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時間轉眼過去,自從十一娘藉着當衆責處謝瑩,將謝翡等人一併威懾,儘管有那麼一部份人仍然蠢蠢欲動,可至少表面上再不敢挑事生非了,再兼因爲太后毫無遮掩的顯示出對十一孃的滿意,靈藥當即決定將十一娘“排除”,沒再暗中鼓動,一時之間,幾日聽學下來倒還風平浪靜。
而因爲女官已經教導過同安公主《女則》一類規範,課堂之上,李師當然不會再用此類啓蒙,教習講解《千字文》之餘,另外便是辭律對韻,識字知音是一方面,另外也爲詩賦仄韻打下基礎。
同安聽習得有些困難,多得十一娘在旁輔導,才能完全消化每課講習,爲督促同安溫故知新,十一娘針對她的進度又佈置下每日功課,同安倒也聽教,乖乖服從,這顯然更讓蠢蠢欲動者灰心喪氣,連公主都對柳十一娘這樣信服,她們還能如何?
實在關於那些頗爲複雜的辭韻知識,衆人也覺難以掌握熟慣,但十一娘顯然比衆侍讀精熟,基本不需再聽講習,自己都能教導旁人了,“學識”差距懸殊,不服輸都不行。
及到新科曲江宴這日,侍讀們得知將隨同安公主出席,個個喜笑顏開,只有謝瑩自稱身體不適,甘願留在值舍發呆,卻牽連了謝翡被太后囑令留在宮禁照顧,謝翡沮喪不已,忍不住抱怨連連,對謝瑩不少冷嘲熱諷,這些瑣事都被宮人無所遺漏稟去含象殿,太后越發對謝翡不滿。
瞧着是個伶俐人,只因一點小事就沉不住氣,擺明還是稚拙,也沒有身爲姐姐的親和友睦,若一直如此,將來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堪重用。
當又聽說這幾日間謝翡頻頻往姑母謝淑妃處討好,得了不少恩賞,於是在侍讀面前極盡顯擺,太后越發心生嫌惡。
可這些瑣事沒有影響太后赴宴與臣子共歡的大好心情。
一年到尾,曲江宴雖然名目繁多,可有天子親自參加的進士杏園會無疑最顯隆重,雖然未至上巳,不到萬芳吐蕊的季節,可由天子親點兩個探花郎白馬出遊採擷名花助興,仍然會受到爲睹探花郎風采蜂擁而至的百姓追隨圍擁,各處名園寺觀中,這時已有早開芳菲,探花郎還不至於無花可探。
而以往慣例,探花郎並不一定與省試成績相關,往往是榜上提名當中儒雅瀟灑的才俊擔當,好比今年狀頭馮絕頂,年齡已是過了而立,早就娶妻生子,相貌雖不至於猥瑣,也與風流倜儻相去甚遠,於是便沒有探花資格,而是受令參與曲江流飲,他雖詩才平平,不過準備做得充足,家中所請代筆已經寫出不少應景佳作,倒不愁會在宴上丟臉。
曲江流飲除卻各位進士之外,參與者還有不少翰林待詔,天子也會主當評斷,故而就算杏園宴往往也會有女眷參與,還沒開放到加入男子們的吟詩作賦中來,多數是在以太后爲主的酒宴處,相陪着觀賞歌舞奉承說笑,待到詩會這邊傳來謄本,貴婦們纔有機會議論品評一番。
然而此類盛宴受邀者多爲命婦,鮮有閨秀參加,就算有,也無非是郡主、縣主等宗室女兒,因而今年陪伴着同安公主參與杏園宴的諸位侍讀便顯得別外打眼了。
同安這回也是首回出席盛宴,對於這般萬衆矚目分外不適應,自打落座就垂着臉正襟危坐,侷促不安一目瞭然,十一娘見同安身邊女官板着臉孔沒有一點寬慰的打算,她只好傾身安撫同安,引導着小姑娘欣賞歌舞,又說了幾句趣話,逗得同安總算微微露出笑容,拘謹一鬆,整個人都自在不少。
太后暗暗將這些看在眼裡,不由微微頷首。
而她身邊的小韋氏忽然低聲說道:“矮郎準備了一出節目,是幾匹舞馬,論來也不算稀罕,可是矮郎親自馴服排演,就爲博太后一樂。”
這話卻落在一旁晉安長公主耳裡,不由挖苦道:“王叔好歹也是個郡王,如今嫡長子已快娶妻生子,嬸嬸你還口口聲聲稱他乳名兒,也不嫌臊。”
晉安長公主自幼便得德宗寵縱無邊,雖德宗已然駕崩,太后還不至於冷落欺壓她這麼一個父母雙喪外祖也韜光養晦的寡婦,反而爲顯慈和不減放縱,可長公主偏偏就看不慣小韋氏,兩人只要坐到一處,往往不乏脣槍舌箭。
太后既不願小韋氏受辱,又不願與晉安計較,免得被人議論偏心,這時也只好阻撓兩人爭執:“也不看場合,自家人鬥嘴,豈不讓旁人笑話?都給我收斂點。”晉安倒對太后頗爲信服,只因當年小崔氏對她嚴厲,因而她反倒與太后更加親近,這時也只是得意的衝小韋氏挑了挑眉頭。
“義川就愛好這些趣異,舞馬我也看過不少,且看他能馴出什麼別外花樣。”太后自然領會妹子妹夫的好意。
小韋氏也不客套,只是衝晉安冷哼一聲,便自去交待樂師演奏丈夫定好的曲目。
而這邊廂,同安公主在十一孃的逗趣下,好容易才專注於場上歌舞而沒再在意旁人目光,正津津有味時,卻聽曲樂一停,舞者也知趣退場,未免詫異,幾乎是下意識間就傾身詢問十一娘:“怎麼不演了?”
十一娘雖然沒有聽聞小韋氏那番說辭,卻將她的行動看在眼裡,笑着迴應道:“是因義川王妃囑咐才暫止,別不是王妃要親自撫琴逗趣罷?”
而這話音才落,就聽鼓瑟簫笛奏響,清緩舒揚,樂音中三匹棗紅大馬似識音律般輕踩着節拍緩緩近前,頸上金光燦爛的鈴鐺脆脆撞響,口銜金盃,屈膝前跪,這排場確也不算稀罕,因宮廷歷來馴有舞馬,往往盛宴時百匹其上,隨樂律而奔陣,往往蹲踞翻卷、頓纓驤首、揚鬃跳躍、進退側轉,徘徊振訊類威鳳之來儀;指顧悠忽若騰猿之驚透,讓人眼花繚亂歎爲觀止。
而此時只得三匹,行進又是如此舒緩,雖忽昂然驕態,忽折膝促地,行動一致顯然訓練有素,可聲勢卻遠遠不如百馬奔舞那般盛大,不值讚歎。
衆人正詫異時,又見一馬緩緩退卻,更不明所以。
然而這時樂音倏忽激越,場上兩馬開始急蹄旋轉,又讓人疑心會有高潮迭起,便忽聞一聲清亮馬嘶,隨之鼓聲急促,那早前退場之舞馬疾蹄奔至,馬背上竟有一人單足而立,一件緊身胡衣,腰繫蹀躞帶,長髮束而未笄,隨風揚舞,人是背向,不見眉目,只是負手,卻穩如泰山。
便有人忍不住驚呼,是因那奔馬似乎無意停駐,眼看就要衝翻面南而坐的太后席案。
可隨着呼聲才落,奔馬驟停,馬上紅衣男子一個騰躍翻縱,依然穩如泰山。
衆人這才驚覺當中那去而復返的舞馬上,搭繫着的方形鎦金板並非裝飾,而是爲供人立足。
而這時另兩匹馬也由各自兜轉變爲繞人疾奔,配合着舞者急旋作舞,那舞者旋轉間時而騰越,竟毫無停滯,而每當舞者騰越,繞馬也會配合着跳躍,與樂律節拍配合得天衣無縫,讓人讚歎連連。
忽而簫鼓盡啞,唯琵琶樂聲鏗然急奏,舞馬長嘶揚蹄,維持這姿勢不動。
這時,當中那匹舞馬纔開始旋轉,但見那舞者依然騰跳旋轉如踩實地,分明驚險卻又穩健,屈臂而旋轉直臂時騰翻,雖不見花梢舞姿卻讓人目不睱接,技藝之高超身法之靈動讓人歎爲觀止,到後來,漸漸只有那抹大紅身影與飛揚烏髮,甚至難辨舉手投足的細緻。
當連觀者都覺目眩之際,琴音突然盡收,一片沉寂中,三馬再度齊跪,而馬上舞者也是單膝半跪,擡起一張俊朗略帶薄汗的面容,鳳目熠熠神彩。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舞者臉上,齊中一雙更是沉迷癡狂——來自韋郡王妃。
十一娘輕笑,垂眸,此人風騷真是不減當年呀。
而太后這時擊掌叫好:“義川,你這一身胡旋舞技果然出神入化,竟比多少胡人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