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湛固然沒有想到劉家表妹已有決心對他志在必得,十一娘卻也無知覺自己再一次成爲了別家親長的佳媳首選。
位於萬年縣治下昭國坊,雖然已經不屬內城範疇,可因爲毗鄰大慈恩寺所在的晉昌坊,從來便不是普通百姓聚居之處,這裡已經遠離大明宮,更加接近啓夏門,因而坊中宅院更多的是世家望族另置的別苑,故而相比要鬧曲坊更加幽靜,坊內道旁遍植楓楊,都已經積了些年歲,枝垂繁盛,又已染了些秋意,晃眼看去有如披承朝暉,那淺金的色澤縱然連成一片,還不至於燦爛灼目,故而昭國坊的淺秋,無論晴雨,竟都似留住了日初晨光,別有一番意趣。
越是往裡坊以東,來往越是不多車馬,長街寂寞,卻讓軋軋行駛的一輛車中,那一位芳華漸逝卻依然柔美如舊的婦人忍不住側開紗窗,慢慢地賞景,脣角也緩緩帶了愉悅。
拐入十字街,這一輛車終於停駐在一戶烏門之前,婢女纔要去敲虛掩的門扉,卻被婦人阻止了,她踩着矮踏下車,站定後,又看了一陣探出牆來那枝冬青,紅果在碧葉間似乎不堪承重,瑟瑟輕顫着。
許多年不曾來了,烏門青牆的不曾老舊雖然是因爲舊主入住時修繕,可探牆而出的植果,恍然確是當年姿態。
不過身邊的年輕婢女顯然不是舊地重遊,略帶着疑惑地看向主人,不明白常見的植果有什麼稀罕之處,能引得主人駐足長視。
還是敲響了門扇,修長的玉指遞上淺青色紙箋,僕從只瞄了一眼箋角蘭花,便謙恭地彎下腰來,客人入內,另有青衣僕婦笑迎,不曾讓客人目睹的卻是,挽着花苞的小丫鬟一溜煙地急走往內,於是客人在轉廊裡前行不久,主婦便滿面是笑地迎上前來。
“阿樛,你來了。”尹母肖氏含笑挽了客人的胳膊,省卻諸多應酬禮節。
於是婢女們都很識趣地落後十餘步,僅供主人差遣而已。
主客在一處亭閣落座,班樛這才從雪粉駁飾的木芙蓉上轉移目光,笑看向閨中密友:“這些芙蓉,還是我倆當年所植?”
“我雖離京許久,家人卻不敢疏於照顧。”肖氏笑應一句,又輕輕一嘆:“當日與阿樛在這芙蓉亭裡飲酒作別,不曾想這一別便長達二十餘載。”
“是啊,阿覃都已爲祖母了。”班氏也甚唏噓。
這一句話卻讓肖氏心生惋惜,她與班氏阿樛本爲閨中好友,當年她出嫁在前,只以爲阿樛必能與柳郎結髮夫妻,哪料好友終究錯過良人,如今和離居家,孤寂獨身。
班氏又哪能看不出好友心情,莞爾一笑,只爲好友慶幸:“那年阿覃及笄論及婚嫁,世母常與家慈抱怨,稱不知阿覃這性子似誰,眼裡揉不下一顆沙塵,深憂將來夫家難容,是以最終擇中尹家,與你雖不算門當戶對,可這些年過去,尹君終不負一心之誓,阿覃不在京都是不知,那時我常與阿菀論起,兩人都是羨慕得很。”
班氏所稱阿菀,原也爲閨中摯交,可惜已經因爲疾病而逝。
肖氏更加悵惘:“我與阿菀不比得你,都是任性之人,當年便被長輩們斷定該受挫折,我是饒幸,可惜了阿菀……”
班氏也醒悟過來自己的無心之過,搖頭嘆道:“不說這些了。”
便轉移話題:“我並沒想到會在賀十四郎婚宴上與你碰面,雖早知你爲紳兒之故歸來京都,當日遇見也吃了一驚,愣了一陣才又想到,紳兒與賀十四郎並稱長安五子,你既回了京城,該當到賀。”
肖氏也笑:“因回京都,尹家並無宅業,只好住在這處嫁裝裡,可久不居人難免屋舍廢舊,修繕也需要些時日,故才邀你今日來見,是真沒想到幾日之前意外相逢。”
“我那娣婦有一個姨母,嫁去了魏氏,本是兜來轉去姻親關聯,也難怪你沒想到。”
說到這裡,兩人俱又一笑,班氏便問:“當日巧遇,你有意讓我引薦與你柳十一娘相見,可是爲紳兒姻緣考慮?”
“就知道瞞不過你。”肖氏卻緊跟一嘆:“我嫁入尹家,才知夫家雖然久不涉官政,如今也只不過衣冠之族,然而家風卻甚良正,子侄當中,固然入仕不多,卻也無一紈絝,都是知道上進自強者,家業富裕,子侄亦豐,可爲錢財闔牆會遭除族大懲,故而多少代來,都是團結一致和睦相處,能爲尹氏子媳確爲幸事。”
班氏頷首:“紳兒進士及第,前程似錦,他這姻緣必然會引家族重視。”
“如若不是紳兒有這前程,翁爹也不會讓我與外子來京都定居,尹氏到底遠離政局已久,對紳兒人脈並無多少助益,原本翁爹也沒想過要再涉政局,哪知紳兒竟然這有般造化呢?翁爹那話,如若家族不給予助力,倒是愧對了紳兒,讓咱們一家遷來京城,正是爲紳兒在京都奠定人脈,再有就是尋一戶世族姻緣,其實我倒以爲,門第是次要,關鍵是將來紳兒妻室必須不缺才智,我們都是世族女兒,又哪能不知多少世族女兒其實是繡花枕頭?若只論門第,將來莫說助益,說不定鬧得家宅不寧。”
這一說起尹紳的姻緣,肖氏便是一籌莫展:“早聞柳十一娘才智,我是真動了期望,也是從你信中知道韋太夫人不比得那些淺見婦人,更有蕭郡君這嫡母,也決非愚妒,只要我家示以摯誠,未必毫無可能,我倒不疑柳十一娘徒有虛名,只因她是瑩陽真人千挑萬選才擇中學生,我便篤信與裴後不相上下,就算摒卻出身門第,若能爲紳兒求娶,亦爲尹氏之幸,可惜就是因爲出身門第,倒是一大障礙。”
班氏搖頭:“韋太夫人的確不是拘於門第者,依我看來,紳兒大有希望。”
“那日我見了十一娘,真是歡喜非常,不瞞阿樛,我見過不少世族女兒,出身高門又能得這般造化,也唯有當年裴五娘與如今柳十一娘才能不驕不躁,雖好相與,卻又不似那些八面玲瓏實懷利益之女子僞善造作,性情耿率,真真可惜……”
肖氏長嘆道:“與紳兒一提,他竟急得連連擺手。”
班氏大詫:“難道紳兒竟然看不上十一娘?”
“他若連十一娘都看不上,這婚事我還只好甩手不顧了,由得他去折騰。紳兒非但不是看不上,而是認爲高不可攀。”肖氏壓低了聲:“據紳兒說來,他與邵九郎能高中進士,竟然全是柳十一娘在後籌劃,那時柳十一娘纔多大年紀?紳兒又說,便連賀十四郎與薛六郎兩位,對十一娘都大是折服,柳十一娘將來姻緣,可謂京兆柳首要注重,莫說尋常門第,只怕京兆十望子弟都爲高攀。”
肖氏再是一聲嘆息:“倘若我真提了,恐怕反而會損及眼下交誼,紳兒歷來自信,就連他都認爲十一娘才智更勝一籌高不可攀,我也只好作罷,好在紳兒雖然及冠,如今也已經授職入仕,依尹氏家風門規,子侄將來不許納妾,紳兒妻室,還當與他情投意合才能美滿,我也不比得那些短見婦人,認爲子嗣必須繁榮纔對家族有益,說句粗陋話,一窩遊手好閒只知惹是生非廢物又有何用?子嗣之事在良而不在多,姻親更要仔細擇選,兩、三年間,倒也不怕耽擱。”
“你家大郎已是子女雙全,阿覃自不應急於一時。”班氏大是贊同:“可惜我家侄女竟無一與紳兒般配,不過尋常來往家族中,倒有一位合適,這位閨秀雖然不是十望出身,亦不如柳十一娘才智過人,然而溫婉聰慧,更不缺耿率端方,也是世族千金,論來也與我家是親朋故交,可謂知根知底。”
肖氏忙問仔細。
“便是阮氏閨秀,晉安長公主正是她世母,父親如今只擔閒職,並非意在仕途,母親也是世家出身,只有她這麼一個獨女,歷來視爲掌珠,我與阮小娘子母親也有交誼,深知他們夫婦並不重視門第,倒是希望將來女婿能夠善待女兒,紳兒若不納妾侍,必然會合他們兩人心意。”班氏說的這位阮小娘子便是與十一娘頗有交誼的阮鈺,爲阮嶺的嫡親堂妹。
只是班氏話還未完:“唯一不足,便是阮君將來對紳兒仕途恐並無多少益處。”
肖氏卻不在意:“紳兒功名是他自己考得,總不會仕途反倒要指望妻族,只要將來妻室可爲賢內助,又與紳兒情投意合,夫妻兩個和睦一心,我便別無所求。”
若真與阮家聯姻,也沒有違背家翁聯姻世族的囑令,這門婚事的確合適。
“你既應了,那我便抽個時間去阮家探探口風。”班氏笑着說道。
肖氏自是千恩萬謝,兩人一番閒話後,肖氏卻又問起班氏的姻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