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有時不得不承認,別管先帝德宗這個國君多麼沉湎聲樂荒疏國政,然而至少還能知人善用,比如曾經的裴相,在他帶領下,政事堂諸多官員的確把大周治理得繁榮安穩,那時的逃戶數量遠不如眼下龐大,甚至一度還較肅宗帝時銳減,各地上繳賦稅也比如今更加豐足,雖然難免發生天災,災民們都能得到朝廷及時救助,地方沒有發生過暴亂,更沒有亂臣賊子膽敢自立稱王。
在德宗朝,其實是有實力征服英宗以來逐漸叛離的部族,也有國力將剛剛復國的新厥剿滅,將隱患消滅在萌芽狀態。
可德宗帝雖然在絕大多數政事上都贊同裴相的意見,卻唯有用兵一事固執己見。
等到新厥逐漸強大,又兼北遼虎視眈眈,事實上在德宗朝後期,開戰已經沒有十足勝算了。
更不說爲了剷除裴鄭兩族,太后還親手將高昌送予新厥吞併,又逼得潘博叛國自立,導致大周領土喪失,國力衰減。
她一直想要正式臨朝,因而必須容忍部份貪官污吏魚肉百姓,因爲這些人是她的黨羽和支持者。
可即便將裴鄭滅族,太后的臨朝大業卻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阻礙與意外,以至於她左支右絀,根本沒有機會專心致志整頓官制增強國力。
就算是對潘逆這個安東王,太后何嘗不知僅用姚潛根本不足將其剿滅,大周除了京兆鄭氏子弟,也不是沒有出色的將領,然而這些人都沒法讓太后信任,總是擔心一旦授予軍權,說不定就會反過頭來逼她將大權交返天子。
只有當她名正言順立於朝堂之上聽政,當真真正正收服軍心民心之後,纔有可能毫無顧忌用兵。
這顯然需要一段不算短暫的時間,然而太后又急需一個讓人心服口服的功績樹立權威,這就好比一道自相矛盾的難題,一直讓太后難以兩全俱美解決。
在這樣的時勢下,新厥的主動臣服無疑讓太后眼前一亮,她當然明白新厥這個隱患不會因爲一次大有目的的臣服消除,更有可能的是越更增重,可她這時已經別無選擇,沒有什麼比臨朝大業更加重要,這就是韋太后的最大底限。
接受新厥的臣服,不僅能夠免除數載之內邊城不寧,而且能夠震懾北遼與潘逆,說不定還能利用新厥的野心挑唆這兩大蠻國開戰,到時北遼自保艱難,潘逆失其倚靠,便是她平定內亂的大好時機。
等北遼與新厥互耗兩傷,而平定內亂後的大周經過她的強盛壯大,無論軍隊還是財政都得到增強,便是漁翁得利之時,到那時,纔有望將兩大蠻國盡滅,甚至有可能收復英宗以來逐漸喪失的疆域,恢復武宗帝時名符其實萬國來朝泱泱中華之威!
那時的自己,功德豈不超越文皇后?一想到即將名垂千古的無上尊榮,韋太后便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因此暫時的放縱是必不可少,王淮準的諫言大有道理,果然是一心爲君國考慮的忠耿良臣,但太后卻不能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甚至連一絲一毫都不能泄露,因爲她明白這些世家大族,骨子裡不會贊成自己臨朝,無論龍椅之上的天子是否及得上她的能力遠見,即便懦弱有如阿斗,可這些滿腹儒學道義的君子們,依然會全力支持國君執政。
總有一日,她要能人之所不能,讓天下歸心,無論貴族抑或平民,無論權勳抑或世家,都承認她雖無先君託政,臨朝彷彿不合禮法,然而卻有堯舜之能,甚至功績更勝文皇后,這纔是巾幗不輸鬚眉的典範。
然而天下歸心的事不急在一時,正式臨朝卻必須加緊腳步,這回華山封禪便是太后朝向目的之大大一步,她已經被這些年來層出不窮的意外搞得越來越沒有耐性,因此在太后的關注備至下,封禪這等國之重典在兩月內竟已經預備周全——此番打擊豪闊,搜刮了不少物資,所謂手頭有錢辦事不難,對於平民百姓適用,對於君國朝廷也同樣適用。
而在華山封禪之前,太后也總算通過了對陸離的初步考覈,決心答允賀衍所求,將其授職爲起居郎——主要工作便是陪同天子游手好閒,而重要工作是做爲太后耳目監視天子言行。
在授職之前,太后特意詔見了陸離,她有心通過賀湛的嘴巴讓陸離知道好容易爭取的因功提拔結果卻可能被閒置,因而詢問陸離是否願意。這也不算出格,大周就算吏部授職,有一道程序也是要詢問候職者是滿意新工作,當然就算不滿意,也不會真安排讓你滿意的工作,只不過大週一貫不會強求官員,既然不是心甘情願,那麼你就繼續等候分配好了。
與賀湛的想法不同,陸離其實更加贊成十一孃的見解,並不認爲天子是存心刁難有意壓制他,故而自然不會不願意,只不過這樂意的心思卻不能讓太后看出來,否則別說起居郎,怕是連拾遺之職都撈不上了,可陸離又不能告訴太后他不願意,因爲太后歷來就不信別人嘴巴里說出的話,而更相信自己通過觀察得到的結論。
再說陸離也不可能直說——太后明見,聖上這分明是有意壓制下官,還望太后爲下官作主。
賀衍畢竟是太后的親兒子,當着爲母者面說人兒子壞話,這不僅不符合君子作風,也不符合陸離的智慧,君臣之禮還講不講了?天子親點你爲起居郎,你居然還敢嫌棄?!必須亂臣賊子,活該以死謝罪。
是以陸離只能千恩萬謝天子的別外親睞,卻並沒有表現得過於諂媚,這就有了幾分勉強的模樣,又在交接期表現出些微頹喪,具體行爲是醉酒數回,又譜了一首聽來頗有些哀怨與鬱郁不得志的琴曲,雖然沒有當衆演奏過,但既然太后有心,自然便能察知這件事情。
於是太后在接下來在“授職訓言”時,態度就比上回詔見顯得坦蕩了許多,直接囑令陸離工作重點,這當然也不代表太后已經信任了陸離,只是根本不在意陸離得知她有意監視天子言行的計劃,其實太后有意臨朝已是司馬昭之心了,陸離又不是靈沼公,不存在讓太后在意的份量,直接交待工作任務更有利於“試用期”考覈,總之陸離這個起居郎是否能夠轉正,甚至於是否還能留在官場,一切取決於他在“試用期”時的工作表現。
不過太后既然決定要進一步考察陸離,那麼還是要爲“員工”創造機會,起居郎又不是陸離一個,其餘的眼下都被天子放了長假,根本近不得身,隸屬堂堂中書省的職官,竟然成了一個只拿薪俸不需工作名符其實的閒職,爲防陸離也遭受同樣待遇,太后提前告誡了一番。
“這回察隱令得以推行,薛絢之功不可沒,正如韋相舉薦時言,此子才幹非比尋常,加以磨練,將來必爲國之棟樑,我本有意授其拾遺補厥之職,聖人既然開了口要人,我總不好違拂,只我先將話說在前頭,倘若聖人以爲薛絢之難以勝任起居郎之職,我可就另有安排,免得大周錯失良才。”
言下之意——天子若當真打算壓制薛絢之,那麼就不要讓他在家賦閒,至少得在你身邊“賦閒”,否則我可不會讓你趁願,堂堂天子竟爲私情報復臣子,傳揚出去又是一個笑話,我這當媽的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賀衍也懶洋洋地答應下來,甚至還以譏諷:“兒子最近不過與莒先生談道論教,除其與自家親戚外,並不曾再見外人,兒子因爲牽連了薛公與馮公尚且不安得很,哪還好意思再累及無辜,薛絢之是在私家抑或跟在兒子身邊,又有什麼差別?阿母也太過小心了,兒子窩囊無能,早沒了雄心壯志,只不過不耐煩與言辭乏味者廢話而已,不想卻讓阿母誤解。”
天子最近都是這般陰氣怪氣,太后有時甚至會產生錯覺,面前人不是親生兒子,而是冤家賀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