?好複雜,想不通,要怎麼辦?
皇長子腦子裡冒出無數疑問,越發專心致志地偷聽牆角——阿孃教導我要好學上進,對,我一定要把這道難題弄懂!
“再說王輔國等享獲並嫡特權者,十之八/九,皆因爵位繼承,激生家亂,諸子手足大動干戈,甚至於,父子反目殃及滿門,尹少卿乃潛邸舊臣,十餘載來,對聖上忠心耿耿,而之所以遇此困擾,起因尚是爲聖上分憂,聖上又怎忍心無視諸多禍患,只因全同安一時執迷,而不顧尹君夫妻歷來忠懇事君?”
皇后雄辯滔滔,皇帝無言以對,心中已經認輸,但又不能壓抑鬱怒:“情理之間,皇后權衡得倒仔細,是重理不重情,我也知道皇后與阮氏一直交好,可皇后也是同安親長,怎麼不爲同安多多考慮?!”
這簡直就是強辭奪辯,十一娘也知道賀燁這時的心態,若爲明智之法,當然不能再爭鋒相對,可她又不能眼睜睜放任同安因爲一時執迷,便禍害尹紳夫妻不得安寧,據理力爭是在所難免了。
正要反駁,哪知竟見兒子忽然闖了進來,像個猴子般三躥兩跳便攀在了惱羞成怒的皇帝陛下脖子上,撒嬌道:“阿耶說過,有話好好說,就算心中不滿,也不能衝阿孃發火,阿耶這回怎麼忘了以身作則?阿耶明明理虧,還要與阿孃爭執,還這麼兇,把阿孃嚇哭了怎麼辦?”
賀燁:……
十一娘: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機靈了。
她也不搭腔,等着看賀燁在兒子面前,還有沒有臉無理取鬧。
皇帝陛下無可奈何,高高擡起手卻輕輕拍在兒子的小屁股上:“竟然學會偷聽牆角了?我不過聲音大了些,哪裡就是衝你阿孃發火了,你看你阿孃像不像被嚇哭模樣,小子就知道冤枉我,說,你都聽見了什麼?”
“阿耶逼着尹少卿娶同安阿姐。”遲兒很能去繁就簡,提煉精華。
賀燁哭笑不得:“這話你可不能對其餘人說,否則阿姐就要被笑話了,千萬記住。”
遲兒乖巧地點了點頭:“可是阿耶,什麼叫並嫡呀,我如果有了弟弟,是不是就與弟弟並嫡了?遲兒想要弟弟,但如果並嫡會被御史彈劾,遲兒當然不能任性,這該怎麼辦?”
帝后面面相覷,哪裡還有一分火氣?
被遲兒這麼一鬧,此事看似不了了之,反正賀燁沒有再執着於“情理之間”的取捨了,待他哄睡了兒子抱着去東配殿,回來時見十一娘面向內壁只以脊樑相對,分明是在置氣的模樣,不由長長一嘆,仍然端坐在牀沿:“我剛纔因爲心中鬱煩,一時口不擇言,還望皇后大度,諒解一回,其實皇后說這些道理,我心裡也清楚,可當真不知要拿同安怎麼辦。”
十一娘倒也能夠體諒賀燁,連她都爲這事犯難,更何況賀燁這位嫡親叔父?也不再鬧脾氣,說道:“要不,讓我與同安說明?”
“伊伊還是莫再幹預這事了,否則只怕同安更存埋怨,她至少還信任我,還是我去擔當這個惡人吧。”賀燁往枕頭上一倒,今日當然沒有什麼心情糾纏皇后共赴雲雨,輾轉反側一晚都沒睡好,次日起牀,竟難得地掛着一副青眼圈,當然皇后也沒好到哪裡去,她心裡很明白,無論這事她是否出面,同安必定會埋怨她偏心阿鈺,攛掇賀燁拒絕成全。
要想化解這層嫌隙,是當真艱難了。
皇后默默無語,親自服侍皇帝洗漱更衣,倒是賀燁溫言相勸:“同安難免一時想不開,若無理取鬧,還望皇后寬諒忍讓,受了委屈,只管把怨氣往我身上發……也莫太過憂愁同安婚事,她看着雖已二十好幾,這還是情竇初開,我昨晚也仔細想過,同安與尹紳,又不是如同阿姑當年與林霄上,根本就論不上情投意合、兩心相知,說不定過些時日,自己也就想開了。”
話雖如此,可就怕同安心病難除,日後越發偏激,十一娘暗忖,但她因爲沒有良策,這時提醒賀燁也無益處,只能緘口不語。
賀燁仍說着寬慰的話,也不知是在寬慰十一娘還是寬慰自己:“就算一時想不開,不願嫁人,倒也並不妨礙什麼,她乃公主,金枝玉葉,大可不必擔心磋跎年華,今後我也會盡力抽出空閒,耐心安撫開導,不讓她誤解受到冷落,孤單無依便是。”
“也只能煩勞聖上了。”十一娘嘆息道。
可也不知賀燁究竟如何“開導”,次日,十一娘便聽說同安身染疾恙,又自願出宮,在她公主府裡靜養,這一跡象無疑表明賀燁出師不利,對此十一娘也深覺無可奈何。
倒是遲兒,也不知這孩子是誰從口中打聽到“並嫡”的意思,待正式成爲皇太子的次日,下晝依然陪同母親用膳時,小大人般發號施令,瞪着眼睛注視着江迂、綰芋等告退,竟發表他自己的獨家見解:“阿孃,並嫡一事,是阿姐不對,男子雖能納妾,寵妾滅妻都是有違德禮,更何況娶兩個妻子,阮阿姐纔是尹少卿正妻,尹少卿又並不願意停妻另娶,阿姐便不該糾纏,更不應該仗着自己是公主,便爲難阿耶,逼迫尹少卿娶她,阿耶疼惜阿姐,也疼惜遲兒,遲兒都知道不能恃寵而驕、任性胡爲,阿姐比遲兒年長,怎能不知這些道理?”
十一娘被嚇一大跳,問道:“你將這事告訴旁人了?”
“沒有!”遲兒連忙解釋:“我是問阿翁可知道王輔國是誰,爲何王輔國能夠並嫡,阿翁便解釋給了遲兒聽。”
十一娘這才鬆了口氣:既是問江迂,就算江迂明知遲兒有此一問的緣故,也不會張揚開去。
太子竟也知道同安是在置氣:“阿姐搬去公主府住,應當是在埋怨阿耶,要不遲兒去指責阿姐,讓阿姐莫要犯錯,應該改過自新。”
十一娘哭笑不得:“遲兒莫管這事,更不可指責同安阿姐。”
“爲何?遲兒若犯錯責,阿耶阿孃都會指正,爲何遲兒就不能指正同安阿姐改過呢?”
皇太子的追根究底讓十一娘也覺頭疼,但想想還是需要向兒子說明:“長幼有序,遲兒應當尊重阿姐,阿姐雖有過失,應由長輩指正,遲兒卻不該冒犯。再說來,從前遲兒,不是也因江尚宮嚴厲,心中頗覺不滿?若那時阿耶阿孃便加以斥責,遲兒豈不是會埋怨阿耶阿孃不疼愛遲兒?但遲兒現今自己想明白了,可還埋怨阿孃與江尚宮?”
見遲兒似懂非懂,十一娘又道:“阿姐與你不同,她幼年時,不像遲兒一般得父母疼愛,受過不少苦,所以才如此依賴你阿耶,阿耶從前對阿姐都是千依百順,阿姐會不會以爲這回事件,阿耶理當幫着她呢?就像遲兒那時,要與表兄逛玩燈會,被阿耶反駁,心中是不是也大覺失望?”
“兒子明白了。”遲兒頷首:“可是兒子雖覺失望,聽阿孃教導,也沒有再抱怨阿耶。”
“阿姐不是也聽從阿耶教導,沒有再固執?只是因爲阿姐心中還有感傷,所以憂愁,遲兒若再因此事,指責阿姐,阿姐豈不更加難過?”
太子思量許久,居然嘆息一聲:“我也不想阿姐難過,那這事我就不管了,讓阿耶傷腦筋去吧。”
呃……
十一娘扶額,突然覺得教孩子真是個力氣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