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灑落水面,鍍上一層淡金的色澤,衆人走了半晝山路,都覺得有些口乾舌躁,又見那潭水清澈,便有人忍不住取水暢飲。
“這水還真是森涼。”一人說道。
“怪了,剛纔一路過來,還能聽到飛鳥鳴叫,及到潭邊,卻鴉雀無聲了。”有人警覺。
一般叢林之中,有水源的地方,會聚集更多飛鳥走獸,衆人當初受訓,也是在密林之中生活了不短時日,甚至親眼目睹過獐鹿因爲飲水,被守候多時的虎豹獵殺的場景,常見的是水邊白骨森森,可這一處水源四圍,顯得太過清靜了些。
領隊想到那頭半路折返的猛虎,心中一寒,可他還不及警告衆人避離幽潭,只見剛纔還在感慨潭水森涼那人,一頭便栽了下去,甚至連慘叫都沒發出一聲,便不見人影。
而那面潭水,依然平靜如初。
不好!
“走,快離開此處!”領隊大叫一聲,哪裡還顧得上搜索,自己轉身便跑。
然而身後卻驚呼四起,緊跟着聲聲慘叫。
領隊下意識地轉身看去,而直到今後的數十年,他都會後悔這一個轉身。
眼前情景讓人難以置信,因爲他看見幽潭之下,突然躥出一條巨蛇,全身黝黑,竟達四丈餘長,那巨大的軀幹,足夠兩人合抱,張開血盆大口,似乎仰天怒吼,當然無聲,只那森森獠牙,卻已經讓衆人全身發軟。
巨口朝下,一個八尺壯漢,竟被巨蛇活活吞入腹中。
怪物!潭中有怪物!
領隊被嚇得魂飛魄散,縱然兩股顫顫,還不忘迅速逃離。
然而他竟發現不知是否因爲那條巨蛇“招喚”,水邊叢林間、雜草中,竟然有七、八條烏蟒躥出,雖然不及那潭中巨蛇粗壯,卻也長達兩丈,血紅蛇眼,森森盯着他們這羣獵物。
反應稍慢的一個殺手,已然被陸上長蟒盤纏,眼看又將葬身蛇腹。
到底是訓練有素,另一殺手見同伴危急,弩箭射向蛇眼。
烏蟒受創,仰首似嘶吼之狀。
連吞兩人的潭中巨蛇再被喚出,竟然游水上岸,直立起來,那蛇尾一擊,弩手便飛了出去,直墜潭中,領隊驚恐地發現潭中竟然還有一條巨蛇,毫不客氣便將獵物吞食。
而雖有弩手再射巨蛇,箭矢卻並未傷及巨蛇分毫,領隊甚至能夠聽到箭矢中的時“鏘”那一聲。
潭中巨蛇的軀幹上,竟像是生長着足能抵禦飛箭的鱗甲。
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勞,唯有飛奔纔是唯一出路。
三人,逃出來的僅只三人而已!
郭居安轉述完這番話,現場一片寂靜。
半響,毛維才說道:“罷了,連諸多死士都命喪蛇口,甄守律直接跌落潭中,就算不被摔死,也是屍骨無存。”
郭居安深深吸了口氣:“領隊雖遇此變故,幾近魂飛魄散,但到了洛陽城中,卻還沒有急着回來太原府,盤桓數日,一直留意着甄守律那些扈從……甄守律當日未歸,扈從還不以爲意,次日便有人去邙山找尋,無功而返,這才報知官府,衙役去邙山搜索一番,自然難獲甄守律行蹤。”
毛維頷首:“那崖谷這麼多猛獸,潭中還有怪物盤據,便是有人誤闖,大約都有去無回,衙役哪裡會找得到那處去?不過爲謹慎之故,這幾日還當多多留意甄家。”又囑咐毛趨:“交待城門守,這幾日注意防範,要是萬一……甄守律歸來晉陽,立即報知。”
話雖如此,毛維卻壓根不以爲甄守律還會安然無恙。
而就在這日,白魚也歸來晉陽城,覆命時沮喪不已:“小人有負少尹囑令,雖日夜兼程趕往洛陽,卻不料甄七郎剛至洛陽竟孤身前往邙山,就此失蹤,甄七郎隨從次日即報洛陽令,雖出動了衙役尋人,一無所獲,只怕……只怕是已經遭了毛維毒手。”
然而令白魚驚訝的是,王妃竟然笑容滿面,竟似完全不在意甄七郎死活。
再過三日,晉王妃正式下了邀帖,給予太原孟等參與善舉的女眷,請她們上巳節後,至晉王府聚會飲談,以謝諸位舍財資助貧苦,獲邀賓客當中,唯有一人與善舉毫無關聯,便是毛夫人。
她拿着邀帖找毛維商議:“柳妃說明是爲禮謝孟、甄等族行善佈施,可妾身卻並未參與,她邀我前往,必定是欲煽動那些女眷,譏嘲咱們吝嗇,不懷好意,我不去也罷。”
毛維卻不以爲然:“太原孟女眷牽頭行善,又沒有特意尋你出資,咱們既一無所知,何談吝嗇二字?柳妃若是當衆譏嘲,你便用這話反駁便是,要是避開,反而顯得是咱們心虛,並未行善者又非咱們一家,柳妃要是藉機責斥,我倒覺得正中下懷。”
說完冷笑道:“柳妃當衆承諾補恤軍屬,若到頭來,竟是要依賴太原豪貴出資,豈不是舍人之財,成己美名?她這居心一被拆穿,反而會引人恥笑,你大大方方赴請去,我還有一件事交待予夫人,正好那日,當着諸多女眷面前,質問王妃,不是要維護律法無私?甄守律確定已經潛逃,那麼她何時能還唐遷公道?”
原來這日,跟着甄守律前往洛陽的隨從,已經如喪考妣般返回,大約是稟報了甄守律失蹤一事,甄家幾個叔伯輩,心急火燎往洛陽趕去,毛維當然更加確信了甄守律已經命喪黃泉,於是這案子進一步鬧得沸沸揚揚,不少人都在議論甄七郎潛逃之事,一口咬定他是做賊心虛。
被告不應訴,案子也沒法開審,但晉王系卻要擔待包庇的質疑,除非允許唐姬返家,只這樣一來,便是表明甄守律的確有罪,晉王妃固然有意包庇,卻沒有辦法讓太原甄不受誹議,甚至有自保聲名捨棄同盟之嫌,對於仍在觀望的那些豪貴,顯然會有一定警戒作用。
毛維也正想着怎麼讓這事鬧得轟轟烈烈,可巧晉王妃便親手送來了時機。
毛夫人肩負重任,倒也不再抗拒赴請,又一打聽,太原柳的陳郡君亦會赴請,這無疑是個助拳,她便更加信心十足了。
太原柳雖得了晉王府的請帖,卻也不是人手一張,只鑑於陳氏的威望,甄夫人自然不會將她排除在赴請之外,本是隨口問了一聲,沒想到一貫主張與晉王系楚河漢界的陳氏竟樂意圤請,甄夫人知道她暗中的盤算,卻也不怎麼在意。
有些人一門心思要自討沒趣,丟的也不過是她自己的臉。
一轉眼,便是三月初五,及到這時,晉陽城才總算有了幾分春的氣息,撲面來風不再那麼令人窒息了,各家院落亦有桃李漸次盛開,長出新芽的枝梢,有了燕舞鶯啼,汾水不知不覺間便流動得輕快起來。
晉王府中,傲然一冬的梅花還未徹底開敗,王妃便乾脆將宴席設在了梅林,因爲花苑裡的桃色,此時還是不夠燦爛。
四面敞亮的廳堂,已經換好了半垂碧紗,不用再繡飾花鳥,簾外自有舊花歸燕相映成趣。
今日的賓客,盡都比王妃年長,不過主人卻也沒有覺得拘束,談笑風聲時,便涉及正題。
太原孟的宗婦王氏,出身自京兆王嫡系分支,因着孃家的關係,對晉王府本就不牴觸,可喜的是家族決意支持新政,那麼她與晉王妃交從便更加不忌親密了。
而這回善舉,明面上正是王夫人牽頭。
十一娘便對她示意感謝,甚至還拉上毛夫人:“雖是我下了邀帖,不過今日這場宴會之主,可得算上毛夫人,諸位行善惠及貧苦,太原府大小官員,盡當禮謝。”
毛夫人原本準備好與晉王妃展開脣槍舌戰,不曾想人家根本便沒打算藉機嘲笑她一毛不拔,滿身鬥志頓時一僵,笑得未免有些勉強。
便有侍女魚貫而入,手中捧着禮盒,呈上膝案。
“這是我與毛夫人爲謝諸位善舉,所備一份薄禮,還請笑納。”
作爲“主人”,毛夫人當然沒有這福利,不過她還不至於眼紅,卻有心欲給王妃難堪,一笑道:“王妃當真客氣,不過妾身深覺慚愧,妾身雖虛長王妃不少年歲,只見識短淺,對政務民情一無所知,也不怕諸位笑話,妾身原以爲補恤軍屬,皆靠朝廷出資,根本便未想到佈施惠民,要不是今日赴請,還不知道諸位之善舉,更不說備禮答謝了。”
這話聽來是在自責,然而言下之意,不過是在譏嘲晉王妃自不量力罷了。