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這場好睡,到日上三竿時分,被碧奴喚醒之後,她尚且恍恍惚惚睜着眼,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間,直到看清帳外畫屏,那山水已然被金烏鍍亮,心裡這纔有些驚覺,揉着眼說道:“什麼時辰了。”
“這都午時了。”
聽見侍女這一回答,十一娘纔算徹底清醒了,自打記事時始,雖經兩世爲人,她還從未睡到過這麼晚,連忙坐起:“怎麼不早些喚我。”
“殿下特意囑咐了,說王妃這段時日過於操忙,趁着今日得閒,由得王妃多睡一陣,不許打擾。”阿祿連忙強調晉王殿下的體貼入微。
十一娘又纔想起昨晚,她彷彿是在臥房內看閱典籍,籌謀着重建雲州一事,大約不知不覺便睡着了,因爲她完全沒有了自己上牀休息的記憶,而她睡着之前,賀燁也在另一方書案上寫寫畫畫,應該是在佈署軍務……難道是晉王殿下將她抱了上牀?
看着自己昨晚穿着的一件小襖被隨手扔在了牀頭,而沒有像習慣那般掛在衣架上,十一娘不由篤斷了猜疑,又見兩大侍女那鬼頭鬼腦的神色,更加確信,心裡多少有些不自在,原是沒話找話一句:“那爲何又將我擾醒?”
碧奴便道:“不喚醒王妃只怕不行了,那唐遷,身後跟着一大羣人,正跪在大門前哭天嗆地,阮長史都被他抹了一身眼淚鼻涕,請他入內吧,他偏不肯,非要求着讓王妃親自聽他訴冤,圍觀者中雖有閒漢,又有一部份人真對唐遷心生同情,再者,也不知怎麼回事,竟然是鄭遠陪着唐遷一同過來,唐遷硬揪着他,讓他代爲求情。”
“唐遷來得倒快。”十一娘卻並不覺得意外,尚且悠哉遊哉地讓婢女們服侍着梳洗着裝。
再說鄭遠,這時可謂飽受煎熬。
因爲一時動了同情心,被唐遷拉着來了晉王府,卻不曾料他如今在晉陽城也算一個名人了,再兼那幾個酒肆裡跟來的紈絝,一路喧揚,說是太原甄仗勢欺人,原告欲往晉王府告狀,懇求王妃主持公道,呼拉拉一羣人便跟着過來,卻沒想到唐遷,往王府門前一跪,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番說辭——
“小民唐遷,因女兒被太原甄子弟強納爲妾,應王妃鼓勵舉告不法,半月前便遞了狀書予薛少尹,時至今日,仍無音訊,小民打聽得,因太原甄與太原柳爲姻親,薛少尹並不敢開罪太原甄,方對小民訴狀不聞不問,可經丁氏子故殺案,民衆盡信晉王府執法公正,故小民今日跪求王妃接審此案,懲治霸人妻女之惡鄙,勒令太原甄放小女自由身,因小民聽聞,那甄守律得人通風報訊知道小民已經舉告官府,現已潛逃,意圖規避刑責,此案若再拖延,小民唯恐小女會遭毒手,王妃可不能見死不救!”
就算鄭遠再怎麼質樸,這時也醒悟過來自己恐怕是被唐遷給利用了。
羞愧之餘,鄭遠當然不容唐遷抵毀恩人,一把將此人從地上揪了起來,憤慨不已的質問:“薛少尹執法公正,怎會包庇不法?你這是血口噴人!”
唐遷這時也撕下了僞善的面具,與鄭遠據理力爭:“鄭遠,你不能因爲薛少尹助你爲長子報仇,便誣賴我血口噴人,晉陽丁與晉王府非親非故,又曾經冒犯薛少尹,正巧因你舉告,薛少尹便有機會報復丁家,又可向民衆展示其大公無私,可謂一舉兩得名利雙收,若薛少尹當真執法公正,爲何不治甄守律強霸民女之罪?!鄭遠,你不過也是被這些官員利用而已,爲他們鳴哪門子不平?”
鄭遠這時氣得額角青筋直冒,捏緊拳頭就要往唐遷鼻樑上招呼,卻被阮嶺拉開了:“莫與此人一般計較,這一拳頭下去,倒是授了他更多把柄。”
“阮長史,是草民招惹了這無恥小人來此喧鬧,真真無地自容。”
“不干你事,無心豈算得過有心?”阮嶺冷冷一笑,正待要與唐遷展開脣槍舌箭,王妃卻也來得及時。
而唐遷早前的那一番話,顯然已被十一娘聽在耳裡,其餘也還罷了,只是此人一口咬定甄守律已然潛逃的說法,讓十一娘心中一沉。
可見她所料不差,毛維果然對甄守律動了殺意,可直至如今,白魚等人還沒消息送還,到底是晚了五日,就不知毛維是否已經得逞,要是甄守律已經“失蹤”,缺少了這麼一個主要的人,這案子便會導向撲朔迷離,除非能夠找到甄守律屍體,並證實是被人害殺,方能追究唐遷罪責,澄清謠言。
然而這時面對公衆,十一娘當然不會顯示心中憂慮,她也沒有喝責唐遷,只淡淡說道:“太原甄的確與太原柳爲姻親,論來與我也確實有些關聯,故而這案子,薛少尹早已知會,不過此案尚在調察取證,事實如何還未清明,故並不到庭審階段,不過今日當着諸多父老面前,我亦可向原告承諾,令媛絕無性命之憂,至於丁梧亮一案,相信當日在場觀審者都有見斷,究竟是否趁機報復,人心自有定論,無論薛少尹,抑或晉王府,並不懼流言蜚語抵毀。”
“王妃是否敢於當衆承諾,不論姻親私情,定將甄守律逮拿歸案,讓我一家骨肉/團聚?”唐遷逼問一句。
十一娘輕輕一笑:“若罪證確鑿,被告確實有罪,官府當然會依律懲治。”
“那甄守律已經聽聞風聲潛逃,不知去向,豈非證實做賊心虛?憑這案件,朝廷又不會下令海捕,那小女豈不會終生困於甄家不得自由?甄守律若一直不應訴,官府便有藉口將此案件不了了之。”
“看來原告頗懂律法。”十一娘依然不急不躁:“此案就算被告缺席,也並非沒有其餘人證,又怎會不了了之?”
“王妃若真寬仁,便該允許先放小女返家,拙荊因爲牽掛小女,身患重疾,就怕再拖延下去,拙荊性命不保。”唐遷又再逼迫。
便有不少紈絝附和:“正是,就算唐氏是甄家妾室,卻也不能攔着不讓家人見面吧,唐母患疾,甄家怎麼也不該阻攔唐氏盡孝。”
“唐姬因爲本案關鍵人證,不容有失,爲保人證安全,我已經將唐姬接來王府暫住,原告唐遷,你要見女兒未嘗不可,只是我卻不能允許放唐姬返家。”十一娘微微一挑眉梢:“因爲一旦唐姬返家,要是發生任何意外,連晉王府也要擔當責任。”
唐遷一肚子陰謀詭計,卻沒想到女兒竟然正在晉王府,但他已然是沒有退路,咬牙說道:“王妃難道對小女也施以刑訊?”
這話引起一片大譁,當然,喧譁的人都是那些毛系黨徒。
“此處並非刑堂,不過原告唐遷既然屢多質疑,也不妨讓你父女二人先行對質。”十一娘微微頷首,碧奴便悄無聲息地轉身回去,扶着自丁梧亮判死之後,確然已經被王妃接來暫住的唐姬出來。
唐姬其實也是早便站在了門內,將父親的一再逼迫聽得清清楚楚,一邊是生她養她的父母,一邊卻是對她有情有義的夫君,她位於這兩難之境,怎麼選擇都免不得一場痛苦,正是肝腸寸斷,早已是淚如雨下,這時眼見着這麼多人,縱然心情複雜,卻也情知不能再懦弱下去。
“阿耶,此時回頭還不遲,莫要一錯再錯。”唐姬哽咽說道。
只她這句話,卻被唐遷忽然一聲哭天嗆地掩蓋。
“兒呀,一別三年,爲父總算是見到了你!你莫驚怕,當着這麼多眼睛,誰也不敢將你強拘,你阿孃她,你阿孃怕是沒有多少時日了,快些隨我回家,盡一盡你身爲子女,平生最後孝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