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後,先是鄭敏終於察覺了妻子的憂心忡忡,一番安慰之辭,卻完全出於誤解:“不用擔心,當年我雖立志投往藩節,然而經過五載,卻也看穿都督決非忠耿,我東平鄭氏雖然並非顯望,卻也是世族,身爲鄭氏子弟,當忠於社稷,王妃之計,於國於民皆善,縱然對於都督,我有背棄之行,然而自問無愧於君國。”
茵如長嘆一聲:“夫君誤會了,妾身並不是因爲政務煩惱,而是……夫君應當能看出,王妃對妾身並不親近,這不怪王妃,是妾身當年……因爲妒嫉王妃……”
她的話說得結結巴巴,再見鄭敏蹙起眉頭,難免更加膽顫心驚,竟然說不下去。
“你多慮了,王妃應當不至於心存記恨。”鄭敏半響才道。
他其實也感覺到妻子並不被岳丈看重,甚至不受韋太夫人所喜,否則即便是庶出,也不至於在農莊長大,受部曲養育數年,但他也從沒想過追根究底,他雖然是世族之後,然而家境淪落,原本就沒奢望着高攀顯貴,也清楚自己初下考場便能進士及第,是多得岳丈提攜,故而鄭敏對岳家甚是感恩,再兼茵如當年新婚後自請爲養母侍疾,亦讓鄭敏由衷感佩。
兩人成婚多年,妻子還是首回提及舊事,不想竟然與晉王妃相關。
鄭敏能夠感覺到晉王妃的與衆不同,尤其是今日一番長談後。
但他這時卻也沒有責怪妻子的念頭,只不過他並非拘於兒女情長之人,不那麼瞭解女人的心思罷了。
可他蹙眉的動作,讓茵如更加心驚,竟然淚如雨下。
“這是爲何?”鄭敏竟然有些手忙腳亂。
茵如哭着說道:“有些事,妾身一直瞞着阿家與夫君,十一妹當年不過五歲,因爲妾身妒恨十一妹更受親長憐愛,是以……”
竟然就把那段難以啓齒的過往坦白了。
“妾身自知罪孽深重,實在不配夫君高德,可妾身……還願夫君看在一雙兒女情份上……”
容請和離四字實在難以出口,茵如痛哭出聲。
鄭敏這才明白了妻子今日的異狀,雖然難免因爲那樁舊事震驚,卻很快心平氣和:“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更何況阿茵當年稚弱,又有嫡母惡意利用,一時糊塗才做了錯事,既然阿茵知錯後改,長輩們也不再怪罪,何必耿耿於懷?”
“妾身是擔心舊時過錯,影響夫君與王妃將來大事。”
“你多慮了,如果王妃尚且心懷嫌隙,今日便不會直言欲奪都督軍權。”鄭敏倒是看得通透:“舊事不需再提,你也莫再因爲舊事心存負擔。”
這一對夫妻說着說着便耳鬢斯磨,那一對夫妻卻至始至終正襟危坐。
“好色?”賀燁大笑:“果然,男人一當位高權重,便有這通病!”
原來鄭敏提及王都督的弱點,格外強調就是貪圖美色四字。
十一娘說到男人們這個讓女人們咬牙切齒的弊病,卻有如雲淡風輕:“王進谷之元配早已病故,他自任節度使,娶了一個妓子爲繼室,又納有不少姬妾,眼下,他正室所出嫡長子已然病故,繼室雖然一度得寵,卻未有子嗣,王進谷元配所生嫡次子王知節,雖然看似名正言順繼承人,但他那繼室,膝下卻還記養着個原爲庶出之男,名知禮,也對家主之位虎視眈眈,更有嫡長孫王橫始,眼下已經十八,身後又有不少父親舊部支持,可笑則是,王家祖孫三代,這麼一堆人,居然盡都貪好女色,王進谷原有一姬妾,據說有傾國之色,同時引得三個繼承人垂涎,王進谷這家主也不在意,竟然讓他們以擊鞠爲賭,勝者可得那姬妾,最後竟然是王橫始獲勝,可得那姬妾賜予王橫始,剛好十月之後便生下一子,也不知此子爲王進谷所生抑或王橫始之後。”
這區別可就大了,要是此子爲王橫始之後,便得稱呼王進谷一聲曾祖父。
賀燁:……
小小一個前節度使之家,竟然鬧得比皇室還要錯綜複雜!!!
十一娘倒覺得王家這內務越亂越好:“美人計,闔牆之鬥,素來能見奇效。”
賀燁一斜脣角:“王妃若使美人計,總不會像那何氏一般漏洞百出吧?”
“那也未必,其實美人計之成敗並不在於美人,而是在於被針對者,是否色令智昏。”
“哎喲!”晉王殿下受寵若驚:“難得聽見王妃如此直白讚譽本王。”
十一娘:……
我真的有讚譽殿下?仔細想想好像果然甚易造成誤解。
“玉管居從明日起不要招待外人了。”晉王忽然說道。
王妃愕然。
“我要借王妃之處,挖個秘道。”男人兩個食指伸出,在身前有些誇張的畫了個圓。
“真有必要?”王妃顯然不那麼贊同。
“建成之後,章臺園便能直通玉管居,這也免得苗冬生那啥之時,我還得一直憋屈在密道里,王妃這處佔地甚大,又自帶荷塘竹苑,怎麼也要比密道強,再說,玉管居專設有皰廚,待耳目們都到位,我也不可能公然在此長住,若是垂涎王妃廚藝,也可隨時到訪。”某殿下厚顏無恥呵呵笑了兩聲:“誰讓王妃多才多藝,比江迂更加能幹呢?”
章臺園如今正在緊鑼密鼓修建密室,王妃卻沒想到晉王居然要打通章臺園與玉管居之間,這可不是一段短暫的距離,又要趕在諸多姬媵“到位”前建好,自然分別兩處開挖更加迅速。
好在鄭敏與茵如也無意在晉陽更多逗留,其實次日,夫妻兩人便提出了告辭。
十一娘這才抽了個空,與茵如私話,卻依然沒有談及多少閨房中事,十一娘是準備了一份回禮,底色爲青、赤、黃、白、黑五條錦繡披帛,這禮物聽來不怎麼貴重,然而十一娘特地讓茵如過目,茵如方纔大驚失色。
“竟然……是鋪翠?”
“並非鋪翠,而是特殊繡線所制,不過多久,這一披帛至少可值五萬錢,姐姐先收着,用以與王進谷家眷走動時之禮信,對了,姐姐臨行之前,不妨先讓巧娘量體,待衣工繡娘們製成一套衣裙,我再遣人送去雲州,待那處再建之後,必然會吸引不少豪闊富賈,到時還要煩勞姐姐宣傳,將霓珍衣坊產出推廣開去。”
茵如越發愕然了:“十一妹難道要行商事?”
“新制成功推行,雲州順利再建之前,以商賈之利養兵,也未嘗不可。”十一娘直抒己見。
稼穡收成限於季候,更不要說推行新制與重建雲州兩件大事都不可能在短期內達成,可是若向朝廷伸手,未免會觸生太后不滿,所以十一娘才決定劍走偏鋒。
並非她要行商,而是打算先振興太原府的商事,僅靠霓珍衣坊未免單薄,不過加上裴百萬兄妹鼎力相助……
也未必沒有可能。
又說晉王,自從動用了鞭子教導毛大郎,雖說毛維表面上仍然沒有放棄交好的意圖,但毛大郎鞭傷未愈,且得有段日子不能在外頭花天酒地了,毛維幾個兒子並不在晉陽任職,底下雖然還有好幾個孫子,可都忌憚活閻王一言不合便翻臉動手的作風,竟都不敢再擔任這陪飲陪玩的任務,毛維與晉王差着一大截年齡,總不可能親自出馬,無奈之下只好改變策略,改爲用珍奇珠寶賄賂,這樣一來,賀燁身後總算不再有人糾纏不休,可因爲王妃的囑咐,除了陪着陸離往衙門應卯之外,還是時常去賭坊青樓飲樂,一來是繼續他貪圖享樂的僞裝,二來在這一類場所,卻也容易打聽得許多市井秩聞,還能結識不少紈絝,有利於進一步瞭解太原府這些個世族豪闊的底細。
沒過幾日,賀燁的心情便越發浮躁起來,這日又與十一娘商量:“絢之既然已經決定進行第一步,咱們也該抽時間,去太谷縣摸一摸底了。”
“殿下也太急躁了些吧,上元節還未過呢,再說,我還想着這兩日在玉管居設宴,正式邀請太原柳甄夫人過門一敘。”十一娘陪着笑臉安撫賀燁:“殿下稍安勿躁,有些事雖然我也着急,可這路還得一步步走,急也急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