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已久,而詢問店家又分明是婦人語氣,十一娘正疑惑着食客爲何這時光臨,接下來便聽見店家老丈與之交談的聲音,原來婦人卻並非爲了飲食,而是受家主之囑有事委託店家,十一娘當然只是隨便一聽,然而正當她準備與陸離繼續商量計劃時,卻注意到陸離微微蹙眉,彷彿甚爲關注來人的話,這不由讓十一娘微覺詫異,因來人不過是託付店家,請求爲家主已經過世之親長掃墓而已,雖然是有些蹊蹺,但不過旁人一樁閒事,陸離何故關注?
未幾,店家老嫗卻又呈上一個托盤,上頭是幾碟醃菜果脯,原是店家夫妻自己醃製而成,當然不如顯望日常食用那般精緻,可味道甚美,尤其是當中的酸醃帶皮萊菔,酸辣脆爽之餘又不失回甜,用之佐酒十分美味,早前賀湛等觥籌交錯時就已經敞快吃了七、八碟下去,尹紳竟還爲這道普通家常小菜賦詩一首,王七當即編曲唱來。
應是老嫗瞧見自家醃菜爲貴客鍾愛,這時又殷勤送上。
十一娘剛道了謝,便聽陸離問道:“早前囑託大翁與媼照管鄰人墳塋者,可爲扈小娘子?”
竟然是陸離故人?十一娘不由更加疑惑了,因在她認知中,但凡陸離相識者,她不至於一無所知。
“正是。”老嫗先是嘆了一聲,頗爲感慨:“不曾想六郎還記得這雙可憐母女。”
“當年因機緣巧合,觀扈小娘子一曲劍舞記憶猶新,我只以爲她母女二人是爲求醫纔來京都,可早前聽來人之語,彷彿扈小娘子已在京城落籍。”
“難怪六郎會誤解,那扈家婦原本就是外州人士,以賣藝爲生,扈大郎卻是老身鄰人,他父母早喪,家中也再無親長,故而與老身夫婦倒是頗爲親近,也是爲了餬口,跟着行商跑腿,不知怎麼就帶回了個媳婦,大郎婦模樣生得好,心地也良善,老身當時沒少誇大郎有福,哪知新婚未久,大郎婦甚至未曾有孕,大郎就因急病身故,他家沒有田產,大郎婦不得生計,也只好重操舊業,依然遊歷四處靠劍舞餬口,扈小娘子是個棄兒,被大郎婦撫養,一直隨養母四處飄零,也就是因爲大郎婦染疾,才送/養母回京求醫。”
聽到這裡,十一娘大約明白了母女倆來歷,想來當年她已經入宮,陸離與十一郎來此處飲談,碰巧認識了那扈小娘子。
陸離又問:“扈小娘子養母何時過世?她如今既然長居京都,何故自己不顧父母墳塋,反託大翁與媼照應?”
“當年大郎婦病重,普通醫者都道不治,還多得六郎與十一郎所薦醫者,大郎婦纔有好轉,可到底傷了根底,哪還經得四處飄泊,必須好生將養,可當年扈小娘子也纔不到十歲,雖有鄰人接濟,到底並非長久之計,夏季我這店裡繁忙時,扈小娘子常來幫工,也時時去曲江、兩市賣藝,這麼竟被她支撐過去了五、六年。”說到這裡,老嫗又忍不住長嘆道:“扈家女兒到了及笄之齡,出落得越發貌美,因爲生計拋頭露面,難免會引人掂記,大約是三年前,便有媒人備禮提親,媒人頗顯倨傲,也不知是哪家富戶請託。”
十一娘蹙眉,想那母女二人出身寒微,若扈小娘子真是引得富貴門第覷覦,那就肯定不是娶爲正妻了。
果然便聽老嫗說道:“說是爲姬妾,扈小娘子不願,可媒人摞下狠話,讓她且爲養母考慮,後來,扈小娘子只好答允,卻也沒告訴四鄰是去哪家大戶,她被那轎子擡走後,倒是留了一個僕嫗照顧大郎婦,可大郎婦卻自愧連累養女,本就體弱,又因鬱懷,舊歲冬季又別外寒涼,這麼一病不起,今歲四月就逝去了,扈家女兒自從爲人姬妾後,是再也沒有回過孃家。”
聽完這段始終,陸離也沒了其餘疑問,只他見着十一娘睜着一雙烏黑透亮的眸子笑吟吟直盯着自己瞧時,竟是想也沒想就張嘴解釋:“當年與十一郎來此,湊巧遇見扈小娘子幫工,因大翁與媼知道我兩人非比那些狂浪子,引薦了扈小娘子展示劍舞,期望能得些打賞,也算有益母子兩貧寒處境,那時扈小娘子不過十歲,然劍舞卻已經很成威勢,更讓人驚歎則是,其舞姿劍勢竟然一如《劍器渾脫》。”
一聽劍器渾脫四字,十一娘方覺大訝:“如此說來,這扈小娘子竟然是公孫大娘傳人?”
公孫大娘可是明宗朝名動天下的絕代佳人,雖出身卑微,然冷豔驚卓,一手劍器舞更是聞名於世,當代不少名士才子爲她驚才絕豔的姿容技藝不知留下多少詩賦畫作,相傳當年公孫大娘每至一城當衆獻藝,無不引得觀者如山歡呼雷動,《劍器渾脫》更是她最爲傑出的劍舞之一,只因佳人已逝多年,如今唯有宮中舞伎纔會這曲《劍器渾脫》,百姓們再也無緣一見。
陸離與裴十一郎爲顯望子弟,也是在宮宴時才得以觀賞過公孫大娘這首自創舞曲,然而因爲如今宮伎已非公孫大娘親授技藝,雖然姿步無別,氣勢卻相去甚遠,不足引人驚歎了。
“見扈小娘子一舞,方有幾分傳世詩賦贊唱精妙,只是當年扈小娘子卻並未聽說過公孫大娘,只稱一身技藝爲養母所授,我猜測,公孫大娘當年遊歷各地,據傳在民間收授過不少孤女,那扈家婦,倒很可能便是公孫大娘某個親傳弟子之後。”陸離說道,又嘆:“只可惜。”
爲何可惜陸離固然沒有明說,十一娘卻能體會,她忍不住冷笑道:“公孫大娘驚才絕豔,卻不肯以美色博取富貴,莫說青樓妓院,連顯望邀請她也大多推拒,甘願一生飄零,只爲那絕妙劍舞爲民衆賞悅,卻因爲名滿大周甚至震動天聽,再兼天仙姿容,當年不知引起多少豪強覷覦,公孫大娘不肯向權貴俯身,曾來長安城慈恩寺連舞三場,當衆橫劍明志,誓稱只爲宏揚技藝,終生不嫁,寧死不從逼迫!”
陸離也說道:“據傳,當時有好幾個親王覷覦公孫姿容,爭奪逼迫,不肯甘休,爲公孫大娘當衆明志一事恨怨不已,欲強取豪奪,明宗帝得聞,竟大讚公孫大娘風骨氣節,又賜宮伎相隨其左右,諸多貴望這纔不敢再有妄想,公孫大娘之技藝才得以爲宮廷傳承。”
“明宗帝英豪闊量,不愧仁德之君,哪比得如今世勢。”十一娘微一挑眉:“也不知是哪家豪強,竟然逼迫孤女寡母,扈小娘子若非爲養母安危,應當也不至於屈爲姬妾,可惜公孫大家驚世劍舞唯一再度宏揚天下之機,竟就此淪爲豪強庸碌玩物。”
雖則憤慨,然而十一娘這時確是沒有閒睱分心於此類事務,更不說接下來發生那一系列驚心動魄的突變,徹底讓她將這偶然耳聞的扈小娘子拋之腦後。
次日入宮,十一娘照常還是前往含象殿“當值”,太后如今尚未臨朝,雖然幾大國相幾乎是日日都要往含象殿與太后商策政務,然而諸如中書舍人及通事舍人此類官員,還不方便如同伴聖一般留在含象殿待詔聽令,宮中雖有女史,可草似赦令之務對女史而言卻頗艱難,更別說普通宮人。
好在有十一娘與韋緗常侍太后左右,儼然替代了中書舍人之職。
當然兩個閨秀雖能草擬製詔,可二人手書還不可能加蓋印章後直接頒行天下,往往還需經官員們完善修改。
然而這兩個公主侍讀因爲太后倚重之故,得以在第一時間接觸政要,已經是大受關注了。
這不僅造成十一娘每回入宮的時間延長至十五日,甚至公主侍讀的身份完全淪爲頭銜,也就是每日傍晚宮門下匙之後,她才能往同安居住的拾翠殿,公式化一般詢問當日課業進展。
但因爲同安對十一孃的別外崇拜,幾乎是日日都要請教一番,再兼說些小女兒間的閒話趣事,差不多天色黑盡,女官們三催四促,同安纔會放十一娘離開。
不過這日,十一娘纔到拾翠殿,便見花苑裡晉王賀燁赫然在座,老神在在地指導同安完成功課。
“不學無術”居然“好爲人師”,畫風還真是詭異。
十一娘一邊腹誹,一邊見禮,可她纔剛剛落座,居然就聽見賀燁張口衝她吟出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