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長安令宇文盛,其實是將主持萬年縣重試看作燙手山竽,並不以這突從天降的職責爲榮,無奈是謀主韋元平主動替他招攬,他也不可能摞挑子不接,只好先對韋元平申明:“事態鬧至如斯轟動,卑職只能公允嚴明,否則便是相國也會受到牽連,卑職以爲,倘若邵廣與尹紳在重試時發揮失常,也只能毫不猶豫將之黜落。”
韋元平即便有想要提攜的人,多數也都是生員,不需參加解試,故而也沒在這個問題上難爲宇文盛,再說他也相信賀湛的能力,不可能結交平庸,因此十分認同並鼓勵宇文盛公允嚴明,表示自己絕不插手,也擔保不會有其餘人干涉這回重試。
但宇文盛當然明白這回重試結果爲萬衆矚目,一不小心就會受人質疑,當然不可能沒有準備,這時見果然有個考生表示不服,質問還如此尖銳,早有預料的他又哪會驚慌失措?豎臂示意,便有衙役擡出一張木板,上面赫然張貼着六卷試答,宇文盛負着手,踱至示板一側,又再睨視了一圈衆人,目光並沒在柴取身上略多停留。
“諸位應試者,某先以試賦爲準取中三人優佳,便是京兆徐修能、虞山邵廣、丹州尹紳,三位之試賦可謂不分上下,難斷勝負,故某隻能再評策問,雖皆有獨到之處,然京兆徐郎更勝一籌,爲免不服,某將三人試卷示衆,諸位儘可評議。”說到這裡,宇文盛的目光才終於專注在柴取身上:“當然,倘若有考生認爲所作試賦比此三首更佳,不妨直說,某可立即將之試賦示衆,優劣如何由諸位共論。”
柴取哪曾料宇文盛預先評定了三個優佳,而且當衆展示,並且這三優當中就包括了邵廣與尹紳,反而他自己的試賦不在榜上,一時羞憤難當,只餘面紅耳赤,眼下又成爲衆目觀注,這才意識到言行有失風度,越發恨不能找個地縫隱遁纔好,哪還敢要求長安令將他的試賦示衆,只暗暗希望邵、尹二人不服,當場喧鬧起來,最好連宇文盛都因而倒黴,再來一回重試。
哪知不過多久,在衆人議論還未消卻時,柴取便聽聞邵廣與尹紳揖賀徐修能:“徐郎君果然當得榜首,宇文明府公允嚴明。”
這兩個既然都表示心悅誠服,哪還有人膽敢質疑,柴取固然是大失所望,這才十分勉強地向徐修能道賀,嘴角顫顫巍巍的笑容比哭還難看,說出來的話更讓徐修能幾乎都不知怎麼接嘴了——實沒想到,徐小弟竟有此高才。
感情這人尋常對自己的恭維都是隨口胡謅,實際上心頭鄙夷得很。
徐修能生平最介懷的就是因爲公爵子弟而被視爲紈絝庸碌,再兼對柴取早有些忍無可忍,一邊順手攜他往外,一邊壓低了聲量回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間之事變幻無常,柴兄之想不到又何止此一樁?”
再說邵廣,雖然憾失榜首,可對於從來連縣試都未如願取中的他而言,這個結果已經是分外振奮人心了,提起長安令的公允嚴明,更是讚不絕口:“若依舊例,此番榜首必爲你我二者之一,宇文明府卻完全無視名聲造勢,以文才高低評取,方爲正道,倘若今後考官都以此爲準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出身不顯但學識斐然者直至兩鬢斑白依舊不得出身了。”
尹紳想起早前有位考生,看年紀估計已近知天命,當聽得宇文盛點名時,當場痛哭流涕,原來竟是數十載以來從未通過縣試,固然如今只不過是過了起首一關,卻彷彿終身無憾一般,也不由心生感慨。
“邵兄,今年咱們有幸與薛兄、王兄共爭及第,實乃機會難得,如今不過是通過縣試,接下來還得爭取京兆解送,歷來京兆前十等第大有希望金榜題名,可今年才華之士甚多,絢之與平遠固然不會失手,今日取得榜首這位徐郎君也不容小覷,那柴郎君雖然有些虛僞自大,然而兩回取中已經證實學識頗佳,咱們可不能吊以輕心,倘若在解試時發揮失常,遭遇黜落抑或未入等第,就是真正遺憾了,也耗廢柳小娘子一番妙計籌謀,好容易替你我爭取這個機遇。”尹紳明明年紀要小上幾歲,這時卻老氣橫秋的提醒邵廣不要過早放鬆,邵廣卻不覺有什麼不自然,連連頷首認同,想到縣試時因爲策問一場而略輸人下,接下來在省試之前備考的這一段,越發用心在閱習策論上。
不過是一轉眼,數十日過去,京兆府勵新五年的解試終於在萬衆矚目下開考了,除了長安、萬年二縣考生,當然還包括了京兆府下新豐、渭南等縣薦推的考生,赫赫數百人之多,所爭不過是四、五十個名額,並唯有排名前十才更有機會通過省試,激烈程度可想而知,而京兆尹毛趨這回非但不能干涉試舉,甚至連主持解試的官員都並非他直轄屬官——因爲宇文盛主考萬年重試再一次證明了公允嚴明,在韋元平的力諫下,太后居然詔令宇文盛再度主考京兆解試!
倘若宇文盛放任邵廣爭得解送甚至前十等第,明春禮部省試,那可就更非毛系勢力可以壓制,原任禮部侍郎因爲受馮伯璋一案牽連而遭貶黜,繼任者乾脆就成了王淮準親近,原本就不可能被毛趨收買或者威脅,更不說前有曹剛舞蔽案鬧得沸沸揚揚,足以讓省試主考引以爲戒,哪裡還敢受人請託。
因而毛趨雖然早早得了毛維警告,心頭卻仍舊憤憤不平,不甘心就此放過邵廣,原本他還想着要不要乾脆利用意外事故導致邵廣傷損,可邵廣自從通過縣試,簡直一步不出上清觀,毛趨就算有天大的膽,也不敢直衝上清觀殺人放火,省試這日眼睜睜看着邵廣意氣風發入場,忍不住詛咒砸個房樑下來讓這枚眼中刺就此一命嗚呼。
本着這狹隘惡毒的心腸,京兆尹在自己的地盤連連繞圈,籌劃着怎麼弄出點意外來——省試一般得考三日,衆考生無論富貴貧賤都只能宿留考場,京兆府當然不可能爲考生準備居臥,因而考生只能自帶背囊,熄燈後在考場席地而臥。
這時已經是臨近臘月寒風凜凜的氣候,在並不是那麼封蔽保暖的府廨大堂席地而臥有多苦寒可想而知,朝起能得熱水暖食略微舒緩寒涼才更利於考場發揮,於是就造成了不少衙役吏員向考生“兜售”湯水食用——京兆府可不會免費準備。
要說來堂堂京兆尹也不是沒有機會暗算邵廣,只需造成腹瀉讓他堅持考不下去就成,然而就算邵廣心思單純沒有防人之心,十一娘卻不會放鬆防範,早早盯囑了陸離三人提點照顧,不讓邵廣落單,也千萬莫碰那些吏員兜售的飲食。
因而固然有衙役預備的熱湯誘惑,在陸離等人的叮囑下,邵廣也只能視而不見,三日裡只用自備的糕點乾糧果腹,不提水飲,陸離竟然隨身攜帶有茶爐陶壺,四人“節食省飲”的捱過了這三日,硬是沒讓毛趨找到一點機會。
最後一場策問,京兆尹眼睜睜地看着邵廣胸有成竹交卷離場,只好將最後的希望放在此人發揮失常上——別說早有毛維警告在前讓他莫再輕舉妄動,就算沒有這警告,宇文盛赫然韋相黨的事實也註定毛趨不敢威脅利誘。
然而當宇文盛閱卷評審後,擇定今科京兆府解送共五十五人,邵廣的名姓赫然便在第五位,必須負責蓋印張布的一府之長那咬牙切齒的惱恨心情可想而知,手裡的官印,簡直恨不能砸在宇文盛臉上。
終於沒忍住質疑,卻仍然不是用邵廣開刀,毛府君連連冷笑道:“聽聞宇文令與薛六郎私交甚密,繼長安縣試後,京兆府省試仍取薛絢之爲解元,難道就不擔心被人非議取士不公,這榜單名次,宇文令還是再三斟酌纔好。”
宇文盛卻一點沒被上司這話恐嚇,灑脫一笑:“多謝大尹關心,不過卑職實爲秉公執考,故而不懼質疑。”
“砰”然巨響,官印終於還是被毛趨狠狠“砸”在了榜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